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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再一次驚愕似乎就不是來自意外了

    彙報整個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出乎邵長水意料的是,來聽取他彙報的,除了李敏分,居然還有刑偵總隊的總隊長趙五六,政治部的副主任袁家良,還有廳辦公室的現任主任董鐵。(就是這位年輕的董主任,上一回帶人去陶里根向勞爺索取“破案日記”,碰了個軟釘子回來。)當然,這些領導都是衝着“勞爺之死”來的。在這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邵長水儘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讓自己的彙報儘可能地保持一種必要的客觀和冷靜。但仍然不知怎麼搞的,平時輕易不動感情的他,居然哽咽了好幾回……特別是説到勞爺臨終前的那一幕情景,説到他拉着他的手,懇求他“救救他”的時候,邵長水幾乎都有些説不下去了。但領導們的反應卻也是出乎他意料的平靜(他完全能理解他們這時的“平靜”)。他們好像在事前已經從誰那兒領受了什麼指示,統一過各自的態度和想法,不管邵長水在彙報中怎麼強調事發當時是如何的緊急,整個事件可能隱襯着一個怎樣嚴重的背景,又怎樣形象地描述勞爺的絕望和無奈,這幾位領導只是聽,只是問,絕口不做任何分析性的議論,也不發表任何表態性的言論。

    也許受到領導們這種高度自控力的感染,一開始相當激憤的邵長水,後來也漸漸趨向了平靜。

    “當地交管部門最後是明確做出了結論,這事故確實是由無任何加害意圖的意外車禍造成的?”趙總隊長最後問了這麼一個問題。他在聽取彙報的全過程中一直沒出過聲。

    “是的。”邵長水平靜地答道。

    “實際上,你還沒來得及跟勞爺細談,他就出事了。是吧?”董主任要澄清的是這麼一個疑問。

    “是的。”邵長水仍很平靜地答道。

    “情況嘛,大致就這樣了。辛苦你這一趟,夠累的。好好休息一下。”袁副主任最後則由衷地向邵長水錶示了組織的關懷。

    邵長水本想趁機催問一下自己工作安排的問題,轉念一想,這時候談自己的事,似乎有些不合時宜,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然後,袁主任又特地關照邵長水,回到機關,輕易不要跟人談論勞爺的事。當前,不少人都對這檔子事“特別感興趣”。但不同的人是“懷着不同的目的”來關注這檔子事的。因此,在上邊對這檔子事沒有做出最後結論和處置前,要特別謹慎,以免干擾了上邊的相關部署。邵長水立即表示自己一定不會去隨便亂説。待領導們走後,他又在李敏分那兒稍稍坐了會兒,喝了會兒悶茶,隨即,也告辭起身了。

    走出那個被高大白楊樹包圍着的院落,雨已經不下了。發動了車以後,邵長水卻又在駕駛座上呆坐許久。他覺得自己渾身不得勁兒,一時間卻又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兒不得勁兒。一種莫名的遺憾,一種同樣莫名的失落,一種由這遺憾和失落造成的歉疚,突然湧上已然疲憊不堪的心頭。從警這麼多年,他領受過無數次任務,出過無數次外差,但從沒有一次像這一回這樣讓自己感到如此的失落和遺憾。

    “難道我做錯了什麼?”為人精細而穩重、因此有時還顯得多少有一點優柔寡斷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追問自己。

