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貴鈴沒讓吉普車直接開到肖天放家門前。也不想驚動大多的人。他願意走著
過去。天色還不算太晚。下車以後,還需要斜穿過一片晾曬醃魚的空場和一個早已
廢棄不用的老鋸木廠。風自然是鹹,是腥,混雜著陳舊的松樹皮的芳香,從那一堆
堆發黑發酵了的木屑裡散發出來。矢車菊緊挨著倒坍的籬笆。車前子勾住細毛羊的
厚皮。成捆的乾草受潮。砍倒的柳樹三百年後再度成林,今天剛抽出翠生生鮮嫩的
枝條很快發黃。他走得很慢,心卻跳得很快。這十來年,他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老
聯隊的人,更沒打聽過那些力巴團老人的消息。當他第一眼瞟見肖家大院那紅瓦房
蓋和青磚院牆時,他那一直有些不太利落的雙腿已經不可思議地哆嗦起來,感到了
痠軟,感到了沉澱,感到了過電似的抽搐,一時間,竟連半步也挪不動了。他咬住
了牙關。
家。
別人的。
他再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辛酸。也許還有嫉恨。哦,肖天放啊肖天放,你到
底還是個肖天放。你看你這肖家大院,何等的氣派,它豈止是一個“院兒”,它簡
直是一片可觀的營區。除了最近才蓋起的那個又窄又長的大院,這兒還有七八個過
去蓋的小院。這都是在那些年裡,肖天放為每個將要成家的弟弟或妹妹蓋的。他把
弟弟妹妹們“趕”到外邊去營生時,就給他們立下過死規矩,男的可以在外邊娶,
女的一律得回來嫁。不管你是在外邊娶的還是回來嫁的,都得把“家”安在他給你
蓋的小院裡。都得把心攏在肖家大院裡。最後,反正你得給我回哈捷拉吉里。至於
你在外頭還有幾套房幾間屋幾個戶口本幾副鍋灶幾個液化煤氣罐,另說。肖家營區。
真的是肖家營區啊。別看他只剩一條腿。別聽他一張嘴總是那句話:“我犯過錯誤
……”他的心氣兒依然比天高啊!
高高的草垛像巨形的蘑菇,不前不後,不新不舊,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他摘下帽子,敲響門板,明知故問:“這是……肖天放同志的家嗎?”
這一段,肖天放真是病了。不耐煩。核桃那麼粗的手杖讓他折斷了四五根。斷
腿的肢端又開始流膿流血。黑黑的膿血,一桶一桶往外流。高燒一直不退。即便把
他全身浸在剛打上來的井水裡,不用多大一會兒工夫,那冰涼涼的井水也會跟他身
上一樣,燒得燙手,咕嘟咕嘟地往出躥熱氣。什麼藥,什麼大夫,對他都沒用。肖
家的人都慌了手腳。他還不許任何人碰他。除了玉娟。燒得實在受不了了,他只要
玉娟扶著,跌跌撞撞,找到大來娘當年消失的那葦盪口,浸在那葦根水裡,往裡爬,
讓比刀鋒還要快的葦茬割破他那粗脹的全身,割破早被膿血浸透的紗布繃帶,再一
次、再二次、再三次地讓葦茬深深扎進他那在爛肉裡露著白花花骨碴的傷口。這樣,
他會鬆快些。淌出的膿血,在葦蕩裡依然不溶散。它們依然像稠黏的下腳油料一般,
東一片西一坨的,粘附在將要腐爛的草葉和依然堅挺的葦根上。他不讓任何人跟著
他。其實誰也跟不了他。誰也不可能像他那樣忍受住葦茬的割和扎。等流盡了黑血,
又在冰冷的葦蕩裡泡了大半夜,他開始清醒,明白,便掙扎著往外走。等著下一次
高燒的到來。全家人都知道,他這樣難受,全是為了那“渾腦不開”的大來。但他
卻偏偏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一句“大來”。“我沒那麼個兒子……”高燒的妄語
中,他總是這樣叫喊。玉娟哭著求他,讓大來回來看看他。他總是噴出滾燙的熱氣,
支撐著坐起來,要伸手去打玉娟。大來執意要離開這個家,到那樣一個騎兵連去當
個最不起眼的馬伕,的確傷透了天放的心。天放太瞭解那個騎兵連。他們常來向他
買草料。天放也知道集民縣了。這個地域比索伯縣大三倍,人口卻只及索伯縣十分
之一。常年有那麼幾輛破舊的馬車懶洋洋地在那無比爽朗而又總是乾繃繃寒嗖嗖的
太陽光底下待僱。至於那個騎兵連,原來是集民縣一個地方國營農場為應付差事,
在邊界上老鬧矛盾那段日子裡,很倉促地湊合成的。很少的一點經費,很龐雜的人
員。大部是盲流。從部隊復員回口里老家,分的口糧不夠,跟大隊書記幹架或短了
