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大樓前的老樹上,掛滿彩燈和綵帶。安在兩側翼樓簷牙上的高音喇叭,一
遍又一遍地播放雄壯的軍樂。排炮似的貝斯。又始終貫穿大釵的明晰和小軍鼓的逼
急。還有圓號的豪放和從容。大樓後身,百貨批發二級站的貨場,許多個高大的自
行車零件箱都已被搬走。或者緊挨著圍牆重新堆疊。這時,場院裡停放著各種車輛。
臨時建在綠帆布帳篷裡的十二個廚房打開了十二桶據說有可能或沒什麼可能在人體
內產生微妙化學反應的棉籽油。每一桶都倒滿四個大水缸。合總今天要親自校閱獨
立團,並宴請全團排以上幹部和八百零八位五好戰士的代表。十二個砌在林帶北邊
溝沿上的烤爐,由十二個炊事班的人伺候著。每隔十二分鐘便往炯紅了的黃泥爐膛
裡送進一條叉在鐵條上塗滿各種作料的石編魚。每條魚重十二斤或二十四斤。牛是
兩天前宰好的。剝下的牛皮轉著圈晾在屠宰公司那結實的籬笆牆上。一片黑紅和溼
黏。有那麼多道工序在等著它們。還要過許多日子它們才會變得堅硬可用,不再散
發人們嫌惡的腥臭,去除牛毛上結著的細糞蛋子包括牛毛,再讓人拿去切割縫製定
模壓拋光打蠟上油鑽洞綴加金扣銅釦玻璃扣或鑽石扣,全過程被稱做“熟制加工”,
就好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好了,你終於成熟了”一樣。或者說“只有這樣你才
能健康成長”。
傍黑時分,風在木西溝囂張得勢。那許多壁縮隱藏在黑楊林深處的陰氣,趁著
暮色降臨,溝內外氣壓差劇增,便紛紛從種種隙縫裡逸出,來回在溝幫子之間反折
彈射,驅散白日最後一點乾熱,排出木西溝夜所特有的生冷。
獨立團在墾區總部搞請願的二十八位代表,今天也被召回本西溝,由總部運輸
團派了一輛卡車運送。另派了一卡車人“護送”。怕他們半路跳車,重返總部那個
完全掩映在白楊深處的新城。總部的一些人,對這件事,原想拖一拖,跟他們打打
哈哈,不必怎麼多加理會,他們自會感到膩煩、沒趣。自動往回撤。這段日子以來
二十八位代表佔了木西溝駐總部新城辦事處三間半房。他們自己起夥。啃幹饃饃喝
稀糊糊。從獨立團給他們拉醬油泡製的圓白菜疙瘩和醃蘿蔔條。有時他們只希望多
來兩頭生蒜。合總不想對他們採用強硬措施。否則到半夜時分,開去十二卡車人,
十二個人對付一個,抬起來,扔到一輛用軍用苫布密封的車廂裡,開圓木西溝,絕
不會驚動任何人。更驚動不了那些長駐總部新城的省內各報記者團。合總本希望他
們自動撤回。有一度他們也的確想撤了。因為等待了那麼長時間,總部機關一直沒
人理他們。有命令給機關各部門,不要去理睬他們。來申訴,只聽,不回答。要回
答也只說一句話:軍人不可以干預上級對團級幹部的任免事項。意見留下。人趕快
回去。這樣耗著,也乏味。但後來走不了了。木西溝十六個農場都有人來找他們。
把許多平日遞不上去的狀紙交到他們手上,以為就能通天。他們漸漸忙了起來。又
過了一段,其他管理處轄下的農場人,也來找他們遞狀紙了。他們居然還騰出兩間
住房來做“接待站”。桌椅板凳是借附近一個工建師子弟學校的。後來為了這些桌