    是的,從陶里根回來的一路上,他心裏一直很亂,一直在“隱疼”着,人也煩躁得不行。要知道,他從小生活貧寒,絕不是在象牙塔中被呵護大的。從警的這十來年,他更是經歷過不少驚心動魄的大案要案,比如一家數口慘遭滅門,十五六個花季少女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相繼被同一個連環殺手姦殺拋屍荒野,還有人搶劫銀行後在逃跑時殘忍殺害負傷了的同夥,而那個同夥正是他的同胞親弟弟……等等等等,可以這麼説,這一二十年來,他曾看到過人性中最醜陋最兇殘的一面。這些都曾經給他帶來過極大的震撼,但是,相比之下,卻都沒有那天勞爺在他手掌心中寫下“謀殺”二字,讓他感受到的震撼和衝擊大。過去給他震撼的那些案犯,絕大部分都生活在底層,或者文化偏低,或者在人格上還存在着這樣那樣的嚴重缺陷;或者在心理、生理方面都存在着某種不健全……邵長水無論在自己的潛意識層面上,還是在顯意識層面上,從來都沒把這些人當作自己的“同類”。是的,他承認他們也是人,但在他看來,他們絕對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類“人”。這類人就叫“罪犯”。他們彷彿是“天生”的“異類”。他們存在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和社會作對,就是要和當警察的自己作對。追蹤他們,抓捕他們,依法嚴懲他們,雖然很辛苦,有時也很危險,但他以此為自己的“天職”。忠實執行此天職,的確在他心中能引發一種別人難以體會得到的快感,甚至會產生一種欲罷不能的衝動。但在勞爺寫下那“謀殺”二字的當時,他腦子卻一下僵住了,空白了,心尖都麻木了,戰慄了。然後聽到勞爺“懇求”他“救他”。勞爺的這種“絕望”,讓邵長水突然感到,這世界上其實有一種嚴重的人生威脅和挫折,是他還沒遭受過的;還有一種人生經歷,是他只聽説過,卻還沒親歷過的;而有一種人生責任,他讚美過,卻從來也沒有認真去實驗過、承擔過;還有一種“敵手”,是作為“破案高手”的他從來也沒有面對過的。這些“敵手”,人模狗樣,在生活中“裝”得比他還要像個“人”,活得比他要瀟灑自如豁達得多。而另一些人,卻活得那麼沉重、艱難,也是他難以想象的……

    有人説過,在我們的社會里,是不用去呼喚“蒼天”的,因為在我們的社會里,正義總是能戰勝邪惡的。邵長水從小就是這樣被教育大的,在獲取了這種基本信念以後,他再也沒有動搖過。如果勞爺真的是被謀害的,而且是被蓄意謀害的,那麼這又説明了什麼?

    一個功勳卓著的老刑警被人謀殺了。

    這説明了什麼?説明了什麼?説明了什麼?

    ……

    一時間他找不到答案。或者説,在潛意識的層面上,他還不敢去面對這個答案。

    心裏很亂。

    想到這裏,他忽然禁不住深深地自責起來。在醫院裏,自己為什麼沒有盡一切努力滿足勞爺的請求,幫他轉院急救呢?也許在轉院的路上,當時流血已經過多的勞爺仍避免不了一死,但那樣,勞爺總是抱着一線生的期待離去的。這跟讓他在絕望和恐懼中死去,就太不一樣了。但當時,自己竟然完全呆住了。面對勞爺的哀懇,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卻總覺得如果要幫他轉院也必須先“請示”上級……在潛意識中,自己甚至還產生過這樣的顧慮,該不該過問這轉院的事……有一個瞬間,自己甚至還隱約地覺得負傷後的勞爺提出這麼個“要求”,是不是顯得有些“矯情”,過於“偏執”、“多疑”……關鍵的幾分鐘時間,就這樣被自己延宕和遲疑了過去,讓一切都成了悔不該當初的往事。自己明明還不老嘛,心靈深處怎麼會攢下那麼多左顧右盼、優柔寡斷的“潛意識”?邵長水,你從來也不是個呆木的傻子,但關鍵的那一刻,你卻偏偏呆傻住了。如此寶貴的幾分鐘時間啊……

    “謀殺”。

    豐田越野終於慢慢馳出了大列巴巷。然後提速,加檔。再提速,再加檔。車速剛違規地提到七十碼以上,猛地衝過鬧市區的一個紅綠燈路口時,他卻猛踩了一下急剎車,讓車在路當中停住了。驟然之間,他想起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應該辦,自己卻忘了辦了。什麼事?一下子卻又想不起來。但確實有一件這樣的事被自己疏忽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到底是一件什麼事呢?怎麼會想不起來了呢?彷彿在高考現場,卷子做到一半,突然一下子腦子空白,精神近似失控了似的。心跳急劇加快,呼吸突發地變得粗短,腦門子上一下湧出一片熱汗,眼前的一切都有點模糊起來……即便是這樣,他仍然想不起來,到底是一件什麼重要的事被自己疏忽了遺忘了。邵長水,今天你是怎麼了?這時,他聽到車外響起一片雜亂的喇叭鳴叫聲,還看到有人瞪着眼在衝他吼叫,還看到一位交警異常憤怒地衝他跑來。他這時才一下清醒,自己違規停車,堵塞了交通,便趕緊向那位交警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證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警察”專用的金屬徽章,趕快把車開到一邊馬路旁停住。