賬上的金額,或跟公社秘書的老婆偷情,或實在不肯上山背炭鍊鋼鐵……種種原因
待不住了,便盲流到集民。根據他們自報的原籍家庭住址單位名稱,這邊去函調查,
不少人的回函均為“查無此人”。但他們口袋裡都揣著有國防部鋼印的《復員證》。
於是這騎兵連就一再出事。打架。動刀子。盜賣軍馬飼料。合夥搞破鞋。能站到連
長辦公室房頂上撒尿。上俱樂部裡拴毛驢。收上場的麥子還不夠給明年留種用的。
連著換了幾茬連長指導員,都不頂用。說是“騎兵連”,從來沒人給他們發過槍。
不敢。怕他們有了槍,真去把縣政府給端了。怎麼辦?想來想去,決定交給宋振和。
這傢伙喜歡老兵,對付老兵有一套辦法。不管是盲流來的,還是有正式手續來的,
只要是老兵,他準能攏住了。集民縣還主動給了個“政策”:三年之內,這個騎兵
連仍由那個地方國營農場供養,經濟上不給宋振和的獨立團增加負擔。宋振和笑著
說道,行,有這一條,我就敢接。全指望宋振和拿出鎮天之寶,迴天之術,三年內
調教好這幫子渾油子兵,能讓他們在老陰山腳下那片只出風沙和荒草的高地上,自
己養活了自己。
肖天放怎麼肯把兒子往種那地方塞?可大來偏要去。那天獨立團來了兩名幹部,
要帶大來去面試。宋振和也很想知道,蘇叢那麼盡心地推薦的人,究竟是哪一茬的。
他要親自看看。肖天放就是不放大來走。大來不跟爹鬧,也不爭。很平靜地抓過一
把斧子,對爹說:“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從小到大,為了我好,你也打夠了我,
罵夠了我。我現在一定要走了。你讓我去試試,看看,沒有你這個爹,能不能給自
己掙個好。你要覺得你還沒打夠,還沒罵夠,我叫你再打這一回,罵這一回。你要
覺得我這樣的兒子不該帶著你和娘給我的這個身子囫圇地離開這家門,你就用這把
斧子砍我,剁我,片下我幾斤肉……我決不怨恨。但是等我出了這家門,你要再打
我,再罵我,再要逼我替你去活著,你可別怪我不是個好種!我可就不是從前那個
肖大來了。熱耿耿、紅騰騰、末鼕鼕、淚花花,我可也要殺人了!”說到收尾那幾
句,大來忍不住喊叫起來,從睜大的眼眶裡,爆出一串串淚珠,讓它們鹹苦鹹苦的
一起往尖刻的嘴角里湧。肖家從來還沒一個人敢這麼對肖天放喊叫。全家人立時三
刻地嚇愣了。天放也呆住了。不明白這兒子今天怎麼痴迷過了勁,走火入魔了。肖
大來自己卻傷心地大哭,哭軟了身子,竟連幾斤重的斧子都掂拿不起,讓它陋地一
聲掉到地上,把三合土的地面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又把淬過十八回火的鋒鋼斧
刃磕出十八個豁口。
肖天放想不通,兒子為什麼這麼恨他。獨立團的那兩名幹部問他:“我們到底
能不能帶走你兒子?”他吼叫:“帶他走!我沒這樣的兒子。”他們問大來:“你
是不是晚走兩天,讓你老爹消消氣,再做做他工作?”大來擦乾眼淚,出力地捆紮
鋪蓋捲兒,回答道:“沒人在兩天之內能說服了我這個爹。你們要麼這就帶我走,
要麼永遠別來添麻煩。”肖天放追著那兩名幹部問:“你們獨立團不是已經讓朱團
長當家了,那個姓宋的還瞎張羅個啥?”那兩名幹部原先還沒那麼大決0就這樣帶
走肖大來,還不忍過分傷害了這個“不捨得兒子遠離家門”的老人,但見他對他們
正拼命設法挽留的宋團長如此不敬,一狠心,就給大來使了個眼色,讓他把行李往
吉普車上一扔,開起車,走了。
肖天放覺得這個豬不啃狗不咬狼不吃猴不撓的兒子簡直是在他心窩上深深紮了
一刀。兒子走了,幾乎等於維繫他生命的全部希望都崩潰了。
大來娘……
大來娘——你為什麼不管一管這塊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
“不是我不願意……你說的這件事,根本辦不成……”肖天放強打起精神,陪
朱貴鈴在大屋的長條桌邊上落座。並且馬上讓家裡人把司機也帶到家裡來。上煙。
沏茶。又讓天一給鎮政府招待所打電話,今晚上不管房間有多緊張,必須騰出一套
帶裡外間的“高間”。
“怎麼說辦不成?”朱貴針進門時還擔心自己曾冷落過這個老部下,假如他翻
臉不認人,給個難堪,自己還真不好收場、但看來,他是沒計較那一回的不快,只
是一口咬定根本不可能通過大裂谷引出阿倫古湖水。“是不是怕引出了湖水,這四
鎮十八村的日子不好過?”