椅板凳,這個學校的校長被正經免職八個月。但莫名其妙的是,後來竟然仍有人在
那三間半屋子裡給那些老兵安了個電話機,使他們常常能把電話直接打到總部值班
室,甚至和首長的紅電話機連上線。每週都叨擾首長好幾回。院子裡經常有成百上
千的人圍著。於是這件事就不能不管了。到這一步,合總仍不願用十二個人對付一
個人的辦法。他要親自見獨立團全體官兵。獨立團的老兵全都是由中印邊界自衛反
擊戰中退伍下來的。時屆退伍四週年,獨立團成立四週年。以紀念慶祝這四週年為
由,合總本人親自趕到了木西溝。
木西溝百貨大樓主樓四層。向東西兩側伸展出去的翼樓雖然不短,但卻只起兩
層。從昨天起,大樓就奉命暫停營業了。一夜工夫,在木西溝那條木板人行道的兩
旁,搭起了三十八頂帆布帳篷,搬進去了一百五十二張玻璃櫃臺。百貨大樓暫時遷
到此地營業。而在同一夜,騰空的東西兩側營業廳便被佈置成宴會廳。主樓那四層,
迅速用油漆漆成各種顏色的三合板、五合板分隔出一個個舒適乾淨但並不十分隔音
的小房間,接待與團慶有關的賓客。從總部首長的特別經費中,特支了一筆款,給
獨立團全體官兵添置了一身新的灰布軍服。一雙翻毛皮鞋。缺一頂軍帽,讓大家在
四小時內洗乾淨原先的軍帽,悟幹了,燙平展了。用新的硬紙板把帽簷襯起來。襯
帽簷,是個絕對的技術活兒。一頂軍帽能不能在你頭頂上給你提氣兒添幾分帥勁兒,
全在那個不當兵便不知它重要的帽簷上。它的弧度、寬度,由上向下的拱彎度,以
及可能不那麼重要、但也絕非可以等閒視之的厚度、柔韌度……對於這些三年才發
一頂軍帽、又得經常保持軍人風度的農場老兵來說,無疑是件撓頭的事。也不願掉
以輕心。獨立團誰能一剪子就剪出個服服帖帖絕對合適的帽簷裡襯來?好手不止一
個。但好手中的好手,卻偏要數那個張滿全。就是領著二十八個代表在總部搞請願
的傢伙。因此,今天不少人也盼他回來。他那個年輕的小媳婦就更甭說了。幾個月
沒咬他捶他端他擰他沒親親他了,都快想瘋了。
昨天合總親自找宋振和談了半宿。“老兵們離不開你,我們都為你高興。但你
必須離開獨立團。你不懂工程。總部已決定把獨立團改編成一個工程團。維持武裝
值班的建制,但今後幾年,主要任務是實施阿倫古湖引水工程計劃。七萬施工大軍
裡,沒有幾個像獨立團那樣能打硬仗,有好的傳統,能指到哪兒就堅決打到哪兒的
老兵團隊為主幹,這支大軍就很難帶。很難用得順手。你帶了這麼長時間的兵,這
裡的道理不用我細說。”
“我不懂工程,可以學嘛。合總,您精通工程嗎?您不也當了工程總指揮?”
“問得好。其實我相信,你能很快學會指揮施工。但有一條你學不會:聽話。
而且必須聽你們那位迺政委的話。他是這次工程的副總指揮。是七萬施工部隊的實
際調度者。你能做到無條件服從他嗎?或者……你來代替他,當這個副總指揮。你
覺得你在木西溝能代替得了他嗎?”
‘在阿達克庫都克所有帶兵的人中間,你應該算是最出色的,沒人能比得上你。
但你實在不是個出色的部下,總讓人感到不那麼舒服。順當。“
“是的。”
“不能改進一下?”
“一九四八年,你在哪兒?”
“運城前線打攻堅。”
“主攻營的?”
“是的。”
“那會兒我帶一個團在趙州靈源一帶替你們打阻擊。你那會兒就是主攻營的營
長了?”