    那位交警當然沒有多找他的麻煩,但看到他的臉色,卻以為他病了,不放心地守護了他一會兒,見他臉色不再那麼黃白可怕了,又關照了幾句,才姍姍走開。然後,他閉上眼,讓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慢慢恢復正常,又過了兩三分鐘,他才終於想了起來,剛才向領導彙報時,自己居然忘了把勞爺託付給他的那兩件東西交給領導。如此敏感的物件,彙報當時不交,事後再去補交,領導會怎麼想?領導會相信你真是因為一時疏忽,才“忘”了交的嗎?這兩件東西對澄清整個事件的真相可能會發揮關鍵性作用。你小子把如此重要的東西“扣”在自己手裏,想幹嗎呢?哦,真他媽的是自找麻煩。

    現在怎麼辦?

    當然是趕緊去找領導説明情況,把東西交了啊。

    但總得找個合適的理由啊。剛調到省直機關,正等着定崗定職哩,總不能就此給領導留下這麼個“馬大哈”和“渾不經事”的印象。怎麼搞的嘛,好歹也是堂堂的一個一級警督,也可以説是“久經沙場,身經百戰”的了,咋會這麼犯渾了呢?

    為此,他後悔不已地又在車裏靜靜地坐了幾分鐘,逐漸捋清了這一天多來自己紛繁雜亂且又起伏不定的心緒,才覺出,造成這樣的“疏忽”,並非偶然。

    首先,從潛意識的層面上來分析(媽的,又是這個“潛意識”),自己的確有一點不捨得“交出”這兩件東西。雖然現在誰也説不清這個“關鍵性作用”到底是什麼,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它們不重要,不關鍵,勞爺絕對不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它們託付給“省廳來的同志”。而對於一個刑警,特別是像邵長水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刑警來説,對重大案件的重大線索和物證,天生會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特殊的興趣。線索和物證簡直就是他們事業生命的內核兒。

    實事求是地説,邵長水從來沒有想要私自留下這兩件東西,也從沒想過要揹着組織去幹些什麼。沒有。對組織和領導,他從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可以説從祖父、父親那兒,他就“遺傳”了這樣一種“知遇之恩”。那天,他被任命為當地縣公安局的副局長,當時祖父還沒過世,任命下達後的幾天,祖父讓父親到縣裏來找他,讓他回林場去説話。他那會兒特別忙,回不了林場,就讓父親帶了點祖父特喜歡的狍子肉和高粱酒,請父親轉告祖父,他老人家想跟孫子説什麼,孫子全明細。他孫子一定會忠於職守,努力去做一個“請黨和人民放心”的公安局長。父親卻苦笑着對他説,你還是回林場一趟吧。你爺爺想讓你乾的事,你壓根都不明細哩。跟你這麼説吧,從你當上這縣公安局長這一天起,你爺爺就沒好好睡過一個安穩覺,一直替你擔着這份大心着哩。他笑道,他擔啥心哩。我不是説了嗎,我一定會好好幹,爭取當一個全省、乃至全國最出色的公安局長。他爸還是苦笑着直搖頭嘆氣,直説,你不懂你爺爺哩。後來,他爸跟他解釋,他爺爺怎麼也不能相信,上頭怎麼會把“公安局長”這麼個好官差安到他孫子頭上。“憑啥哩?”指定上頭有一幫好人。他一定要當面去謝謝這幫好人,要報答這幫好人。他總覺得自己的孫子打小就特別愣,特別實誠,就不懂怎麼去伺候人。“他就怕你想得不周全,幹得也不周全,指不定在哪件事上得罪了這幫好人。他説,好人也罷,壞人也罷,他這一輩子見多了,他們有一點是一樣的,那就是都是得罪不起的。今天他們瞧得上你,發給你這張委任狀。這委任狀不就是一張紙嗎?明天當他們發現你不是全心全意替他們乾的時候,就把這張紙一收,你又啥也不是了。天堂地獄,雲裏霧裏,無非就是這麼一張紙的事。可有這張紙和沒這張紙,在現如今可太不一樣了。你頭腦一定得明白,咱邵家這一大家子人今後過得咋樣,全指着這幫人,指着這張紙哩。”爺爺的想法讓邵長水哭笑不得:他老人家要親自上縣裏來擺上幾桌,請請這幫好人。邵長水説,幾桌?幾桌夠嗎?他爸説,那該請幾桌就請幾桌。爺爺説,這錢他掏。他原先替你攢了一部分蓋房子的錢。現在看來這房子用不着他替你蓋了,就把這筆錢花了,請請這幫子好人吧。邵長水急匆匆搶了一句説道,他有這錢,我還沒這臉辦這樣的事哩!多丟人吶!這話可把他爸氣壞了,結巴了半天也沒説出一句話來,跺跺腳,轉身就回林場去了。邵長水趕緊開上車去追。他爸説啥也不上車。後來還是縣局辦公室的兩個小夥子開着另一輛車,把老爺子請上車,送回了林場。據説後來,他爺爺為這事還大病了一場,幾乎有一年多的時間都拒絕再見他這個最心疼的孫子。是的,回過頭去看,老人們的想法確有許多地方是“幼稚”的,“陳舊”的。但有兩點卻讓邵長水感動萬分。其一,他們一直真誠地在為兒孫們操心,而且是不計回報地在操着這心。這心恐怕是要一直操到他們離開這人世為止。真可謂“可憐天下骨肉情”。其二,老人家非常純樸,或者説非常拙樸地道出了一個當今“天下第一真理”:他邵長水,或者説,他邵長水這一大家子人離開了“這一幫好人”,這一紙“委任”,可以説就一無所是,甚至可能會一無所有。他邵長水當然不可能那麼愚蠢笨拙地公然在縣上擺上十幾二十桌“宴請”方方面面的領導(好人),以感謝他們對自己的培養和提攜。但是,他必須要非常非常認真地處理好這方面的關係。要絕對忠誠。這是他確信無疑的“不二法門”。應該説,這些年來,他一直也是這麼做的。只要領導有吩咐,他絕無二話,絕不討價還價。加上他的聰明、踏實、肯幹和堅毅,也緣於他為人的正直,他的生活之路的確也相應地顯現了一種順暢和通達。

