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像一顆鑽石,是多面發光的人物,可是由於環境的打壓,我的光環被單一了、被小化了。例如一般人只知道李敖是寫文章的高手,卻不知道我在許多方面都是高手,我的本領,不止於寫文章這一單項,其他單項,我的表現,也像寫文章一樣優異。其中口才一項,就不為一般人所知。事實上,我是極會講話的人,談吐幽默、反應快速、頭腦靈活,片言可以解紛,當然也可以興風作浪。我往往覺得:我的口才,其實比我的文章更動人。對聽眾不幸的是,我這一方面的光環,一路被打壓了。以演講為例,不論在陸軍步兵學校受預官訓練時,或是在十七師做預官排長時,我的演講,都在掌聲雷動時被“長官”即時打壓;退伍後,臺大學生陳宏正他們請我演講,臺大校方甚至把場地鎖門。1965年5月4日,我給尚勤信中有這麼一段:
這幾個月來,臺大學生請我演說,被校方駁回的,據我所知,至少有四次。最近的一次就是今天,文學院原訂今晚請我演說五四運動,結果被駁回,理由是殷海光、李敖兩人不準在臺大演說。上次(三月二十六號),法學院用“偷關漏稅”的方法,不先登記,請我演說《傅斯年與胡適》,聽眾擠得人山人海,結果在我未到前,突被校方勒令解散!
從這一處境看,我“被封嘴”的情況,有甚於“被封筆”者。這一“被封嘴”情況,直到二十多年後,才稍有轉機。首先是清華大學請我演講,我講了《清華生與死》,後來各大學陸續請我,也不乏打壓之處,例如我在師範大學講《師大新與舊》,就遭到國民黨黨棍謝瑞智等的干預;我在輔仁大學講《輔仁神與鬼》,也有類似情形,只不過黨棍換成神棍而已。到了1989年4月,我來臺灣四十週年,由蘇榮泉糾合多家出版社聯合主辦“李敖來臺四十週年紀念演講會”。施性忠主持,才算有了一次校園以外的公開演講,不過在場地上還是被打壓了。——理想的場地都不給租,只租到狹小的耕莘文教院,結果人山人海,場外的人比場內的還多,連講臺上都坐滿了人。演講廣告上登:
殘山剩水我獨行
四百年來,臺灣在外國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蕩下,已經變成了一個畸形的、膚淺的、荒謬的、走火入魔的島。李敖在這個島上,雖然不見容於朝、不見知於野,但是獨來獨往的氣概,“我手寫我口”的氣魄,卻老而彌堅。這次應邀演講,就是要在眾口一聲的時代裡,呱呱大叫一番。
演講過後現場簽名賣書,價值五十萬的書一賣而空。我簽名時,黃菊文特別請來便衣“保縹”暗中保護我。菊文是我們發行黨外書刊時的第一線總司令,與警總周旋,為功至偉。那天是1989年4月14日,多年不見的難友刁德善、李國龍等也來了。多年不見的臺大法學院老學長黃奠華也來了。他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在臺大時帶我們參觀過臺北監獄,我一直記得他。
演講過後,蘇榮泉把它做成《四十年目睹怪現狀》錄影帶、錄音帶發售,頗受歡迎。我在《林治平先生來信書後》一文中,有這樣的回憶:
林治平先生信中又說:“那天本欲邀我弟一道去,但十三日他至日本談生意,後來我給了他您演講的錄音帶,他也說:看您的文章,不如聽您的聲音。”
四十年來,由於國民黨封鎖我演講的機會和教書的機會,使我在“逞口舌之利”上,大受限制,所以我的演講,根本沒有練習,沒有經驗。一旦演講,我只能搬出和擴大我日常的談吐——主導式地令“群衚衕笑、四座並歡”的談吐,應場而已。我的音調太高、說話太快,好處在提神醒腦,不像蔣氏父子演講那樣“慢動作電影”;壞處是常常使聽眾跟不上,不但跟不上我快速跳躍的思路,甚至來不及鼓掌叫好。老友潘毓剛教授從美國打電話來,說看了我的演講錄影帶,發現鼓掌為什麼那麼少?我說:第一,我使聽眾快速跟著我跑,不給他們間歇的機會,他們來不及鼓掌了;第二,我的聽眾一半是仇人,他們不丟番茄就不容易啦,你還要他們鼓掌?潘毓剛聽了,為之失笑。林治平先生的弟弟說看我的文章不如聽我的演講,我認為他是真能發現我有這方面天才的人。在演講上,我的博學與機智會有“明白而立即”的表現,那種氣氛與效果,在我文章中是看不出來的。
