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李十力接著說,他手指著康有為,“是你個人顯示給我們的特殊意義。由於你康先生的高明與長壽,近三十年來,你雖然被我們拋在後面,認為你落伍了,但你畢竟曾在我們前面,你是我們的先知、是二十世紀中國第一先知,只可惜三十年下來,時代跑得比你快,先知變成了後衛,但你仍是一面鏡子,從你那兒,才看清了我們自己。你的不幸是生不逢辰,生得太早;你的幸福是健康長壽,活到今天。從生不逢辰、生得太早看,你生在中國,卻不早不晚,碰到了西太后的集團。
“人們談西太后的罪惡和她這個集團的罪惡,都犯了一個毛病,就是隻談他們當政後他們自己做的,而不談他們當政後自己做不出來卻攔住別人不許別人做的。我覺得他們這個集團本質是反動的、無能的、低能的,他們自己做出來,實在沒有什麼高明的,所以從這個觀點談來談去,都乏善可陳;但如果從另一個觀點,就是他們自己做不出來卻攔住別人不許別人做的觀點來看,因他們攔路所造成中國的損失,我覺得反倒更值得研究。這就是說,不必從正面來看,而該從反面來看;無須從已成的來看,不妨從假設的來看。這樣一看,人們會驚訝的發現,根本的問題已經不在他們為中國做了多少,而在他們攔住別人,攔別人路,不許別人做的有多少。
“西太后的集團的另一個罪惡,是他們除了耽誤中國現代化的時間以外,又拆下了大爛汙,使別人在他們當政時和當政後,要費很多很多的血汗與時間去清場、去補救、去翻做、去追認、去洗刷、去清掃、去還債、去平反冤假錯。這就是說,他們禍國的現遺症和後遺症非常嚴重,說粗俗點,就是你要替他們做過的‘擦屁股’。他們做攔路虎於先,又到處拉大便於後,他們的可惡,不做的比做出的,其實更多。他們是一塊頑固的絆腳石,自己不前進,卻又使別人不得前進。你正好為這一局面做了證人,直到今天,還清清楚楚的證明給人們看,頑固的絆腳石政權,是多麼的可恨!
“你的不幸,是你一生都跟這死老太婆密不可分。你同她好像是一塊硬幣,兩人各佔一面,她朝天的時候你就朝地、她朝上的時候你就朝下、她走運的時候你就倒黴,你生來就和她完全相反,但又被命運硬鑄在一起,難解難分。如果同鑄在一塊硬幣上的比喻恰當,那麼,你和她正好一體兩面,代表了你們那時代,如果沒有了她那一面,這塊硬幣,也不能在市面上當一塊錢用了。不錯,雖然在市面上這塊錢不能用了,但它變成了變體,在博物院和古董店裡反倒更有價值。但那種價值只有博物院古董店的價值、是歷史的價值,不是現實的價值、實用的價值。”
康有為突然一驚,兩眼茫然地望著李十力,專心聽李十力繼續說。
“你們被命運硬鑄在一起,這就是說,儘管你們相反,有榮有枯,但你們屬於同一個時代,也象徵同一個時代、也構成同一個時代,如今她那一面沒有了,你這一面,代表的只是斷代,不是延續;只是結束,不是開始。
“這也許是宿業,你命中有這麼毒辣的敵人擋住你,她專制、她毒辣、她手段高、她有小集團擁護、她運氣一好再好、她長壽、她只比你大二十三歲,一輩子罩住你,使你那一面硬幣永遠朝地朝下。你的整個青春都用來同她鬥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易,熬了多少年後,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時代比你去得快,你是落幕的十九世紀裡最後一個先知,但二十世紀一來,你就變成了活古董。
“你命運註定要為時代殉難,你超不過你的時代;譚嗣同精神和身體都早為時代殉難了,你身體活下來,但你的精神卻早已同譚嗣同一塊坐化死去,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康有為茫然不語,想了很久,只說了六個字:
“那麼,梁啟超呢?”
“梁啟超不同。梁啟超不算是先知,他不代表時代,但他離先知最近,所以他能老是花樣翻新:他十六歲前是神童式的小學究,碰到你,大夢初醒,搖身一變變成維新派,然後是保皇派,然後跟你分開,擁護民國,變成共和派,比革命黨還革命黨。他整天求新求變、絕不頑固、有服善之勇,他的口號是‘不惜與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一點都不難為情。尤其在你和張勳復辟那段日子裡,他公然‘當仁不讓於師’,罵你是‘大言不慚之書生’,這種氣魄,真是直追孔子呢!基本上,梁啟超和你不同,嚴格說來,他和西太后不屬於同一個時代,而你,你卻跟西太后同一個時代。他從那個時代變出來,你卻陷在那個時代。我無法說這是宿命,但這真像是一種孽緣,就好像我們中國神話裡愚公移山故事,愚公想移這座山,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但他生命里正好碰到這座擋住他的大山,則是一種孽緣。我說你和西太后同一個時代,她就像那座擋在愚公眼前的大山,終生在你眼前攔路。你的整個青春都浪費在開路找路上面,這是你的大不幸。如果沒有這條攔路虎、這塊絆腳石,你們的青春與才幹一開始就可以用來為中國建國,不會浪費。
“你的不幸也許是跟他們相見恨早,所以你的青春就在搶灘時消磨掉了,像是接力賽跑,你跑起步的人,就不可能跑到終點,你只能跑四分之一,就交棒出場。你生來就不是看到最後勝利的人。
“戊戌政變本質是不可能成功的,這一點那邊西太后知道、榮祿知道、袁世凱知道,這邊譚嗣同知道、王五知道,但只有光緒和你不知道。所以理論上,除非奇蹟,政變一定失敗,政變失敗,你一定死,最後光緒知道了,逼你出京,你本人九死一生,在你本人生死上出了奇蹟,你沒死,但並非說明你不該死,所以你的生命,早已在六君子濺血時候一起結束。你命中註定要在接力跑中跑的是那一段、那第一段,而不是以後的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所以,事實上你沒死,但在感覺上和理論上,你早已是古人。人們看到你,是看到歷史,你並不比戲臺上的你更真,報上說南邊演戊戌政變的戲,你也去看了,看到臺上的自己,你康先生淚灑戲院。其實,戲臺上的你,才是真的你;而真的你,卻已經變成了活古董。康先生啊,我是你的小兄弟,我們古剎結緣,近四十年後又再續前緣於古剎,今天以後,可能勞燕分飛,此生相會,恐已無多,我一定要講出我心裡的真話,來給你康先生做歷史定位。佛門裡說:‘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如今四十年前的‘因’與‘地’,生下今天我們重逢的‘果’,讓我們最後以‘無情’道別,也算是一種古今罕見的因緣。也許多年以後,康先生和我都歸骨於法源之寺,那時候,我們再來相會,也應了譚嗣同‘直到化泥方是聚’的指點,康先生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