“是的。”
“四八年的營長……振和同志,我實在不能說這些年你的進步是快的………”
“我清楚。我這個人太僵硬。”
“僵硬不好。很不好。我是這樣看的。”
“是的,我知道。”
朱貴鈴去檢查了宴會廳內外的環境佈置和糾察線的安排,又去小廚房仔細輔導
了那位從索伯縣請來的特級廚師,做幾道合總點名要的印式菜點。他在講完要領之
後,又把這些菜點的做法,詳細抄寫在一張大紙上,用紅藍筆分別畫出重點和絕不
可疏忽的注意事項,把它釘在油膩的牆上,叮囑廚師依法炮製。回到遷居不久的小
院,便接到宋振和打來的電話,今天晚上將由總部首長主持,舉行獨立團新舊團長
交接儀式。“你作為新任團長,請你帶妻子出席宴會。”新任團長……妻子……他
心裡一陣激奮、不安,趕緊向宋振和表示謙遜和惶恐,只是在覺出宋振和語氣中並
沒有其他的含義,依然是那麼穩重而泰然自若以後才漸漸安下心來。
幾天前,迺政委就曾透露給他,拖了這些時日的交接儀式快要舉行了,但必須
等宋振和親口來說。目前,只有他能穩住獨立團裡那許多老兵。宋振和不願離開獨
立團是盡人皆知的。他不支持老兵去總部請願,但也不阻止他們這麼幹。他從沒公
開反對過迺發五對朱貴鈴的任命,但這麼長時間來,他卻一天也不離開獨立團團部。
他怎麼會親口來許這個願?朱貴鈴一直不相信。他甚至認為這件事八九不離十,肯
定要擱黃了……沒想到,離宴會開始沒幾個小時了,他果然親口來通知……新任團
長和……妻子……
朱貴鈴簡直都有些手足無措了。他沒有把握。他沉住氣,用極謙恭和遲疑的口
氣,又給迺發五打了個電話,核實這個“消息”。迺發五正在接待來自總部的許多
部門首長,很不高興這時有人來打擾,就不太耐煩地回了句:“你就趕快準備吧。”
那麼,這是真的了。真……的……真……的……真……他在心裡反覆唸叨著。
十八遍。他重新成為一支幾千人部隊的主腦官。同時,依然由他替迺發五掌管全木
西溝的生產、開發。他閉起眼睛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他覺得門外已經有很多人在等
著他了。是不是還要和兒子通個電話。告訴他們些什麼……還有妻子……該把肖玉
娟叫來了……
那一回,他去哈捷拉吉里鎮,臨走時,肖天放又吞吞吐吐地請他幫忙在木西溝
替玉娟找個工作。他說他想讓她在外頭幹一段,離肖家遠一點。朱貴鈴覺出肖天放
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追問,後來就把玉娟介紹到迺發五家,不說是幫傭,只說是
暫住一段,等有個比較合適的崗位再去上班。木西溝再沒有別的熟人了。玉娟間或
去看望“朱伯”。替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科裡的人笑道,朱科長收了個好
女兒。他忙說,不是女兒不是女兒。臉漲紫。心有點跳。玉娟每次來,每次走,都
使他坐立不安。他也常常到迺發五家去看她。找個藉口。在她房門口站一站。聽她
說幾句話。她好像不再那樣黃瘦和乏力。他有時也替她買一件很便宜的花布罩衣。
後來他常常吞吞吐吐地到迺發五面前詢問玉娟的情況。有時提到玉娟以後,又故意
沉默地打住話頭,表示千般萬般的曲折、為難、懇切但又渴望。迺發五起初並沒理
會朱貴鈴。以為老頭想好事,心躁動一番,過過嘴癮,勁頭就會過去。並沒當真。
也不想當真。迺發五自己對女人並不感興趣。年輕時,他也沒想過什麼“志同道合”、