在“明白而立即”的表現上,我舉幾個例子。有一次演講,一聽眾義正辭嚴質問我:“你來臺灣四十年,吃臺灣米、喝臺灣水長大,為什麼不說臺灣話,是什麼心態?”我“明白而立即”地回答說:“我的心態,跟你們來臺灣四百年還不會說高山族的話同一心態。”還有一次,聽眾紛紛以紙條遞上講臺,問我問題,我有問必答、條條不漏,突然中一紙條,上寫“王八蛋”三字,別無其他。我“明白而立即”舉紙條面向聽眾說:“別人都問了問題,沒有簽名;這位聽眾只簽了名,忘了問問題。”我這類機智,不單表現在演講會上,私下裡也能片言解紛、化窘為夷。
由於“被封嘴”的情況漸入佳境,各路人馬請我演講的也此起彼落,其中以呂學海的“社會大學”最有計劃。有一次他請我在太平洋崇光百貨頂樓演講,一個東吳大學法律系學生黃宏成去聽了,聽後大為感動,覺得這麼優秀的李先生,我們東吳大學真該請他來執教,由於黃宏成有無人可及的鍥而不捨的本事,最後竟被他一手促成。此中經過,他有回憶如下:
我打從高中開始就是李敖叢書的忠實讀者,我的好友阮登科知道我很佩眼李敖,於是介紹我去聽一場在太平洋崇光百貨所舉行的敖之先生的講演,在聽完李先生那精彩的講演後,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和李先生認識,於是我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領來“對付”李先生,我憑著“死纏爛打”。“厚臉皮”的精神向李先生糾纏不清,又復以“緣隨願生”的箴言自勉,在經歷一番“坎坷”的際遇後,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能漸漸贏得李先生對我的信賴,並進而建立起相當的友誼。
在此同時,包斯威爾所寫的《約翰生傳》帶給我莫大的感動與鼓舞,乃將李先生比擬成約翰生博士,而以包斯威爾自勉,我經常為李先生淵博的知識所折服,我和李先生交往認識愈深,愈是為他所受的際遇感到不平,我不懂,野有遺賢,何以不察?“國有”將才,何以不舉?我覺得忽視人才,就是埋沒人才,我年紀雖輕,能力有限,可是如果透過校長的關係,或許能締造出一個“為國舉才”的機緣,那也未必可知。我實在不宜妄自菲薄,看輕自己,於是想請李先生任教於東吳的想法雛形乃慢慢就此形成。此外,根據我們的觀察,如果能由孝慈校長主動出面聘請敖之先生到東吳來任教的話,是一件再合適不過的事,於公,章太炎、傅正二公曾任教於東吳,李敖之於東吳,有前例可循,任教一事,似無不可;於私,李先生和校長“兩家淵源”很“久遠”,由孝慈校長出面請李先生任教一事寓有很深的涵意。
一旦想法確定以後,我們就分二方面去進行這件事,一方面是促成校長與李先生的會晤,另一方面是肥皂箱社的成立。有時候夾在二個大人物之間作穿針引線的工作,是一件很有趣而且很耐人尋味的事情。基本上,我們的性質有點兒像介紹人,又有點兒像媒婆,如果要讓雙方一拍即合,甚至是情投意合的話,那是需要下一番工夫、花一番腦筋的。首先,我們必須讓雙方達成一致的共識與焦點——會晤的共識與晤談的焦點。因為,有了會晤的共識,才會有晤談的焦點;有了晤談的焦點,才有任教的可能,所以我們誠摯地希望,雙方彼此要都贏了裡子,也都贏了面子才好。