肖天放嘆口氣,搖搖頭說道:“在阿倫古湖西北再建十六個農場。哈捷拉吉里
鎮就成了貫通阿達克庫都克南北交通的大碼頭。修個拖拉機,榨個油,辦個影劇院,
軋個棉花,做個糕餅、成衣,辦個運輸站……活路還多的是。哈捷拉吉里鎮工副業
生產基礎比哪兒都強,你那新建的十六個農場更沒法跟我這兒的技術力量比。被這
麼一變奪去的,還會從這變動裡賺回來。哈捷拉吉里鎮不會沒有用。沒人能取消得
了它……”
“沒人要取消它。”朱貴鈴忙補充道。他兀自暗中歎服這老部下內心的精明,
更詫異這傢伙身上那一種不是鎮長的鎮長氣勢。
“假如能從大裂谷引水,我們早引出一部分去了。我前些年就想把哈捷拉吉里
往那邊再發展發展。咱們沒那氣魄在阿達克庫都克修鐵路,可把哈捷拉吉里鎮再擴
大個兩三倍,還不是辦不到的事。”他似乎暗暗提了一下白氏兄弟當年修鐵路的事。
朱貴鈴馬上明白他的意思,心裡甚至很感動地熱了一下。
“那你怎麼沒弓咄水?”朱貴鈴趁機打聽。
‘引不成……“肖天放又重重嘆了口氣。
“哪個門檻太高,邁不過去?”
肖天放忽然不說話了。
“你派人去勘察過?大裂谷過不去水?”朱貴鈴盯著不放。他是學工程出身的,
自然對技術問題尤其敏感。
“我沒勘察過,但我知道……水出不去。”肖天放猶豫了好大一會兒,透出一
點兒訊息。
“理由?”朱貴鈴窮追不捨。
“指揮長,您就別再刨根問底了……”
“肖老弟,這件事非同小可,墾區總部決心已下。七萬引水大軍不日開赴工地。
隨後便是一千臺拖拉機和四百條排灌渠配套工程全面鋪開。萬一引不出水,或者引
出了水,卻從大裂谷裡滲漏掉了,到不了新墾區,那種損失是沒法計算的……”
‘你們沒派技術員去勘察大裂谷?“
“勘察了。反覆勘察論證過了。所有的結論都是,水一定能通過大裂谷到達新
墾區。”
“那就……那就相信你們自己的結論吧……”
“阿倫古湖上的漁民都這麼說的,水引不走?”
“那你是怎麼得到那種結論的?”
“肖老弟!”
“我不是不願意說……這……”
“好,我給你亮個底,迺政委在我動身到你這兒來時,給了這麼句話,只要你
肯幫忙,促成這件事,不管你提什麼條件,我都能給你應下。”
“姓酒的還能管獨立團的事?”
“瞧你說的!在木西溝,他就是你‘肖老大’!”
“我有什麼難處,他都管給解決?”