    他不是看不到一些當領導的缺點和問題。他只是覺得這不是他該管的事。他只是覺得,對於每個人來説,最重要的是種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説實話,正因為他只注重自己眼前的那“一畝三分地”,久而久之,造成他對“一畝三分地”以外的某些事和問題的“遲鈍”和“麻木”。他也不是不明白自己在那些方面的“遲鈍和麻木”,但他樂意自己的這種“遲鈍和麻木”。直覺告訴他,許多領導都喜歡自己身邊的人和手下的人一方面都精於勤於“埋頭拉車”,另一方面,在計較領導們的優劣短長時,又都能表現得特別“遲鈍”和“麻木”。他自覺不自覺地要求自己這樣去做。久而久之,他甚至都有些反感那些老在他耳邊説領導這不好那不好、又不好好幹自己本職工作的人。尤其是在歸他管轄的範圍內,他絕不允許這種言行氾濫。當然,有一點還是要特別加以説清楚的,他這人還是允許部下給他提意見的,有時甚至還會主動地去向下屬們徵求意見。他只是不許他們在背後胡亂議論更高層的領導。他不希望他們沒事找事,不希望他們捧着蜜糖罐去捅馬蜂窩。

    正因為這樣,對於社會上早有流傳的什麼“代省長問題”和那個“副市長問題”,在省公安系統內早有流傳的什麼“個別老同志揹着組織在調查省領導問題”等説法,他不是一點都沒耳聞過,但也只是當“謠傳”聽那麼一耳朵而已,然後哈哈一笑,或默默地嘆口氣搖搖頭,就過去了。對這些“謠傳”,他從沒有真正上心過,也不可能讓它們在自己心中紮根,更不會讓它們影響自己日常的情緒和行為。所以,陶里根之行,給他的震撼就格外地大。勞爺臨死前掙扎着在他手掌心上寫下那“謀殺”二字,在他一向以來執著而又平穩的心態中幾近於發生了一場地覆天傾的震動。震動之所以那麼大,是因為這些在他看來本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我們”中間的事,居然就發生了,而且確確實實是發生在組織內部,發生在“我們”中間。

    他開始問自己:如果勞爺確是因為秘密調查“代省長問題”而被殺,事件的主謀又可能是“我們”中間的什麼人,那麼能説那個“代省長”真的猶如“白璧無瑕”,不存在一點問題?