於是我們小心翼翼地探求雙方當事人的意願,在一個偶然機會里,我突然主動地問李先生說:“李先生,如果章校長來見您的話,您會不會給他難堪啊?”李先生笑著回答說:“他來了是我的客人,我怎麼會給他難堪呢?”聽完李先生這類似“保證書”似的回答,我暗自竊喜,似乎看到了二人會晤的遠景,李章會談已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我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在孝慈校長的身上,透過許多的聊天機會,我們經常向校長談起敖之先生,覺得李先生很有才華,可惜一直被埋沒了,如果東吳有機會請李先生來學校教書的話,那不是很好嗎?剛開始幾次,校長總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說:“再研究、再研究。”於是我們就找了一堆李敖先生的著作,讓李敖的作品自己說話,當我們拿給校長李敖最新作品——《北京法源寺》時,他終於忍不住告訴我們說:“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李敖的書對我影響很深,很多李敖寫的書我都有。”可是當我們進一步建議他和李先生做個朋友,大家認識一下的時候,他又開始笑而不答,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們,那時我們想校長可能有不便之處,所以也沒好再問下去,可是當他看完《北京法源寺》一書時,他曾對我們說:《北京法源寺》寫得真好!真是一本才子之書,李敖真是有才氣!”當時校長對《北京法源寺》一書及李先生的評價由此可見一斑。
在1993年3月上旬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後,我看見校長自商學院大門步出,由於校長手中沒有拿傘,所以冒著風雨向法學院走去,我一瞧見校長淋雨,就趕緊跑到校長身旁為他打傘,校長見我為他打傘露出會心的一笑,我當時覺得機不可失,於是笑著向校長報告說:“校長,我們找個機會認識認識李先生吧!校長和李先生見面,就是李先生的客人,李先生是絕不會令校長難堪的。校長,我是您的學生,您要信得過我呀!”校長胸有成竹地說:“李先生是位明理的讀書人,怎麼會給我難堪呢?其實我非常非常尊敬他,你就先幫我的個時間,再請秘書聯絡我好了。”我聽了校長這麼爽快的回答,連跑帶叫地跑了籃球場一圈,看到校長禮賢下士的氣度,想到章李會談的成功,心中真是欣喜若狂,無限歡樂。
校長和李先生二人單獨會面的時間是約在3月26日,地點是約在敦化南路上的金蘭大廈,校長準備一套嬰兒服及小朋友玩的畫板,送給李先生的兒子當做見面禮,李先生則以《北京法源寺》一書回送給校長,並於書中題了一首詩給校長,這首詩這樣寫著:
臺海一島,法海真源,
我與孝慈,走過人人前。
當我將二人送作別時,曾詢問雙方是否可以照張相留作紀念,結果校長答以不方便,而作罷。如今校長臥病在床,沒能將他們二人留下一幀可供回憶的照片,是我們一直感到遺憾的事。當晚校長請李先生到鬍鬚張吃魯肉飯,事後他們兩人都告訴我這是一次很愉快的聚會,由於這次聚會的成功,使我們信心大增,相信敖之先生任教於東吳已指日可待。
在這段期間,石齊平老師、肥皂箱社的許多同學們,像陳敬介。阮登科、齊祖燮、邱惠婷、邱惠敏、張淑貞、洪淑蕊……都給我們莫大的幫忙與鼓勵。而李先生也曾受我們之邀蒞臨東吳來演講,在演講期間也到過校長辦公室聊聊天,回拜校長,並曾送了一幅章太炎的字給校長,以示對校長來訪的答謝。
於是這件“偶然”的事件,就在校長禮賢下士、敖之先生枉自委曲,以及我們這群毛頭小子橫衝直撞下完成了。
早在1988年8月28日,因報上傳說章孝慈以大學教授之尊,熱中起實際政治,我在《世界論壇報》寫了一篇短文——《給章孝慈上一課》,文章最後說:
二十多年前,在美國新聞處副處長司馬笑的家裡,葉公超就向我說,他加入國民黨,原希望他兩腳踩到泥裡,可以把國民黨救出來,結果呢?他不但沒把國民黨救出來,反倒把自己陷進去,言下不勝悔恨。章孝慈也許以為他出來搞政治,可以得乃父之餘蔭,但是他該知道,與其得先人之餘蔭,不如自己在一旁納涼。當年袁世凱身敗名裂而死,他的兒子袁克文鬻文賣字為活,寄情於崑曲山水,培養家中的書卷氣,最後他家老三袁家騮與媳婦吳健雄都成為物理學家。這種光宗耀祖,豈不比搞實際政治更多收穫?