“共同奮鬥”。後來發覺,女人太強了,就不是女人。而不強的女人,萬變不離其
宗,也就那麼一回事。從那以後,他尤其忠實於自己那位小時候一度也纏過腳的老
伴。家的舒齊、熨帖、安穩、無聲,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後來朱貴鈴更多地在他
面前提到玉娟,他哭笑不得。他當面罵過朱貴鈴,你個老臊羊。朱貴鈴羞愧地苦笑
笑,不肯罷休。迺發五時而惱怒、時而又覺得可笑,有一次就把肖天放請到木西溝,
替朱貴針提了親,要肖天放把玉娟嫁給朱貴針做填房。肖天放一聽,腦子嗡的一聲
要炸開。連迺發五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也沒聽見。他坐在迺發五對面,彎下那越來
越顯得臃腫的脊背,壓迫著肥大的肚子,一隻手抓住倚靠在凳沿上的手杖,一隻手
支撐在膨脹的膝蓋頭上。他穿著一件為了來見迺發五而特意讓鎮子上的那個蘇州師
傅趕製出來的的卡中山服。過分肥大,過分正經,有熱汗和鬆弛多皺的皮膚,一層
層相疊,耷拉黏溼密封沉悶。傷肢的殘端又在抽疼。他清楚地感到全身的血都在變
成膿,一起往傷肢的殘端奔湧,於是那兒脹得無法挪動。他忿怒了三天,最後還是
答應了這門親事。既為了大來,對玉娟也不能不說是一條出路。還能讓她繼續留在
天一身邊嗎?全家已經逼著天一娶了一個“二婚頭”。據說這個已經生過四個丫頭
的“二婚頭”,不管什麼樣的男人到她手裡,她都能把他管住。捏住,又能把他伺
候得舒舒服服。還能要個啥呢?玉娟開始只是不答應,只是不說話,只是哭,只是
鬧著要回哈捷拉吉里。吵得迺發五煩透了,只得讓他家裡好幾個女眷看住她。她依
然是哭,不說話,要回家,找親孃。後來,有人從天一處要了一句話,把寫著這句
話的紙條交給玉娟。那紙條上寫著:“聽話。玉娟。麼叔希望你活下去。”還帶來
三百元錢。玉娟關起門來狠狠哭了一場,再沒鬧騰了。當然,她不讓朱貴鈴碰她。
朱貴鈴一挨近她,她就臉如白紙。就想嘔吐。心裡直打顫。每次幾乎都要暈厥過去。
她知道麼叔給她捎出三百元和緊著娶了那生過四個丫頭的女人後,立即下令在鎮上
蓋了七個澡堂。一個禮拜七天,他挨著個兒地去洗刷自己。就這些。
不過朱貴鈴跟玉娟至今沒敢去正式登記。中間就礙著那個已經長得完全跟個大
人樣兒的小舅子大來。大來得知爹要把姐姐嫁給那個姓朱的糟老頭,曾騎著馬趕到
木西溝來過一次。那天在姐姐的屋裡遇見了那個糟老頭,也遇見了爹。當然還有姐。
粉紅的床篩子。光淨的黃漆地板。印著粉色花的玻璃杯和一盆塑料做的蘿。大來揮
舞著馬鞭,在屋當間吭吭喘半天,也沒說出什麼像樣的話。一到爹面前,他總是說
不出要說的話。不僅僅是怕。該有的那份自信會突然消失。但今天再不說,姐姐就
不是他的了。他不能沒有這個姐姐。自從沒了娘,是誰跟他在一起長大的?就是這
個姐。他更不能讓姐姐跟著那麼個“老門茄”去過。大來知道姐姐跟麼叔好。當然
不知道究竟怎麼個好法。麼叔從部隊帶回來一本可以分開做十六分冊的大辭典,是
家裡惟一能引起大來一點興趣的書。他翻來覆去看好多遍。他有時喜歡摟著個大枕
頭,把它一半抱在懷裡,一半夾在腿襠裡,躺在床上琢磨那大辭典裡所有的詞條。
那天看了兩頁,心裡總不是滋味。他看見么叔和姐同進同出的那樣子,心裡煩躁。
他想找幾瓶什麼藥,一口全吞了,才舒坦。找不到平靜。他把臉整個埋在鬆軟的枕
頭裡,心裡潮得慌,下身便湧動。一些不明不白的東西,模模糊糊地在腦子裡撲撞。