    他再問:如果這位代省長確有問題可查,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還要問什麼呢?

    他覺得,假如真是那樣的話,要追問的問題就太多了。最起碼,應該有一羣人被帶上歷史和政治的質詢台接受質詢。其中的某些人甚至還應被綁上歷史的恥辱柱,接受公理和道義的審判。當然,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即便那位“代省長”的問題被整明白了,他本人最後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是不是就能説解決了全部所有那些該解決的問題了呢?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

    是的,又“但是什麼呢”?

    他不願意再細想下去。

    想得太多,太深,又解決不了,到頭來,只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但事情已然到了這一步,完全不想,他心裏又難受,又不安。一種潛意識(操,又是“潛意識”)在告訴他,無論怎樣都不能把勞爺託付的這兩件東西輕易地交出去……

    我們當然還不能説,他最後沒有交出這兩件東西,完全是這些潛意識起了作用。今天一大早,在李敏分家小院門外還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也促使邵長水在最後一刻,竟然會莫名其妙地“忘”了把那兩件東西交給領導。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邵長水經過整整一夜的長途跋涉,剛回到大列巴巷,疲憊不堪地下了車,正要去按李敏分家門鈴,突然聽到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邵助理……”聲音清脆,氣息微細,似乎是個女人(女孩?)的聲音。他一驚。説起“邵助理”這稱呼,還有這麼一段前因。前邊交代過,邵長水奉命到刑偵總隊報到後,總隊的領導並沒有按常規應做的那樣,立即給他定崗定職,而且也不跟他説明其中的原因。(現在當然知道,這是領導故意安排的。他們就是要利用他這一段還沒有“定崗定職”的空白身份,以便派他去陶里根做勞爺的工作。)空掛了那麼七八天。他既不好意思找領導去催問,又不想閒逛,只得去光顧坐落在省公安廳大院附近街道上的一個區圖書館。他早就聽説,這個區圖書館因為緊挨着省公安廳,離省中檢、中法也不太遠。為了充分利用這個獨特的地緣條件,辦出自己的館藏特色,大概又因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它收集和收藏了在省內來説可謂最為豐富齊全的公安司法圖書典籍。尤其讓人感興趣的是,它擁有一份最為全面的剪報資料,收集了從解放初到今天為止,有關省內所有公安司法活動的新聞報道資料。這份“剪報集”中當然也包括了這幾十年省內破獲的許多大要案的報道,提供了足夠多的研究線索和資料。邵長水在省警校主講刑事偵查學時,就有心對本省的刑事偵查史做一次系統的全面的梳理,苦於沒有足夠的時間,也沒有足夠的資料,這件事一直就擱淺在那兒。現在,時間突然間湧到了自己面前,資料也近在了咫尺,“舊願”和“積習”讓他頻頻走進這個區圖書館的特色典藏室。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這個“特色典藏室”的管理員曹楠。曹楠大概也就二十三四歲。小丫頭據説身上可能有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長得俊秀清雅,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地顯露出一條條細細的淺藍色血管。她生性沉默寡言,少年老成。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稱邵長水為“邵助理”。邵長水笑着問過她,你幹嗎要封我這麼個官銜?她卻很認真地反問,那你讓我稱呼你什麼?總不能叫你名字吧。邵長水笑道,叫名字又有何不可?叫名字顯得親切嘛。她卻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回答,那不行。誰跟你親切?你們這些男人別儘想好事。你要覺得叫“邵助理”不妥,那我就叫你“邵公安”。但後來,她還是叫他“邵助理”。

    整個省城,只有一個人稱他“邵助理”,就是這個曹楠。

    難道是她?