足見終老學術,才是上智,願章孝慈勉之。四年後(1993年3月26日)章孝慈到我家,首先談到他當時讀了我給他上一課,就想結識我,因故未果,四年後有緣拜會,得償宿願。他來拜會後,在4月2日《中國時報》上自己發出訊息說:
我最近和李敖聊天,他問我敢不敢聘他到東吳授課,坦白說我正慎重考慮,很多人討厭李敖是印象式的反對,沒注意其論著資料的豐富和架構的嚴謹,大學就要容納各種聲音,我在當法學院長時,自由派的李鴻禧、蔡墩銘、林山田和最保守的大法官,都被我聘請來授課,院內各路學派都有,讓學生自由選擇,大學文化也就豐盈了,後來我轉任教務長,他們一個個離開,我現在想來都覺可惜。
到了6月7日,章孝慈請我在福華大飯店早餐,敲定我去東吳;十九天後,來了“東吳大學聘書”,“茲敦聘李敖先生為本大學兼任特聘教師”,我在6月底寄回“應聘書”,接著是填各種表格,表格中“著作欄”中我填的是:“不勝枚舉。”“若干老師反映班級人數過多,影響教學品質,故調查各老師對班級人數設限之意願”欄中,我填的是:“教得好不怕學生多。”就這樣的,我去了東吳。
去東吳前,在5月4日,我在校本部做了一場演講,題目是《如何反對章孝慈》,學生們貼海報,一路從校園裡貼到校門外,這一演講,算是一場“下馬威”;9月對日,我上課那天,教室內外也形成擠擠擠擠場面,我在頭一堂課先花許多時間罵章孝慈的爺爺、罵章孝慈的爸爸,然後才進入正題。海內外輿論報道我上課盛況,當晚“中國電視公司”也播出了。
9月21日美國《世界日報》報道如下:
到東吳大學教書自嘲這是十餘年來的第一份正式職業
李敖突稱章孝慈“引狼入室”
【本報系記者簡余晏專訪】“蔣介石、蔣經國對我的政策是放虎歸山,章孝慈則是引狼入室。”時常撰文批評“蔣家”,且曾因政治主張入獄十年的作家李敖,受蔣家第三代現任私立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之邀,今天開始在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書。李敖表示雖然與章有所交情,在上課時如果談到必須批評蔣家的內容,李敖強調:“一句話都不會饒他。”
李敖表示,這是近十餘年來他的第一份正式職業,以前沒想到有人敢聘他到大學教書,更有趣的是:出面“三顧茅廬”的還是身份特殊的東吳校長章孝慈。他表示,年屆五十八歲,許多同年齡的人都快從大學教職退休了,他才進大學教書,心裡覺得怪怪的。
李敖說,很佩服章孝慈的膽量和度量。例如他形容章孝慈是“歹竹出好筍”,而且打比喻說,秦檜的曾孫秦鉅也是抗金而死的好臣。聽到李敖這番形容,章孝慈只反問:究竟指誰為秦檜呢?然後一笑置之。此外,李敖擔心聘他任教會遭刁難,章孝慈也坦白相告:讓李敖進來教書後,未來的麻煩可多呢。
當時臺灣《聯合報》標題“李敖東吳開講座無虛席沒準備特殊內容但見流利口才”;《民眾日報》標題“‘失業’十年後獲教職天馬行空暢談古今李敖‘忘我’爬上講桌授課”;對聘李敖到東吳,更是得意之舉,早在9月16日的美國《僑報》上,就標題出《章孝慈聘李敖任教決建東吳為具人文精神大學》,可見章孝慈心中的人文精神大學與李敖之來,不無關聯。這在10月1日香港《開放》雜誌刊出《批蔣作家李敖東吳開課——蔣家後人章孝慈引狼入室》一文中說得更明白:
章孝慈指出,未來東吳大學將以發揚人文精神為辦學宗旨,絕不讓政治和商業干擾校園。章孝慈說,也許這種人文風氣好幾代才能紮根,但是第一步就是從聘請李敖做起。
可見李敖在章孝慈眼中的地位。1994年5月23日美國《世界日報》刊出《章孝慈洛城談身世成長與東吳大學》,進一步看到他的得意:在“兼容幷蓄”上,東吳大學最近聘請李敖擔任該校歷史系的特聘教師一事,充分說明了章孝慈一再強調的“包容性強,大學才會活潑”觀念。
也是其追求東吳“作風保守、學風自由”的具體做法。談起邀請李敖至東吳執教的經過,章孝慈也忍不住面露微笑,他說,當初是一位學生,向他推薦請李敖來東吳執教,他聽了學生的陳述理由後,覺得頗有道理,就至李敖家登門拜訪,長談數小時後,賓主歡暢,章孝慈也提出請李敖執教的請求。
章孝慈說,結果李敖在東吳大學歷史系開課,其教法大受學生歡迎,原預定上課地點只是能容納五六十人的普通教室,後來換到大教室,依然擠得滿滿的,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
章孝慈自美返臺後,8月15日在華視演講會上播出“大學教育之精神內涵”,特別指出:
在去年,我們聘請了李敖,李先生到學校來任教,有很多的報道滿關心的,說東吳大學怎麼聘李敖呢?李敖是備受爭議的一個作家。有人說他是個瘋狗、有人說他是個流氓、有人說他是個打手、有人說他是個天才,各種說法都有。我們很單純,我們認為任何角度的學者都可以在東吳發展一個看法、一個見解,因為這是一個自由市場,能不能被接愛,就須經過所謂的市場檢驗,這是一個最客觀的環境,而不是某些人來認定是好、是壞,讓他有機會在學校裡、在大學裡,把你的學術見解提出來,如果你真的是被大家所無法接受,可能的結果是沒有人選課嘛!我們常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向各位報告,學生的眼睛是雪亮的,哪個老師好,哪個老師不好,他清清楚楚的,你教的東西有沒有內容,他也是清清楚楚的。讓李敖李先生到東吳來,贊成他也好,不贊成他也好,那你在課堂上。在學術上和他討論,讓同學來做個選擇,這是一所大學的學術生命,要延續、要發展,不可缺少的就是兼容幷蓄。
這篇演講後三個月(11月14日),章孝慈突在北京腦溢血,從此陷入昏迷。12月13日我寫信給東吳歷史系主任王慶琳,說:
前承素昧平生之東吳高材生黃宏成青眼建議、校長慧眼親邀,復蒙吾兄大駕光臨,竟使李敖在他人瀕臨退休之年,得進大學執教,對東吳言,足彰自由人文學風之光寵;對李敖言,終得有人識貨之禮遇,“寒雨連江夜人吳”,每一念及,百味雜陳。近日校長一病如此,百味之外,益增苦澀,正思有以略盡心意之際,頃得繫上轉知東吳大學秘書室專函,雲“各單位同仁之捐款,可委請專人統籌,齊一劃撥入戶”,特寫此信,奉報三點:
一、自執教以還,每月薪資,皆由校方直匯我在郵局專戶,我一直原封未動,早擬退還,為恐校長怪我矯情,故暫置之。於今累積至新臺幣六萬三千二百五十五元,我特全部提出,再照數加捐一倍,共計十二萬六千五百一十元,隨信附上,敬請查收。
二、今後每月薪資,累積到學期終了,我會繼續比照辦理,加倍奉還。
三、我正籌辦一李敖私人收藏拍賣會,如果成功,對校長自可多金多助。深感校長與吾死相知之情,特陳心意,聊報一二。……
我籌辦的拍賣會,陳中雄介紹由傳家藝術公司白省三主持,1995年3月5日在新光美術館舉行,結果極為成功。4月5巳《中央日報》有這樣的報道:
為章孝慈籌款拍賣所得完成分配李敖捐七百萬元給東吳大學
【黃富美·臺北】喧騰一時的“為東吳大學校長章孝慈籌款”拍賣會活動昨日劃下完美句點。提供收藏品義賣的作家李敖昨日公佈拍賣所得分配,當場捐出七百萬元予東吳大學,及個人1993年度教學薪資的二倍十二萬六千五百一十元,由當初向章孝慈力薦聘請李敖任教的東吳法律系學生黃宏成代表接受,另四百九十六萬九千元李敖將另行斟酌移做雛妓救援、促進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
李敖表示,“拍賣會成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反而是大眾力量有以致之。這方面他首先要感謝二十九位買主的大力襄贊,尤其買了孫中山先生墨寶的張慈讓先生,他不但花了三百二十萬買字,還當場捐出一百萬元幫助章校長。聽說事後有人出六百萬元請他割愛,他都不肯,真是義行可風。會計師黃秋雄買字之外,又捐出五十萬,也讓人感佩。”總計這次拍賣所得落槌價共一千一百零二萬元,加上另外捐贈的一百五十萬元,並扣除拍賣公司手續費五十五萬一千元,總計一千一百九十六萬九千元。
李敖依當初約定,把它分成五項用途,其中七百萬捐給東吳,由東吳自行決定在章孝慈醫療基金,興建女生宿舍,章孝慈人文精神教育理念推廣上的分配比例。另四百九十六萬九千元,李敖則決定自行調配用做雛妓救援、二二八族群融合及子女教育基金。李敖並當場致贈書帖予張慈讓、黃秋雄兩位先生,表達個人敬意。張慈讓稍後並表示,在“國父”墨寶風波告一段落後,他會把該幅字捐給“政府”單位。
《中央日報》未便報道的,還有重要的一項,就是我在4月4日的記者報告會宣佈捐給章孝慈七百萬的同時,還發表了我與汪榮祖合寫的《蔣介石評傳》。我即席說:“今天是蔣介石死後二十年的日子,別人把他做的壞事忘記了,可是我沒忘記,所以二十年後,還由汪榮祖教授同我合寫這部評傳鞭屍他。——剛才捐出的七百萬,證明我李敖多麼愛蔣介石的孫子;現在發表的這部書,證明我李敖多麼恨章孝慈的爺爺。我李敖的恩怨分明,在他們祖孫二人身上,正好做了既強烈又鮮明的對比!”