渾圓。叢林。陰暗和裂縫。某種隆突。土丘。不一會兒便全身震顫,心悄悄地慌。
很溼的在流。他不知是咋回事。他剛想去摸,門被推開了。是麼叔和玉娟姐。他慌
慌扔開枕頭站起,卻忘了褲子上還有溼斑。姐姐笑他白天尿床。么叔忙上前遮住玉
娟的視線,悄悄對大來笑道:“還不快去換了!”過後,麼叔大概跟玉娟點破了啥。
等第二天玉娟再見到大來,竟會臉紅,還悄悄去從一個大肚子小口子的粉彩瓷罐裡
舀出兩勺子紅糖,臥一碗水蛋,端給大來,叫他躲到灶洞後頭,獨吃。
“我只有這一個姐姐!”他叫。“讓她這麼嫁出去?胡來……你們要胡來,我
跟你們沒完!”他很少這麼要橫。乾瞪眼。
肖天放於是給朱貴鈴丟下一句話:“那你們就別太急著辦事。等一等……他姐
弟倆不比一般的姐弟。你就再等一等……”
這會兒,朱貴鈴卻把玉娟叫到小院裡來。這是定親後,迺發五撥給他使用的一
箇舊院。調離的一個副處長留下的。院牆後頭堆著許多發了黑又長出木耳的朽板材。
院子裡的野草能埋起樹。好幾間房都讓處部管理員做了存放雜物的庫房。院角落裡
還堆起許多破爛床板,瘸腿臉盆架,缺口水缸,掉瓷痰盂。草叢中,有幾棵蜀錦葵
長瘋了,高高地戳出牆頭去。
朱貴鈴並不敢把玉娟真當做妻子、夫人,帶到宴會廳裡去。他決不會再讓自己
在公共場合遭人注目或橫生物議。他已經習慣靜靜地站在迺發五的背後,隨時準備
諮詢和支派。但他還是要把玉娟叫到這個將來既屬於他,也會屬於她的院子裡來。
關上門,裝著要帶她去出席宴會的樣子。看她羞急惶困。他要竭力泰然安詳從容勸
說,娓娓道來,接受她哀告的眼神,打量她素淨的身材。她會併攏雙腳,踩在座下
的高機凳凳腿之間的橫檔上。他要在這僻靜得近似有些荒蕪或實際上已經荒蕪了的
小院子裡,用這種方法盡情享受那種“帶夫人去赴宴”的樂趣。玉娟越窘急,越結
結巴巴,越說不想跟他到眾人面前去,他越興奮,越從容,越是用心地打量她身軀
的每一下扭動、戰慄,肩頭的每一下側斜搖擺,胸脯的每一下挺凸收縮和手腳的每
一點痙攣不知所措。他打開那幾只已故妻子留下的衣箱,讓玉娟挑一件“宴會禮服”。
她不肯挑。他便一件一件地替她拿出來,扔到她膝頭上。他說,我上外頭去待一會
兒。你換上這衣服,叫我瞧瞧。他去拉窗簾。玉娟以為他要侵犯她,便驚叫。緊緊
地抱住那一團紅的綠的紫的粉的白的綢的呢的長的短的有蛀洞和沒蛀洞的衣服,好
像它們就是護身的盔甲。其實朱貴鈴既沒有上外頭去等,也沒上前來侵逼,他只是
想惹得她窘急。他只想注視玉娟的腳。她穿著一雙黑麵圓口搭布鞋,一雙最普通最
常見的帶色條的線襪。他真想能像年輕時一樣,不顧一切地跪下去,抱住她的腿,
哀衷地把臉貼住她,或者乾脆整個地塌下腰去,親著她的腳面,再也不去想什麼,
再也不去做什麼,只讓自己的呼吸細長地遊動。眼睛渾然地關閉。二小會驚叫。縮
回她的腳。雙胞胎的媽媽甚至會踢他。她們都不知道,他只是太累了,只想跪倒在
一個他最喜歡的人面前,希望她(或他)能收留他片刻,保護他片刻,容許他在這
段時間裡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但她們都不讓。不容許。她們害怕。把所有的
男人都當成狼。
現在他已經沒有這個勇氣撲過去了。膝彎處也僵硬了。真要跪的話,還得扶著
桌子或椅背,才哆哆嗦嗦跪得下去。
他沒跪。
即便是這樣,他似乎覺得也蠻好的了。很夠了。該知足了……
運送那二十八名代表的卡車並沒在木西溝停留,甚至都沒開近獨立團團部,就