“你說我都奔六十去的人了,能磕掉自己下巴說那些沒底兒的話嗎?不領到尚
方寶劍十二塊金牌,我敢到哈捷拉吉里鎮來敲你肖老大的門嗎?”朱貴鈴越說越激
昂。
“……”肖天放仍半信半疑地膜瞥著朱貴鈴。但他的血在往上湧。他渾身的骨
關節都嘎嘎巴巴地生響。他病中虛軟的雙手又開始膨脹有力。他塌陷的眼窩裡又在
炯炯灼灼。是的,朱貴鈴的許諾使他看到自己又有希望給兒子安排一條更好的出路
了,又能逮得住這個從自己手裡掙脫的兒子了。
“先吃飯。洗個澡。我讓人領你去看看住處。剩餘的,咱們晚上再談。你是稀
客,我還要領你去阿倫古湖邊去轉轉。在阿達克庫都克,你滿世界去找,怕也再找
不出第二個像我這麼熟悉它所有水道暗漢淺灣葦蕩的人了。別小看我這個糟老頭,
少了一條腿,可一點兒也不缺心眼兒……”他興致突然高漲,說了不少生氣勃勃的
廢話,半點病快快的痕跡都沒了。他讓家人趕快到地窖裡去拿酒。他說他一定要陪
“朱首長”喝一通。玉娟怕他久病後體弱,經不住那些一桶桶的在地窖裡存放了多
少年的烈性子陳酒,就往裡對水。他喝第一口就覺出來了,把一杯酒全潑撒在玉娟
身上,罵她:在酒裡做假,虧待了他這麼尊貴的客人。肖家還沒窮到那一步,得靠
水來招待客人。“你糊弄誰呢?”他跳腳。朱貴鈴明白玉娟體貼老爹的用心,倒是
非常在意地打量了兩眼這個跟當年的二小差不多大的女孩,替她在怎麼也不肯寬恕
她的老爹面前圓了場。直到玉娟重新下地窖,取來一點沒摻假的陳酒,她那個老爹
才住口。這酒,是肖家自己釀造的。黑紅黑紅,跟牛血一樣。清涼地嘶嘶冒著酸氣。
辛辣。但卻迴腸蕩氣而不傷人。三杯以後,天放沉默了。
第二天大早,天還剛見一點灰白,或者說只是在東邊地平線上的那一抹黑沉沉
裡才摻進一點根本不透明的青藍時,朱貴鈴便醒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多年鞍馬
生涯,又經歷了那許多變故,他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家軍事工程學院拉計算尺裡的
“嬌公子”了。他沒有那種壞毛病,換一個地方,換一個房間,換一張床,就要失
眠。再一回味,自己是在盤算,今天再到肖家,該給那個能忍住委屈體貼老爹的女
孩買一點什麼帶去。他焦急地等著天大亮。沒想到,就這會兒,肖天放卻來把他叫
到阿倫古湖邊的大葦蕩跟前。
“上船吧。”天放抓著溼漉漉的纜繩,邀請道。
風帶著濃霜似的寒氣,還相當冷。朱貴鈴打了個寒戰。小船悄沒聲地在葦叢裡
行進。找到葦蕩和空蕩蕩的湖面交界處時,天放歇住了,船便在平滑如鏡的湖面和
叢林一般的葦蕩之間不住搖晃。
昨天這一夜,天放也沒睡好,他一直在琢磨,怎麼才能使眼前這個已經老得不
像樣了的朱貴鈴相信他的兒子絕對不是一般的兒子,是值得任何人為他盡心盡力的。
有許多話,許多事情,他不能讓他倆之外的任何人聽到。只有這阿倫古湖的依託,
才能讓他放心大膽地說出它們來。
說到兒子大來,天放的確憋著滿肚子的心酸。大葦蕩裡經常起黑風。狂暴的黑
風搖搡著密集的高聳的粗硬的葦稈,長長的葦葉摩擦長長的葦葉,迸出綠閃綠閃的
火舌。那年大來娘失蹤,他趕回村。抱著大來上湖邊呆起,在堤岸的土坡上伸遠了
腳,叉開了腿,把兒子放在腿襠中間,叫他臉向著葦蕩,哭。他希望她聽到。心碎。
真希望有一條水桶那麼粗的黑蛇游出來,帶走他爺倆,或者乾脆一口把他倆吞了。
他願意暖暖和和地在她身子裡,跟她一起走得遠遠的……但沒有黑蛇。只有那連串
的乾雷,在堤岸上空劈炸,終於燃著了那些小山似的柴草垛。濃煙中,男人們女人
們又一次衝上堤岸。繞那熊熊燃起沖天大火的葦垛跺腳吶喊。向左走三步,又向有
走三步。一會兒,雨水塌透了她們薄薄的衣衫,薄薄的衣衫又裹緊了她們乾癟的和
飽滿的身軀。阿倫古湖轟轟地上漲,浸沒了天放的半個身子。哭累了的兒子,睡著
了。淚珠凝固在黑紅黑紅的小圓臉蛋上。嘴裡嚼著肥肥嫩嫩的大拇指。每過一會兒,
都要抽咽兩口涼氣。睡夢中,他側過身,往父親懷裡拱,小手在父親胸前摸索。津
津有味地咂著小嘴唇。天放知道兒子在尋找媽媽的乳頭。尋找那再也找不到了的媽