章孝慈在1996年2月24日死去,我隔天即寫一信給他雙胞胎哥哥,全信如下:
孝嚴先生:
幾個月前你的電話,我至今未回,你當然不會以“無禮”論斷此事。昨天《聯合晚報》發出“李敖建議把孝慈葬在東吳”的新聞,我已請東吳學生黃宏成(就是向孝慈建議東吳應請李敖來校的那位學生)向校方轉達,如校方由於官僚作風搪塞,我建議歸葬桂林,長眠於令堂之側。盼你不基於政治考慮,婉商此議於申德夫人。並請轉告:火葬才是真佛教徒的作風,此有史蹟可考。若以巨金市墓地,絕對是下策,務請三思。我生平不參加婚喪喜慶。申德夫人處,請代致意。此請
雙安
李敖1996年2月26日清早
我的建議未蒙章孝嚴這個小官僚採納,章孝慈最後由“星雲大師親自主持誦經儀式”後,“安葬於三芝鄉白沙灣安樂園”,從他臥病到死亡,我都沒去看他。——我用我的方式,懷念了這位小我六歲的朋友。
我在東吳教書期間,留有一信致章孝慈:
孝慈兄:
昨天下課回來,得知吾兄親邀參加東吳音樂會,我歉不能去,有愧雅意。今早覆電,適吾兄外出,特請秘書小姐代達,想蒙鑑及。日前周玉蔻向我描述吾兄桂林行,聽來令人動容。這位女士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遺餘力,可惜史學方法訓練稍差,故所作流為“報道文學”。靜宜大學受吾兄感召,亦以邀請信及聘書前來,我最後謝絕了。
吾兄大手筆請李敖來東吳,島上報章所刊已多。海外報章亦復不少。就海外友人剪寄者影印附上,聊供一笑,最有趣的是《東方新聞報》說李敖“言行如禽獸”一段:
言行如禽獸
當然,我並非在此指責章孝慈恩怨不分,是非不明,他能夠放開胸襟,容忍異己,忘記怨仇,固然可博得君子坦蕩蕩的讚賞。但過分遷就類似李敖這種人,除了給人有欺善怕惡的印象外,還給人有額頂的感覺,對章孝慈及他先輩來說,這是得不償失的。
正如李敖自己所說,章孝慈請他教書,正是引狼入室。足見吾兄不辨禽獸,去孟子誅楊墨遠矣!臺大近日調查哲學系事件,我有一信給陳維昭,副本附上,可見我火氣之盛。
來到東吳,獨步後山,獨通書庫,山林與學術之樂,他人不知也。獨樂之時,心想大江東去,垂老入吳,此皆章孝慈破格“引狼”之功,如不被解聘,此生或將終老幹斯。竊笑之下,不禁神馳。此問
孝慈校長大好
李敖1993年10月27日
黃宏成下週去服兵役,一年後回。
章孝慈收信後還不死心,又來電話親邀,我還是拒絕了。我不參加音樂會的真正理由是我不去“中正紀念堂”,但我不願傷他心,故不說理由,這是我為人又守原則又細心之處。一如章孝慈到我家來,我事先請我母親到街上去玩一樣。——為了他自幼失母,我不願他看到我家有老母,以免使他看了難過。我愈老愈不好交友,但一旦成為我朋友,我總是很古典很舊式地與朋友交,我也欣賞“深情哪比舊時濃”的那種年長於我的老哥更是老派作風。我的好友施珂大哥、陳兆基、江述凡、元豐瑜等等,都屬此類。我的同鄉吉墾者派之尤,老友韓昭先也同屬此類。李世振常常向人說;“你們別以為李敖是個‘新傢伙’,從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比我們還多的叫日道德’!”我覺得李士振的觀察角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角度。我在東吳上課,旁聽的張泉增,海軍上校退伍,好學不倦,向我執“舊道德”的弟子禮,我說“泉增兄你跟我同歲,不要這樣稱呼”,他堅持不肯,老派得令人讚歎。我久更憂患,曾聲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補。”乃有感而發也。有一次在程國強家與張光錦會面,光錦抱怨說:“我們是一中最好的朋友,你為什麼二三十年不見人?”我說:“光錦呀,我上次見你,你是少校;現在你是中將。我這問題人物若見你見多了,你還升得了中將嗎?”章孝慈算是我的新朋友,——“三頓飯的朋友”(即他請我吃了兩頓,葉明勳與人為善,為賀孝慈與我的東吳之緣,請大家吃了一頓),兩人並無深交,但他有膽量和度量,還有超人的眼光,請沒人敢請的李敖到東吳,使我得以展開筆伐以外的口誅大業,在他不幸因公殉“植”(植物人)之際,捐之以款、援之以手,豈不正是俠骨柔情者所應為的麼?相對的,以章孝慈朋友自居的秦孝儀,沒看到他捐過一塊錢,反倒出來攪局,信口雌黃拍賣物品的真偽,這種貨色,自然被我一狀告到法庭。為了他捏造歷史敗壞學風,我特別以論文加以糾正,擬刊東吳歷史學報,系主任王慶琳同意我原文照登於先,卻又要求我刪除批秦文字於後,被我拒絕,我一方面抽回論文,一方面向系中老師們問卷調查,1995年2月13日,我寫給他們每一位說:
東吳大學本有它聲援言論自由的歷史學風,這由“蘇報案”前國學大師章太炎能被東吳請來講學可以為證。雖然這一學風,幾十年來被國民黨消滅已盡。章校長請李敖來東吳,從不諱言以李敖為樣板,用心至明。如今竟發生為蔣介石徒子徒孫秦孝儀大布禁網,箝制“憲法”第十一條言論。講學、著作及出版之自由,這真是東吳大學的恥辱、東吳大學歷史系的恥辱,也是整天以“直筆”教學生且以“直筆”自勉的歷史系老師的恥辱!