抄一條近路,直奔集民縣那個騎兵連去了。等張滿全發覺這一點,卡車正行駛在阿
達克庫都克那最後一片荒原上。“停車,他們騙了我們!”張滿全大叫,使勁去敲
砸駕駛樓的頂板。但卡車司機似乎是事先領了任務的。不停車。反而加速。發現前
邊這輛卡車上騷動起來了,後邊護送的那輛卡車上立即伸出幾枝槍來,並有喊話聲
:“請你們安靜,服從命令。有話到停車點再說。”張滿全沒理會,帶著幾個人爬
出車廂,強行佔領了駕駛室。他本來不想在這荒野裡停車的,但在他緩緩地倒車掉
頭時,那輛車上嘩嘩啦啦跳下來幾十個持槍的衛兵,把車的退路和去路全堵死了,
而且用槍口指住了他們。
張滿全鑽出駕駛室,站在踏板上,一隻手把住車門框,一隻手從敞開的衣領處
伸進去,慢慢地在鎖骨下邊的皮膚上搓著泥條。他打量著對方那個帶隊的軍官,平
靜地問:“兄弟,你也是復轉軍人吧?”那軍官警惕地揚了揚手槍:“別說這個。
把方向盤交給司機。往前走。”張滿全說:“瞧你個熊樣。收起你那沒發子彈的槍
吧。跟我玩這一套?好了,你也攔過我們了,算你盡了責了。別怕,我們只是要見
首長,沒別的惡意。閃開條道吧。兄弟。同志。不怕死的,你們就往前來啊!”他
回到駕駛室裡,一轟油門,拍立四擋,車便飛一般向前衝去。同樣地穿著灰制服的
衛兵們急速後退,閃出大道,分立兩廂,默默看著這輛卡車像發了狂的棕熊,一蹦
一跳地在高低不平的荒原上顛動著,吼叫著,揚起漫天的塵土,飛快地馳遠了。這
些衛兵是墾區獨立二團的人。跟張滿全他們一樣,都是這些年從各大軍區的正規部
隊裡復轉來的。張滿全什麼都估計到了,惟獨這一點猜錯了:他們所持的槍裡,是
有子彈的。危險。
宋振和給朱貴鈴打電話時,他那半邊身子正在抽痛。老毛病又犯了。燒灼般的
疼痛一直牽扯到那半邊的臉和太陽穴。他換隻手去捉拿電話,讓身子緊靠住土牆,
不再往下痙攣。沒有任何藥能止住他的這種撕裂般的疼痛。這樣抽搐發作,時間都
不長。說不疼,疼痛立刻就會消失。但發作時的痛苦,他簡直不敢回想。放下電話,
他沒敢挪動自己。也挪動不了。一直到疼痛感消失,他還站立不起來。這期間,有
幾名值星軍官來找他,他都沒給開門。他不願駭著了自己的部下。幾分鐘後,他接
到合總親自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張滿全帶著那二十八名代表闖回木西溝來了。
卡車呼呼隆隆地被截在團部大門外。崗樓上的探照燈刺眼。門裡門外的哨兵紛
紛上崗。宋振和向合總報告,張滿全等二十八人全都到了獨立團團部,他已留住了
他們。合總和迺發五稍稍放寬了心。迺發五接過電話,叮囑,宴會不延時。要宋振
和妥善處置好張滿全,帶領排以上幹部和幾百名五好戰士代表準時到宴會廳。“墾
區的首長,差不多的,都來了。很大的面子,別讓那幾顆老鼠屎攪了這鍋湯。”迺
發五粗重地吩咐。宋振和稍稍猶豫了一下,探問道:“是不是……政委或者那位新
任的朱團長,也來一下,跟他們談談……”迺發五沒讓他把話說完,斬釘截鐵地說
道:“別再另出岔了。就你處理。”咋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二十八個人黑壓壓站了個滿院。正準備出發的那些排以上幹部和八九百名五好
戰士代表也都圍堵在院門外頭,焦慮地等著宋振和對這二十八個兄弟的發落。
“都還沒吃飯吧?”宋振和掃了那些老兵一眼,回頭去低聲問張滿全。
“吃不吃都行。”張滿全壓住滿腔怒火,答道。
“先吃飯。”宋振和對等候在一旁的副團長做了個手勢,讓他把那二十七個老