    聲音像叫喚了一整夜的紡織娘,在黎明前終因睏乏,變得微細而斷續。一開始邵長水還不能確定這的確是有人在叫他。他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瞬間的幻聽。他忙用雙手使勁胡擼了

    幾下臉,又扶住潮濕的門框,定定神。有幾秒鐘時間周圍很靜,只有濕重的樹葉在晨風中翻動,發出一陣陣呆滯的沙沙聲。就在他打算再度伸手去觸摸那門鈴按鈕時,那幽靈似的叫喚聲又在他身後某個地方輕輕地響了起來。

    “邵助理……”

    這一回聽分明瞭,的確是有人在叫他,而且那叫聲也顯得更加急切了一些。聲音透過雨霽後在凌晨時分所形成的那一道道淡淡的霧靄,直逼他後腦勺而來。他忙回頭去尋找。一個黑影很模糊地從灰藍色的空間裏飄過,並且在馬路對面的幾棵大樹底下站住了。

    “邵助理……”

    第三聲。這一回聽真切了。叫聲就是那黑影發出的。是女孩。熟悉的,不太熟悉的?曹楠,不是曹楠?總之是個女孩。他鎮靜了一下自己,慢慢走了過去。

    果然是曹楠。她穿着便服。大概在門外這潮濕的白楊林裏等待了很長時間,凍得嘴唇都已經有點發紫了。緊緊裹住她雙肩的那個羊毛大披巾似乎也已讓晨露打濕。同樣打濕了的黑髮則粘貼在了她蒼白的兩頰和顯得有點過於飽滿的額角上。因為寒冷,因為緊張,她不住地在打着寒戰。

    “咋回子事?你待在這兒幹嗎呢?”邵長水驚愕地問。

    “小點兒聲……”曹楠驚慌地往樹底的陰暗處退了退,好像非常擔心讓人發現了她似的。邵長水卻一直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瞪大了驚愕的眼睛,疑詢似的看着她;同時壓低了聲音,又問了句:“咋回事嘛?”

    “……”曹楠定定地看着他,只是喘着粗氣,哆嗦着身子,不作聲。

    “瞧你凍得。走,跟我上李主任家裏暖和暖和。”邵長水邀請道。他知道,這個曹楠跟省廳許多人都有來往,混得也挺熟,便發出了這樣的邀請。

    “不!”小丫頭很堅定地説了個“不”字,然後略有一些張惶地看着邵長水,問,“勞……勞叔是死……死在您懷裏的?”

    “也可以這麼説吧。”

    “……”小丫頭的眼圈立刻紅潤了起來,問道,“他臨嚥氣前,跟您説了些什麼?”

    “你打聽這幹嗎?這跟你有關係嗎?”邵長水立馬警覺起來,反問道。

    “……”小丫頭不説話了,但仍定定地看着邵長水,似乎並不甘心在邵長水那兒一無所獲,但一時間又似有點不知怎麼再問下去。

    “還有啥事?有話趕緊説。啊?”邵長水催促道。他早就覺出,這丫頭跟公安廳某些人的關係,可能不一般。今天似乎得到了印證。

    “……”小丫頭繼續又猶豫了一會兒,才試探着問,“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説……”

    “啥話?”

    “……”她又看了看邵長水,似乎還在猶豫。邵長水則沒再催她。他預感她會説出什麼讓他感到意外和吃驚的話來。他等着。

    又等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了:“您一定覺得我今天的做派有點怪異。現在我沒時間跟您解釋,的確也沒法讓您相信我。但是……但是……現在我……我只能説……一會兒……一會兒,在跟李主任彙報的時候,請您一定要有所保留。”

    “保留?為什麼?你要我別跟李主任説真話?”

    “您怎麼理解都行。就是……就是希望您一定要有所保留……哪些該説,哪些不該説,哪些能説,哪些不能説,您自個兒心中一定得有數……”

    “啥叫哪些該説,哪些不該説,哪些能説,哪些不能説,能説得明白一點嗎?”

    “對不起……天快大亮了……咱們以後有機會再談……”説着,她便匆匆離去。但向白楊林深處走了沒幾步,她卻又回過頭來,走到邵長水身邊,低聲説道,“有個情況,您可能還不知道,那個判了死刑的副市長,最高院不是已經做出決定,暫緩執行他的死刑判決了嗎?!”

    “是啊。這又怎麼了?”

    “他死了。”

    “死了?”邵長水重重地一震,趕緊説,“怎麼可能!?”

    “消息來源絕對可靠。他死了,突然之間就死了。”

    “死在哪兒?”邵長水追問。

    “當然是死在看守所裏。”

    “看守所裏?怎麼死的?”