為免系中老師同受不白,我特寫此信,掛號寄上,請求就有否介入“刪除李敖批評秦孝儀一段”之事惠賜回件,以便統計,公佈大名。屆時介入者可顯其光明正大、敢做敢當;未介入者可證其事不關己、一清二白,這樣問卷,諒蒙首肯。
問卷於2月底截止,結果如下:蔣武雄、林慈淑、何宛倩。黃兆強、關玲玲、劉靜貞、李念營、王芝芝、廖伯源、周健、張炎憲、詹素娟、張中訓十三位皆勇於簽名表示“並未介入”或“反對刪除”,而蔡學海、俞雨梯、甘懷真、胡菱蘭、何永成、劉家駒、蔡玫芬、翁同文、陳清香九位直到截止後二日猶未回件。回件中只王慶琳一人贊成刪除。是誰目無“憲法”第十一條言論、講學、著作、出版之自由,自毀立場,甘心護航秦孝儀,自此呼之欲出。
這一事件加上章孝慈之死等原因,使我對執教東吳有意興闌珊之感。我決定任教滿三年後,就告一段落。1996年3月21日,我陰曆生日前兩天:新任系主任黃兆強以卡片前來,向我祝壽:
李敖教授吾兄:
感謝您歷年來對東吳的厚愛,更感謝您不辭辛勞,教育歷史系的學子。
茲趁吾兄生辰之際,敬獻上薄片,聊表祝賀,並致感謝之意。
晚黃兆強1996年3月21日
我在向他道謝之時,就順便告訴他我在學期終了後不再教書了。1996年5月21日,我在東吳上完最後一課。東吳三年,發現其他方面優異的有之,但有治學潛力的學生不多,陳正凡(陳復)、陳敬介較出色。倒是旁聽的學生好學有成:王裕民、陳境圳都有很好的治學潛力。其他張琳、鄭國洋。林祥福、陳奎翰、黃玉娟、莊惠雯等也都使我印象深刻。
章孝慈請我去東吳時,海內外新聞媒體頗多報道,1993年10月回日,《聯合晚報》有記者黃靖雅的《孤獨的狼重新嘯傲江湖?》一篇,文題最令人側目。同月21日,吉隆坡《南洋商報》改題《李敖重新嘯傲江湖?》刊出。大體說來,我到東吳後,文字之業減少了,聲音之業增多了,也就是從幕後的筆伐時期進入前臺的口誅時期了,在口誅時期嘯傲江湖,已經變成我一生的主調。口誅要講臺,東吳的講臺是閉路的,若論開放的講臺,則非電視莫屬。而臺灣電視最初掌握在國民黨臺視、中視、華視三臺手中,偶有邀請,所談侷限飲食男女,無從一抒懷抱,直到解嚴後,媒體稍加開放,三臺以外的有線業者才有一點生存空間,在群雄並起,形成“五胡十六國”局面裡,才有一點李敖的笑傲空間。電視界老手楊楚光首先判定:“李敖個人秀”絕對有它的可能性。後來TVBS邱復生約我試錄,試錄以後,他大概吃不消我對國民黨當道的批評,而這種當道,正是他刻意交好的對象,所以計劃就吹了。臺大老同學陳安瀾約我做了一陣批蔣介石的錄像帶,但傳播方式限於“跑帶子”結果有疾而終。1995年春天,真相新聞網的周荃約我吃飯,談“李敖個人秀”的可能性;到了夏天,周荃又約來她的老師張煦華同我談,張煦華以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博士、淡江大學傳播研究所和大眾傳播系主任的專家身分,也看好我這節目;到了冬天,經崔家瑞和董茲中(介強)同我商談細節,做最後敲定,10月20日,由真相新聞網代表人即執行副總李吳曈與我簽約,當天約來記者們共餐觀禮。但李吳曈該打,簽約後只給我一張支票。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這樣一封信:
吳曈執座:
昨午承賞飯,快慰平生。依貴我雙方合約第五條第二款,明訂“其餘費用”由“甲方開具”“期票”,既雲“期票”,自系未到期之支票先行“開具”交付乙方之意,且據草約原議,亦屬如此,此由崔姊、小董二位可證。昨天飯後,承蒙下週一開具交付,至感德便,幸勿遺忘。如有遺忘,乙方屆時必然在進棚後忘盡所有臺詞,口中但喃喃以“還我支票”為念,或許舉牌抗議、或許坐地撒賴、或許高呼“TVBS萬歲”雖不按第八條第九款告你們,但其恐怖有甚於告。合作伊始,伏望貴我雙方均守約定,則雙方幸甚。昨午我即席說:“今晚TVBS請我上‘臺北夜未眠’現場節目,我一定插播我給真相新聞網‘李敖笑傲江湖’廣告。”果然我說話算話,昨晚播出,TVBS方面大吃一驚,向我抗議,我奚落他們小氣八拉,他們始啞口無言。匆匆奉聞,即請大安
李敖1995年10月21日
照雙方約定的重點是:
一、節目名稱:《李敖笑傲江湖》。
二、播出時間:自1995年10月30日起,每週一至週五,每日播出三十分鐘,共二百六十集。
三、播出時段:每日二十二時至二十二時三十分。
四、甲方(真相新聞網)如不得乙方(李敖)同意片面刪改節目,乙方得要求甲方每集賠償新臺幣叄拾萬元。
五、乙方於合約期間非經甲方書面同意,不得在其他電子媒體任何頻道任何節目擔任主持人。
六、唯乙方同意,除非甲方未履行支付乙方主持費用或刪改乙方節目,乙方自不能以任何理由或任何原因向甲方提出告訴。
很明顯的,我剝奪了他們的刪改權,取得了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除非他們不怕罰錢;相對的,他們剝奪了我的好訟權,取得了百分之百的“免於恐懼的自由”。結局可謂皆不滿意但均可接受。
《李敖笑傲江湖》自開播後,立刻震驚島內和海外,自人類發明電視以來,從沒領教過節目是這樣幹法的:——一世之雄,一手包辦,一襲紅衣,一成不變,一言九鼎,一座稱善,一針見血,一廂情願,一板三眼,一唱三嘆。……總之,任何認為一個人做不了的節目,都被我一個人做到了。這節目打破了並違反了電視製作原理,撇開一切動態與精緻,單刀直入,以證據入眼、以口舌開心,開電視得未曾有之奇,說它乃千古一絕,也不為過。玩電視的專家鄧育昆以六頁長信給“敖哥”指摘這節目製作方面的失敗,但卻掩不住對內容方面成功的欣喜。總之,這是電視開天闢地以來又一次的開天闢地,以博學、勇氣、口才三結合,闖出了一片新天地。今年舊曆除夕,陳文酋打電話來聊天,說邱復生告訴她:“如李敖年輕一點、言論緩和一點,李敖將通吃所有談話性節目,沒人是對手。”我告訴陳文茜:“邱復生錯了,我就這麼老、就這麼激烈,就足以通吃了,這位李登輝的朋友,站在商業觀點,他一定後悔對我不守信了。”
《李敖笑傲江湖》播出一年後,又由周基妹妹周菲出面,雙方再續約一年。至今已播出近四百集,目前仍在繼續中,被盜錄的已遠及美國等地,一般鹹認這是唯一說真話揭真相的保悍節目,天下只有李敖方能為之。這個節目的成功,使我的口誅時期進入新境界。我最感謝周荃的眼光與度量,她在那麼艱苦的處境中,對外為我撐住自李登輝以下的各種壓力、對內任我“客大欺行”、由她苦撐待變,她真了不起。傳說真相新聞網是新黨的電視臺,完全不確。周氏姊妹以寬容的心胸維繫真相與自由,與新黨毫不相干。有觀眾寫信說新黨花大錢收買了我,這種觀眾既不瞭解新黨,也不瞭解李敖,混蛋極了。
《李敖笑傲江湖》的最大特色是:它不以空口罵人,而是以證據罵人。罵人威風所至,最後演變成不被李敖罵,就對李敖感激了;若被李敖捧一下,那就感激涕零了。陳文茜向我開玩笑說:“我們民進黨不怕你罵而怕你得了老年痴呆症,你罵人憑證據,我們如該罵,被你憑證據罵了也就算了,不過你已建立起罵人的信用,一旦你老年痴呆了,不憑證據罵我們,甚至造我們謠,別人聽了信以為真,我們就慘了。”——古話說“人無遠見,必有近憂”,陳文酋有近見遠憂如此,“慘”乎哉?不“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