媽。兒子啊……他緊緊地摟著兒子,那天他就發誓,決不讓兒子再吃他曾吃過的那
些苦。他的兒子必須過上最好的日子,必須成為最出色的人。
大來從小便有點古怪。黑黑胖胖的,跟他那親孃活活脫脫長得一模一樣。全家
人都喜歡得不得了。他三歲才開口說話。一年裡說不了幾句話。他老在村子裡轉。
大人們不管幹個啥,他都愛往跟前湊,默默地看。他水性好,好像天生的。阿倫古
湖和阿拌河的交匯處,水面足有一里多寬。河中心有座魚脊背似的小島。島上有一
片疏落有致而高直挺拔的排子林。每到秋末,林子便金紅金紅地耀眼。他喜歡游到
那島上去。飄雪花時也遊。光著小黑胖身子,一隻手提溜著小褲衩,另一隻手拿根
樹枝串起一長串那金紅的葉片。他不認生,。跟誰都要好。上誰家去,肚子餓了,
他都往桌子跟前一坐,跟大人似的,把兩隻手往桌上一擱,開口要吃的。“大大,
我餓了。”或“親孃,我餓了。”村子裡所有的女人摟他時,親他時,都讓他叫她
們“親孃”。他不挑食。你給什麼,他吃什麼。給多少,他吃多少。決不剩下。也
不再開口要第二回。當然,他跟天放一樣,最愛喝很燙的很稠的黏苞谷糊糊。加上
兩勺豬油,再撒一點鹽花。捧著碗,轉圈吸得稀里嘩啦地響。碗太大,整個小腦袋
都埋了進去。最後把碗舔得光光淨淨。不留半點糊糊渣。糊糊渣都粘到他頭髮、小
鼻尖和小下巴上去了。他喜歡在別人家裡轉。進這屋,出那屋,小手摸著牆壁,東
張西望。誰要給他個酸梨。他就老老實實坐在那家臺階上啃,多酸多澀多硬,他也
不揀嘴,最後把梨核部嚼了嚥了。把那些大嬸大娘,心疼得直摟住他叫“小乖乖寶
貝兒子”。但有一條,他怕去村當間那塊窄長窄長的空地。甚至還在不會走路的那
時候,家裡人抱著他,只要一走近那塊空地,他就害怕,就蹬腳哭,就憋得滿臉青
紫,一點氣都喘不上來。小手就連連指著身後的山林,指著林子那邊的阿倫古湖,
希望大人抱他去林子裡,去湖邊再不肯往前走。幾乎每一回都這樣,絕無例外。其
實這空場裡沒什麼。只有個廟殼兒似的空房。四壁的土牆不算高。鏤空砌著一方方
窗花格。屋裡只有一個空的土臺子。土臺子上堆著四四方方一根土的立柱。立柱裡
隱約還能看到一些磚瓦的殘跡。據說,那年發大水,沖走尚月國。在這一帶惟一沒
被那場大水沖走的東西,就是它。誰也鬧不明白,尚月國裡那麼些堅固的整塊大石
堆砌起的神廟、大堂、倉庫、廄舍、寺院、青樓舞激……都被衝得無影無蹤,而這
根由泥土壘起、直徑不過五六尺的方柱怎麼偏偏留存下來了呢?從尚月國滅跡,到
第一批流放犯遷到這兒建村,越一二千年,這兒絕無人煙。誰又會在這兒留下這麼
一根土柱?土柱裡那些磚瓦碎片卻又分明告訴後人,這的確是人工的痕跡,絕非自
然造化的積澱。村裡人在這根土柱上挖了不少黑洞洞的神龕,供著各家的祖宗牌位。
常有香火。兩壁窗花格上,常繫著一些長短不一的紅布條。村裡人有什麼心事,便
上這兒來拴上一根紅布條。紅布條繫上後,是不能再動它的。塵土便越積越厚。許
多布條在暴曬中褪成白色,又積滿塵垢變黑。大來怕什麼呢?怕那些全村老小的祖
宗?怕那些維繫全村人自古至今的紅布條?怕方柱的神力?怕那嫋嫋不絕的香火煙
灰?怕它曾有過的或將要有的,沒人說得清。
有一年,羊毛提價,收羊毛轉手倒給蘭州西安毛紡廠的那山東老闆和村子裡剪
羊毛賣的主兒,都得了大錢。山東老闆上了勁兒,掏錢讓哈捷拉吉里村的男人去索
伯縣白玩兩天。還租了一輛燒木柴的老爺卡車,一趟拉不完,分兩趟拉。山東老闆
豁出點血本,想獨攬這地方的羊毛生意。肖家的羊毛賣得多,肖天放自然在第一趟
去索伯縣的名單之列。但到動身那天,怪事便出來了。五歲的大來說什麼也不肯離
開他爹。打從雞叫天明,就老圍著他爹不走,手老拽著爹的衣服角。天放去後坡草
棵里拉屎,他也跟著。天放說,兒子,你也想上索伯縣看熱鬧?下一回吧。這一回
去的地方,全是隻能讓大人玩的。你去了也沒意思。爹給你帶油炸和棒棒糖回來。
可大來卻緊抱住天放的腿,抬起頭只是衷哀地看住大放,一個勁地說:“爹,不去。
爹,不去。”後來天放要上車了,這孩子競號陶大哭,拿頭撞天放,瘋了似的去拉