    “説是自殺。”

    “自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判死刑這麼長時間,他都沒自殺,現在決定暫緩執行他的死刑判決了,有可能活下來了,反而去自殺了。從邏輯上、常理上説得過去嗎?”邵長水分析道。

    這時,從李敏分家的院門裏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好像是有人在院子裏走動。小丫頭便慌慌地走了,邁着細碎的步子,嚴嚴地裹着那塊羊毛大披巾,雙手抱在胸前,佝僂起略顯飽滿的肩膀頭,很快消失在陰暗潮濕的林間深處。

    看着小丫頭的背影遠去,邵長水的心再一次被攪亂。如果換一個這樣年紀的小丫頭,來找他説這麼一番話,他絕對會付之一笑,不加以理睬。但這話從曹楠這麼個丫頭嘴裏説出來,他卻感到異常沉重。就因為她可能跟省廳裏的某些人“關係不一般”,可他並不具體瞭解他們這關係到底是怎麼的“不一般”。接觸了幾回,他只具體地感覺到小丫頭為人比較穩重,內向,頭腦清楚,不乏主見,也就如此而已,居然來“警告”他,在彙報時,對堂堂省公安廳辦公室的前主任要“有所保留”。她知道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嗎?但她是怎麼知道我今天要向李敏分彙報的?怎麼知道我今天一大早會從陶里根趕回來?我和李敏分之間的這點事,連廳裏的許多領導都不知情,她怎麼掌握得那麼清楚?居然還來“警告”我?!這小丫頭是什麼人?難道説,這位李前主任也捲進了事件裏?如果他捲進了,一個跟公安廳沒有任何直接工作關係的小丫頭又怎麼能知曉?事情好像有點亂了套似的。

    邵長水又默默地朝白楊深處打量了一眼。這時,天光漸漸轉明,曹楠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但剛才在打量小丫頭時,邵長水卻發現,幾天不見,小丫頭居然明顯消瘦了。而在邵長水疑慮重重地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瞠瞠地打量着邵長水。在她清澈的眼神中,淡淡地浮漾着一綹憂慮,一絲不安。但這點憂慮和不安在她目光中表現出來,居然像清晨湖面上飄動的那一層淺灰色的霧紗一樣,委婉、纏綿和坦然。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難以捉摸。有的淺薄得要命,除了金錢和自己,除了電腦遊戲中那些個精彩的虛幻世界和另一些同樣淺薄得要命的歌星影星,他們啥也不知道不關心,也不想知道不想關心。有的,卻又清醒得要命,反叛得厲害,絕對不承認“現實的就是合理的”這個流行了很久的“準公理”,以誰也無法探知的心態,“張狂”地,卻又極其生動地做着接管這世界的準備。他很難把曹楠完全歸到這兩類中的哪一類中去。但直覺告訴他,小丫頭今天的行動是經過認真斟酌的。她沒亂來。亂套的肯定不是她,也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當時他只問了一句:“一會兒,如果我要找你,怎麼個找法。”小丫頭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我有您的手機號。我跟您聯絡吧。”

    天吶,她,一個區圖書館的管理員,居然會有他的手機號。她到底是什麼人吶。

    後來,邵長水在彙報過程中,特別注意到,李敏分一字沒提那個副市長已經“突然死去”的事。

    是他不知道這個消息,還是故意不想告訴他?

    以李敏分在上層擁有那麼多重要的內部關係來看,他不知道這消息的可能性極小。看來是不想告訴他了。這也沒什麼,在公安系統內,一向以來都有這麼個好傳統,不該你知道的事,同志們之間不會隨便亂傳亂説的,也不會去瞎打聽。

    但是,即便是個傻蛋,也會從接連發生的這三件事之間(最高人民法院下達暫緩執行死刑命令、勞東林因“車禍”暴死和“副市長”突然“自殺”),感覺出一點什麼來。李敏分有意向他隱瞞“副市長自殺”這個消息,是不是為了不讓他感覺出這裏必然存在的某種聯繫?不希望他由此做出某種推斷?難道……難道,這個李敏分跟勞爺之死、副市長之死真有什麼掰扯不開的牽連?

    另外,曹楠要是沒有掌握一點李敏分的什麼“情況”,她絕對不會老清黑早地上李家門口來堵他,更不會讓他在彙報時一定要對李敏分“有所保留”。

    那麼,曹楠到底又掌握了李敏分的一些什麼“情況”呢?