兵帶到大食堂去,卻單單留下了張滿全。
烏雲很快升到半空。風獵獵地刷動樹梢。當院子裡只剩下宋振和和張滿全兩個
人時,張滿全突然委屈地垂下頭,嗚嗚地抽泣起來。進團部大門時,哨兵已經偷偷
告訴他了,今天宴會上就要宣佈新老團長交接。二十八名代表在墾區總部這一通鬧
騰,反而促使總部黨委下決心換掉宋振和。
“我們連累了你……”張滿全哽咽道。
“……”宋振和苦笑著,搖搖頭,拍了拍張滿全的肩頭。這是個長得既高大又
結實的老兵,還是個好莊稼漢子。
“滿全,單獨留你幾分鐘,是有句話要交代給你。你不是個安分的人。過去我
在這兒,不管你捅什麼婁子,可以替你擔待一切。從今往後,我不在了,你要為自
己擔待那一切必須擔待的責任。我沒有那個意思,要你學成圓滑,變一條泥鰍。但
是……總得學會多用用自己這顆好不容易從爹媽那兒接來的腦袋瓜吧。它還不是個
長空了的老倭瓜吧?!直來直去,捅不了,就得折!你要記住!”宋振和眼圈也紅
了。他連連地倒咽幾口冷氣。風裡都帶上一些雨的潮腥味了。
“一切到此為止。跟著新團長好好幹。”宋振和咬住牙關命令道。
“是。一切到此為止。不過,今天,我還得做最後一件事……”
“別再犯渾了!”
“犯渾也就這一回。我得見見總部幾位領導。”
“還有什麼可說的?”
“團長,這幾個月我們在總部新城接觸了不少其他農場的老兵。談了許多許多
其他地方的情況,接了一沓又一沓遞不上去的狀紙……”
“是。你們在那兒包打天下咧!”宋振和挖苦道。
“我們哪敢!我們只是想幫他們往上遞個話去。你沒見,想往上遞話的人恁多!
恁可憐……”
“今天這個場合是你們遞這種話的場合嗎?你們知道那些話有幾分真幾分假就
瞎給人遞!”
“今天我們只想跟總部首長說一件跟我們木西溝、跟我們獨立團有關的事。你
走了,咱們獨立團要編成工程團。這消息有準頭嗎?”
“別在我跟前套話。”
“還要調七萬勞力。要動遷阿倫古湖邊四鎮十八村。可這是一件根本辦不成的
事。我們在那兒接到過一封很古怪的信。沒寫信人的姓名。但每個月都給我們寄這
樣一封信,要我們把這情況遞上去。據這人說,阿倫古湖水根本走不出大裂谷。我
們一共收到了七封這樣的信。對了一下筆跡,全是一個人寫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個瘋子!“
“萬一他不是個瘋子呢?萬一他說的全是真話呢?你想想這後果!”
“總部特設一個小組,十來個專家在勘察論證它的可行性哩!”
“可我說的是萬一。讓他們聽一句反對的話,這沒壞處。”
“好。那七封信呢?給我。我去說。”
“團長,你就別再招惹他們了。這件事由我辦到底。我一個小小的代理排長,
錯了,就是不讓我‘代理’,也沒半分損頭。”
“把那七封信給我。”
“不。這件事我得親自辦。”
“好吧。你再想想吧。什麼時候想通了,願意交出那七封信來了,就讓警衛來
叫我。”宋振和說著,撂下張滿全,就往院門外走去。張滿全追出小院。他發覺小
院已經被團部警衛班看管起來。那二十七個弟兄,圍著兩籮筐白麵饃、兩桶蛋花湯,
兩臉盆蓮花白炒肉片,剝著生蒜,大口大口嚼得牙根發澀的時候,也發覺他們所在
的大食堂被迺發五派來的一個連,團團看管住了。不一會兒,團機關食堂炊事班班
長奉宋振和之令,給張滿全送去了一大碗蛋花湯,一大碗炒肉片,一斤白麵饃,一
頭生蒜,一碟油潑辣子,還給提了一暖瓶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