天放,叫:“爹,回家。爹,回家……”天放惱恨起來,用力打了大來一個巴掌,
罵他:“攪屎棍!滾開!”車開好久,他一直平靜不下來,煽大來的那個手掌心也
比往日辣疼。眼前總也驅散不去大來那哀哀的眼神。那眼神的確酷似陰沉天氣中的
阿倫古湖湖面。而且讓他想起久已不敢再去思念的那種熟悉。車開近阿倫古湖,沿
著阿倫古湖要走幾個小時,他就老想去看葦蕩。那邊腥腥地潮。大來的叫聲老在耳
邊響起。每響一回,他心裡就泛問。他在車裡待不住,就往外擠,擠到車廂邊。靠
近那燒木拌子的長筒鐵爐。鐵爐火燙火燎地散發著木焦油的臭味兒。又走了一會兒,
大來的叫聲在耳邊一聲比一聲緊。他忽然覺得要翻車。一股從來沒聞到過的腥味,
團團包裹著這輛由於嚴重超載一直走得十分吃力的老爺車。那大葦蕩上空的雲層也
變得格外低沉,格外灰黯,格外綿延。後來車莫名其妙地就翻下湖堤了。天放幸虧
靠車廂邊站著,跳得快,只擦傷了一點皮。而車裡的那些老少爺們,死了幾個,殘
了不少。這樣的事,後來又發生過幾次。天放才漸漸相信,大來跟他親孃一樣,是
真能預知些什麼的。他又喜又怕。他悄悄問大來,是你娘來跟你說了些啥吧?大來
搖搖頭。天放問,你真知道那天要翻車?大來搖搖頭。天放問,那你幹嗎不讓我走,
幹嗎要哭?大來直愣愣地看著父親,他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只知
道,在那一刻,心裡就像貓抓的一樣,就好像有人在把他向父親身邊推過去,有人
要他去緊緊拽住父親。他害怕。後來村裡埋葬了那些死者。活著的人,受了傷的人,
一起擁到天放家,要找大來,訊問那天的事。天放全家怕他們又要像處置大來娘那
樣處置大來,便死活不讓他們見大來。天放爹抱著自己的這個長孫,躲到一個很遠
很深的地窖裡,藏進一個醃魚桶。渾不見天日地藏了三個月。整天摟著大來,膽戰
心涼地嘟噥:“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發宏願,持此金剛經,上報四重恩,
下濟三塗苦……”三個月後,老人頭髮全白了。從此也不吃葷了。再不願在屋裡住,
只肯待在那個老支隊長留在老宅門前大樹上的木板棚裡。從此他怕見村裡的人。在
以後的三年中,他甚至都不敢讓大來離開他的視野。他願意住在樹上,也是因為這
樣能看得遠些,能把村裡人的一舉一動都看清了,怕他們再舉起四十八把火把四十
八根鋼叉,跟著四十八個老漢,來包抄肖家。那三個月後,大來也變了。他不再黑。
不再圓。他忽然像爺爺那樣,長得高大漂亮白淨,像父親那樣固執、有力。他把媽
媽留給他的,全藏進了心裡。從那以後,他再沒在任何人面前透露過他所能預知的
一切。隨著年齡的增長,周圍給他的煩惱越來越多,他能預知的事也越來越少。爹
打他打得越狠,他所能預知的也越少。漸漸地,即便在天放眼前,他也不再說什麼
了。更多的時間,坐在宅院後頭那高高的乾草垛上,摟住自己的雙膝,把那已經很
有些男子模樣的下巴擱在漸漸粗壯起來的膝蓋頭上,遠遠地看著地平線上那些渾圓
的起伏,那道棕黃的灰黯。身邊常放著一兩本書。別人以為他在草垛上看書。其實
他沒看。看書他花不了那麼些時間。他能同時看三本或五本書。過目都不忘。他很
容易就把這些人寫的東西看得透透的,記得牢牢的了。他覺得怎麼也看不透的,便
是地平線上那種空闊幽遠凝固的散淡和灰黯和渾圓和起伏……最近這幾年,他只跟
天放說過一件事。他說他常去大裂谷,因為喜歡那裡近似藍色的一股氤氳。也喜歡
西邊陡立的岩石的猙獰。磷峋。喜歡四百萬年前那場造地運動所拉出的那道山岩褶
皺曲線。它們或灰或黑或棕紅或褐黃,彷彿斑馬的條紋,裸露在巖表,婉蜒起伏,
隨著山體的走向,在山腰間延伸多少公里。他常常從那些褶皺線中間聽到呻吟。他
常常在大裂谷中央,聽到水的轟鳴。聽到磅礴,聽到波濤起落。聽到女人孩子掙扎
哭喊。聽到槍聲。聽到神廟的塌坍。聽到一顆子彈。十幾個男人的不服。聽到所有
的水一落千丈,無影無蹤。甚至覺得自己也被捲進了那個大水跌入口裡。肖天放曾
明確地問過兒子,假如我要走大裂谷這條天然大渠,引阿倫古湖水,你說能成嗎?
