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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分屍

    “分屍?你是説——”

    “我是説我的‘死事’會有多重的意義、多種的解釋。你到海外以後,會同所有的維新黨舉出我是維新的烈士,説我為維新走了一大步、走了最光榮的第一步,變法開始了,中國人民必須踏着譚嗣同的血前進。”

    “是,我是要這樣説,因為這是真的。”

    “真的?真的在革命黨眼裏,就不再真。他們會説:看吧,還妄想和滿洲韃子搞變法嗎?連在滿洲皇帝前面得了君,你們都行不了道,都要被老太婆翻掌一撲,所有什麼新政,都煙消雲散,人人頭掛高竿。還妄想與虎謀皮嗎?死了心吧,這就是譚嗣同血的教訓,血淋淋的證明了中國前途只有一條路,就是革命,可別再妄想走改良的路了!想想看,卓如,有沒有這種可能?我一死,反倒幫了革命黨?如果這樣,我的聲名豈不被雙方來搶,給分屍了?”

    “我倒沒朝這個方向想過,經你這麼一説,那你到底該不該這麼犧牲掉,倒真要再考慮、再考慮。”

    “我早考慮過了。”

    “你還是要走絕路?”

    “這不是絕路,這是生路、這是永生的路。”

    “你用死來證明生?”

    “有什麼不好?卓如,剛才我告訴了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來這裏並不是來做感情的訣別,而是交給你稿本,告訴你我心底的話。如果純粹做感情的訣別,我不會來,這也就是我離開這裏以後,到我死前,我不想再見大刀王五他們的原因之一。我來這裏找你梁卓如,因為你我之間有特殊因緣,你有大慧根,能夠了解我,也能夠了解我不能瞭解的,也瞭解康先生,也瞭解並且不斷了解中國的前途、中國的路。現在,我告訴你,我死了,人人知道我為變法而死,不錯,我是為變法而死,但為變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價值和理由,我也相信這種價值、這種理由,所以我贊成你不死,你走。但我為什麼要死?孟子説:‘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我為什麼‘傷勇’而死?為什麼?因為我有另一個想死的原因,這原因幾年來,一直像夢一樣纏着我,使我矛盾,使我難以自圓,使我無法解脱,這個纏着我的夢,就是革命。有多少次、多少次,我認為中國的路是這一條、是革命這一條,而不是改良這一條,是別人走的革命這一條,而不是我自己走的改良這一條。有多少次,這個夢在我心裏冒出來;有多少次,我用力把這個夢壓下去、壓下去。我到北京來以前,我雲遊名山大川,結交五湖四海,我的成分是革命的多、改良的少,直到我看了康先生的書,聽説你們的活動,遇到了你,我才決心走這條改良的路。現在,改良已走到這樣子,我有一種衝動,想用一死來證明給革命黨看、給那些從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揚鑣的朋友看,看,你們是對的,我錯了。從今以後,想救中國,只有一條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訴後來的人:不要往這條路上走,此路不通。”

    “哎喲!復生,你在説什麼?你這些話太可怕了,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線,肯定革命的路線,那你也不該用死來證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為什麼不去加入、不去革命,為革命貢獻一份力量,為什麼你要死?”

    “死就是貢獻力量的一種方式,當我發現,風雲際會,多少種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現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時候,我就願意一死。”

    “你認為現在就正是這時候?”

    “現在就正是這時候。因為,實在也不瞞你説,我在認識你以前,我本來可走革命的路,認識了你,你和康先生正走改良的路,要幫手,所以我過來。如果當時你走的是革命的路,我會毫不考慮地過來同你一起這樣走,你看了我發表的書,你早就認那些是激烈的革命裏子,你和康先生在湖南保中國不保大清,何嘗不也是革命裏子?我們很苦,我們都知道中國要救,可是誰也不敢斷定改良與革命兩條路到底哪一條行得通,或哪一條最近最快,或哪一條損害最小效果最好。這次政變,本質上是一種戰場上探路的性質,我們探路,證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決定陳屍在那裏,告訴大家猛回頭。告訴所有的中國仁人志士,以譚嗣同為鑑,別再有任何幻覺。所以我的死,在這種意義上,有犧牲自己和苦肉計的意味。希望你能留意。我做的,不但告訴改良者不走他們的路,告訴了革命者走他們的路,也告訴了廣大的中國人民、廣大的中國知識分子,到底該走哪條路。”

    “如果你為了告訴革命者走他們的路而死,你不必死,革命者無須你告訴,他們就走那條路。”

    “革命者是無須我告訴。但有些參加革命的朋友們,知道我用死告訴了他們是對的,我是錯的。也許,我真正死的心情,沒有人知道。別人從表面上只知道我為變法而死,卻不知道我為變法可以不死。從高遠博大的角度來説,我不是為變法而死,我是為革命而死。”

    “為革命而死?誰會這麼想?誰會承認?革命黨也不會承認。”

    “所謂為革命而死,意思是一死對革命有幫助、有大幫助。我的死,使改良者轉向革命者、使廣大的中國人民傾向革命者,等於我在為他們推薦革命的將是正路,我為他們做了一種血薦。”

    “革命黨不承認,也不領情。”

    “我何必要他們領情、承認?革命行動像花一樣,有顯性的、有隱性的,我做的是隱性的。他們是顯性。我無須經他們承認我是革命黨,我才是革命黨。”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去革命?也去做顯性的?”

    “我做顯性的,到了海外我是什麼,人家説我,我只是一個改良未成憤而革命的傢伙,甚至説我是投機分子也不一定。我加入革命,不過是一個生員、一個生力軍。但如我做隱性的,情況就完全不同。我覺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為死可以血薦。”

    “你要血薦,你不説你轉向革命,誰知道啊?你何不先到海外,你那時要血薦,你可以發表大家支持革命的宣言,然後當眾切腹自殺,這不也是很好的血薦嗎?總比你這種一言不發大家猜謎式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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