    她,一個區圖書館的管理員,怎麼會搞到李敏分的情況?為什麼要去搞李敏分的情況?等等等等。真可以説是越想越複雜,越捉摸越糊塗。

    也許,一切都是這小丫頭“編造”出來的。她原先就患有精神狂想症?

    後來的時間裏,他忐忑……他焦急地等待着曹楠的電話。但一個上午過去了,曹楠卻一直沒來電話。邵長水託人從側面去區圖書館瞭解了一下,證實小丫頭精神正常,頭腦清醒。這反而讓他更“迷糊”了。快到中午時分,還不見來電話,他真有點急了。一直到要開飯了,辦公室的人都去了食堂,仍不見有電話來。他主動往區圖書館那兒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想了想,乾脆去瞧瞧吧。區圖書館裏已經沒人了。大門二門都鎖上了,整個院裏都空空蕩蕩的。他掏出手機來查看,顯示屏上也沒有“未接電話”和“短信息”的顯示。奇怪啊!她天不亮,跟救火似的趕到李敏分家門口來堵他,這會兒怎麼又完全不見動靜了呢?到底在搞啥名堂?!他在緊閉着的圖書館大鐵門前默默地發了會兒呆,決定先去把午飯吃了再説。

    刑偵總隊在省廳大院左翼副樓的頂層。整佔了一個樓層。他按往常的慣例,沒坐電梯,是走着往下去的。剛走下一層去,透過通平台的玻璃大門,隨便地向下掃了那麼一眼,卻讓他吃了一大驚。他看到,曹楠那小丫頭正跟李敏分肩挨着肩地,走出他們省廳的食堂,走過大院的中心花圃,正向大院的後門外走去。兩人神情親和,好像在小聲地説着什麼悄悄話。他立即倒吸了口涼氣。難道説,今天老清黑早,在李家小院門前白楊林裏發生的事,只是李敏分藉助曹楠小丫頭,故意導演來考驗他的一場“戲劇小品”而已?難道説,省城的人際關係,也會像某些名利場上顯示的那樣,充滿着“險惡”和“陰謀”?他不敢相信,當時在白楊深處,曹楠臉上顯示出的那種憂慮和焦急,蒼白和抑鬱,全是“演”出來的。他更不相信中國當代會有這樣演技高超的演員,能在自己的眼神中“扮演”出那樣一種神情,要知道那是一種發自靈魂底部的戰慄和憂慮啊。一向聲稱自己身上沒有一點藝術細胞,也從沒有演藝經歷的邵長水卻堅信,這樣一種戰慄和憂慮是絕對偽裝不出來的,也是表演不了的。況且曹楠壓根兒就不是個演員。她年輕,也許會幼稚,但絕不虛飾。但是……但是,又怎麼來解釋眼前這個景象呢?

    人類啊,難道你只能在自私和虛偽中奔突賁張嗎?

    他呆立在那兒,目送着這兩人出了大院。隨後,李敏分上了一輛等候在大院後門口的紅旗車。曹楠等那車開走後,一邊向不遠處的區圖書館走去,一邊掏出手機,不知在給誰撥號。幾秒鐘後,邵長水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慌忙掏出手機來看,正是曹楠打來的。

    “説話方便嗎?”曹楠問。

    “……”邵長水愕愣了一下。一時間,他居然有些不知怎麼回答才好了。

    “喂,是您嗎,邵助理?怎麼不説話?”曹楠問。

    “啊……是我。你説,咋的了?”邵長水忙回答,竟然有一點語無倫次了。

    “什麼‘咋的了’?不是説好,咱們約時間要見一面的嗎?”曹楠反而顯得很有理,也很有“成竹”似的。

    “啊……對。見面。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哩。你説,啥時間見,在哪兒見,聽你的。”

    放下電話後,他卻呆坐了好一陣。

    真去見她,還是就此迴避不見?

    如果按邵長水過去的脾性和習慣,他指定是要回避了,不會再去見她。凡是領導沒指派的事,在他,一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又是這麼一個小丫頭,你去跟她再蘑菇個啥嘛?但今天,邵長水卻有點“反常”了。他想去見她。而且非常想去見她。為了勞爺?為了那一天一夜的陶里根之行?為了接二連三發生的大事小事迷事渾事?為了心頭凝結的所有的謎團?一切都説不好。反正他想去見見這個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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