兒子說,爹,這麼簡單的事,你怎麼想不通,水根本出不了大裂谷。它走不出去。
尚月國那年就是跟水一起消失在大裂谷裡的。
“那它們到底去了哪兒?”天放緊著追問。
“我想,過去它們把尚月國帶到哪兒去了,今天還會往那兒去的。”
“你能找到那個跌入口嗎?”大放粗聲粗氣追問。
大來想了半天,搖搖頭說:“這不是我做得到的事。我看不見它……”
肖天放對朱貴鈴說完這些,天便大明。湖面上聚集瀰漫著或濃或淡的霧氣。湖
水像完全冷卻但又沒有凝結的鉛或錫的溶液,開始騷動,不安地拍擊小木船的底部。
小木船失修,底部有些漏水。這一會兒工夫在艙底積起的水,已浸到朱貴鈴的鞋面
上來了。他感到冷。因為潮溼的霧,也因潮溼的鞋。但他沒動彈,只是用胳膊肘夾
緊了自己早已肥胖起來的上身,將信將疑地打量著肖天放。而肖天放卻因為敘說的
激奮、這一會兒哆哆嗦嗦地怎麼也捲不起一支英合煙來。
“你不信我說的?”肖天放見他不做聲,便問。
朱貴鈴不置可否。他沒法確定,判斷。他掏出一盒錫紙精裝的“恒大”煙,遞
給肖天放。肖天放一把奪過煙,叫道:“哦,你們這些傢伙……”
這時,在他們身後忽然有響聲,朱貴鈴以為驚動了水鴨群。他忙抓起船頭的那
枝獵槍,帶著一個老軍人特有的機敏和衝動。他動作快,肖天放的動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抓住槍管,叫道:“別開槍!”但槍聲已經響了。子彈從壓低了的槍管裡,
射入灰亮的湖水。朱貴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許他開槍。他看見肖天放低低地伏在潮
溼的船舷邊上,驚惶地回頭張望著身後那一片正急劇搖晃起來的葦叢。臉上的專注、
渴望,使他全部的肌肉塊都在抽搐地跳動、鼓凸。那瞪大了的小眼睛熱辣辣地灼燒。
扁平的臉盤瞬間變成了一塊鼓滿了小丘和土包的山前平原。身後並沒有驚起的水鳥,
那響聲是突起的風在搖動葦叢。而葦叢的上空,風的漩渦中心,正由下而上地冒出
兩大團黑雲,應和著呼呼的風聲,越來越膨脹,越來越鬆軟,越來越寬廣,升得也
越來越高,最後,肖天放不得不站立起來,仰著頭來追尋它們。朱貴鈴連聲追問:
“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肖天放不回答。那兩團黑雲很快覆蓋了大半個湖面,
天色突然又陰暗下來。風越來越溼重。在沒有被黑雲覆蓋住的那些地方卻仍然十分
豁亮。這半邊卻下起冰涼的暴雨來了。雲層裡不斷響起似遠又近的悶雷聲。朱貴鈴
擔心這條被他們這兩個寬身軀的男人佔領下本來就顯得窄小的破船,很快就會被雨
水灌滿而沉沒。在雲層的壓迫和狂風的刺激中,湖面越發顯得動盪、猙獰,深不見
底。他慌張地摘下帽子,狂亂地從船艙裡往外舀水,並焦急萬分地對仍呆立在那兒
的肖天放大聲嚷叫道:“你還傻站著幹啥呢?快往回劃!”肖天放沒理會他,只是
生硬地回答道:“別嚷嚷!”雨停的時候,船艙裡幾乎灌滿水了。在沉重的負荷下,
船舷已經快要和水面持平。筋疲力盡又十分寒冷的朱貴鈴,一動也不敢動地望著已
頹然坐下的肖天放。肖天放毫不在乎地把兩條腿插在船艙的腥水中,手裡還捏著那
盒完全溼透了的“恒大”煙。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重重地舒出口長氣,對朱貴鈴說
:“那是大來他親孃……聽見我在說她的寶貝兒子了,就出來見見我們……可你還
不相信我說的。不相信我的兒子。告訴你,不管你們有多大能耐,我說阿倫古湖走
不出大裂谷去,就是走不出去!”
這一天,朱貴鈴再沒出招待所他那間屋的門。脫下了溼衣服,在滾燙的花椒水
裡泡去了骨節眼兒裡所有的寒氣之後,沒穿肖天放讓玉娟給他拿來的那一身於衣服。
他自己還帶了一套襯衣襯褲。然後裹上毛毯,坐在專為他生起的火爐旁,尋思了一
整天。大概到傍晚光景,將到未到掌燈時分,他打了個電話,把肖大放叫到自己房
間裡,支吾了好半天,最後要肖天放保證,絕對不再和第二個人說今早在小船上說
過的事。在沒有得到他首肯的情況下,絕不再對第二個人說阿倫古湖水走不出大裂
谷去那樣的話。
“幹啥呢?”肖天放疑惑,狡黠地眯起眼打量著此時此刻顯得非常急迫的朱貴
鈴。
“你別管。”朱貴鈴心虛。
“哦,拿出力巴團兄弟的架勢來了。可你從來都不是力巴團。力巴團沒要過你。
‘指揮長’……”
“沒人跟你開逗!”朱貴鈴忽然間顯得底氣不夠似的,漲起了他那張皮膚早已
變得粗厚的臉,喘急道,“提條件吧……你想要什麼……”
“幹嗎這樣啊?好像咱們在做一筆什麼買賣似的……”
“好了,別耍嘴皮子了。你肖天放不是要嘴皮子的人。扛著竹竿兒進城門,別
繞彎!”
“好,不繞彎。把我兒子調出那個‘騎兵連’!給他另安排個好去處……別跟
他透露,是我要你們這麼幹的。”
“提幹、入黨?”
“你把我想得太沒勁兒了。提幹入黨算個鳥?!你掰掰指頭算一算,我肖家現
在有多少個幹部和黨員。假如只要提幹入黨,假如我兒子只想提幹入黨,我還用得
著來求你嗎?老天,那天在老滿堡,你讓我看了一張什麼樣的冷麵孔。我真沒想到
你還會有今天,倒過頭來求我這個瘸腿肖天放……”
“你他媽的豈止是瘸腿肖天放,簡直是魔鬼肖天放!”朱貴鈴受不了他的挖苦,
也嚷了起來。
“哈哈,說得好,魔鬼肖天放。那咱們還往下說不說了,還談不談那個條件了?”
‘你狗日的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了?“朱貴鈴叫道。
‘怎麼樣?“肖天放重重地重複,突然苦笑了,放低了聲音,’怎麼樣……我
還能把你怎麼樣……我還能把你們怎麼樣!你說我還能把你們怎麼樣了?”他又吼
叫起來。
朱貴針不做聲了。
肖天放也不做聲了。
他倆好像早就想衝著個什麼人這樣撕心裂肺地嚷上一嚷了。現在嚷出來了,終
於痛快些了。朱貴鈴先軟了下來,起身去給肖天放沏茶,自嘲道:“操!真是一對
老小孩兒……說吧,你到底要我們替你做什麼?”
肖天放沒讓朱貴鈴替他沏茶。暖瓶也早讓在屋裡捂了一整天的朱貴鈴喝空了。
“我求你……”他語調沉重。
“別再這麼跟我開逗。現在不是你求我……”
“我求你!”肖天放再次打斷朱貴鈴的話,抬起頭,懇切而痛心地望著朱貴鈴,
說出了下面這樣一段使朱貴鈴完全料想不到的話:“求你把我兒子帶在身邊,求你
把你肚子裡喝的所有的墨水都倒給我兒子,求你把你在那什麼皇家學院學的那些學
問都教給我兒子……大來……我的大來的確跟別人家的娃娃不一樣。收他做學生,
你不會後悔的。現在我只有求你了……求你了……我要他有學問有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