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紅薯
胡榮花被貴亭叔他們從梁頭上卸下來時,衣著整潔,舌頭也沒有像其他吊死的人那樣伸在外邊,灰白的臉色清秀安詳。多年以後,人們還說,真是奇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好看的“吊死鬼”。
屍體停放在院裡她的那兩個相好打過架的糞坑前面,用一條新的花格子土布蓋著。寨子裡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來了,看著悽悽慘慘的兩個孤兒,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無不動容。婦女們對這個“大眾情人”、她們眼中的“瘟神”,早已絲毫沒有了往日的嫉恨,人人掬滿了同情的眼淚。只有那些鬥過她的紅衛兵躲得遠遠的,彷彿做了一件虧心事兒。
貴亭叔組織了八隊的勞力們,七手八腳地把胡榮花與孫滿倉合葬在了一起。然後,兩個孩子的安置,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大事兒。元叔的母親讓元叔去給隊裡的領導們說一說,情願領養這兩個孤兒。貴亭叔說,只要有人出面,就是一種善舉,讓元叔一家領養,也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誰知給孫二孬一說,他說什麼也不肯去元叔家。他說,自己已經十二歲了,完全可以照顧妹妹,一定要自己過日子,不給別人添麻煩。其實,這小子有一個不肯說出去的小心眼兒,就是嫌元叔家是地主成分。看他的態度這麼堅決,隊裡的幹部只得作罷,不再考慮他們的安置問題。雖然如此,孫二孬還是對元叔一家心存感激。多年以後,他從外地回來,總是要到父母和元叔母親的墳上燒紙,還出錢治療元嬸的大病,對元叔在大學讀書的孩子提供經濟上的資助。
劉八爺在憶苦會上所說的六隊下粉條的院子,寨子裡的人都知道。在寨子的西南角,有一處大院子,既是六隊的牛屋院,又是六隊幹部的隊部。院子很大,歷年來,到了季節,都要在這裡下粉條。下粉條的主要原料是紅薯。
那年月,我們這裡秋季的農作物主要是紅薯。因為紅薯的產量高,一畝地可以刨上一萬多斤,作為肚皮的填充料最為合適。第一場霜凍來臨時,紅薯葉子一夜變成了黑色,紅薯停止生長,就到了刨紅薯的季節。紅薯是不能直接交公糧的,必須分給各家各戶處理。家家戶戶都打有儲存紅薯的紅薯窖,就是在家裡或者一塊空地上,向下挖一個兩三尺深的直筒,然後再向下留兩條腿,分別向兩邊開肚,掏出可供儲存幾千斤紅薯的空間來,把剛剛刨下來的新鮮紅薯輕輕地排放在裡邊,平時吃多少就撈出來多少。那幾年,由於餓怕了,群眾種紅薯的積極性很高,有了它,一冬一春人人可以吃飽飯。大家說:“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
分紅薯時,社員們把眼睛瞪得很大,一直緊盯著保管員的那桿秤,因為分到手的紅薯,品質有好壞之分。一塊地裡的紅薯,也不太一樣,澇窪裡的紅薯,肯定不好吃,還有那些筋筋渣渣的小紅薯,大家也不喜歡要。有一年,隊裡剛下來的兩個省會的知識青年,因為分紅薯,鬧了一個大笑話。原來,生產隊裡為了照顧這些從城裡來的洋學生,專門挑了一些大一點的紅薯分給他們。他們拿回去後,不知道破開蒸煮,燒火蒸了很久,還沒有把紅薯蒸熟,就去找貴亭叔鬧,說給他們分的是“老紅薯”,不好弄熟,坑了他們。貴亭叔聽了,哭笑不得,也讓別的群眾樂得前仰後合,成了多年的笑談。
在那些年裡,不僅群眾喜歡種紅薯,上級領導也很重視紅薯種植。他們號召並組織農業技術人員,推廣了許多新品種和新種植技術。新品種最多的是“山農一號”,這種紅薯產量高,皮色深紅,內瓤較面,甜度也不低。還有一種紅瓤紅薯,我們叫做“裡外紅”,水分較多一點,也挺好吃。當然,紅薯的口感好壞,還與土壤有關,沙壤地裡的紅薯,比黑油地裡的紅薯好吃得多。而且剛刨下來的紅薯,還沒有充分糖化,性子暴,不好吃。曬上一曬,幹皮一點,外瓤軟、內瓤面,香甜可口。做法上也有差別,燒烤的比蒸的好吃,蒸的又比煮熟的好吃。紅薯這東西,吃多了傷胃,吃紅薯的這一代人中,許多人都犯有“瀝心”的毛病。吃了紅薯,就從胃裡往外泛酸水。現在,人們把紅薯當成了稀罕物,我們縣有一任縣委書記,說過一句大實話,道出了怕吃紅薯的心理。當賓館老總請他品嚐鮮美的紅薯時,書記風趣地說:“算了,我就是不想吃紅薯,才出來當幹部哩。”
紅薯的種植技術比較簡單。在我們那裡,一般是到了春天,生產隊裡把留下來的紅薯種,排在篩得很細的牛糞池子裡。牛糞這種東西既有養分,又升溫快,很適宜紅薯芽子生長。一天澆上兩遍水,十幾天就催生出一池子茂密的紅薯芽子。紅薯芽子長到五六寸高時,拔下來,就可以栽到早已挑好壟溝的地裡,這叫做“春紅薯”。待這些春紅薯拖了一尺多長的秧子後,挑一些秧子剪下來,又截成小段段兒,仍然可以扦插在地裡,叫做“晚紅薯”。多少年來,人們一直這樣種植紅薯。
後來,上級從山東搬來一種新的種植模式,是把一些小紅薯直接埋在地裡,叫做“下蛋紅薯”。這種種法,在母紅薯下邊直接接了許多小紅薯,產量確實可以翻番。群眾憐惜紅薯種子,覺得這種方式太浪費,捨不得這麼種。上邊就提出響亮的號召:“種好麥稻蛋,埋葬帝修反!”把種植“下蛋紅薯”提升到了政治高度。但是,無論上級怎麼提倡,我們那裡的老百姓就是墨守成規,要不是上邊強壓硬逼,恐怕一畝下蛋紅薯也沒有人肯種。
然而,交公糧是有任務的,國家徵購的不只是糧食,紅薯幹也可以摺合成糧食交售。每當刨了紅薯以後,群眾留夠裝紅薯窖的,剩下的就地切成紅薯幹。切紅薯乾的工具是一塊木板,一頭刻出一個槽,釘上一片釤刀,只要拿著紅薯在上邊用力推,就可以擦出紅薯片來,當然要小心傷了手掌。後來,有了一種手搖的、鐵圓盤上裝有三片刀片的切紅薯片機,工作效率比木板切片工具高不了多少。紅薯切成片以後,撒在地裡,擺成一片白花花的,如果有風,有太陽,兩三天就可以曬乾了。就怕遇上陰雨天氣,這些半乾的薯片就會發生黴變,這是最令人懊惱的事情。要知道,紅薯幹也是人們最需要的糧食啊。隊裡要逐戶收一部分上繳,自己家裡也要留下一些作為口糧。
紅薯秧子其實也是一種財富。紅薯葉子可以拌麵蒸蒸吃,幹了的秧子可以用來餵羊、餵牛,家家戶戶都把紅薯秧子儲存起來,掛在沒有樹葉子的樹杈子上,各家門前的樹上,都掛有大團大團的紅薯秧子,群眾用這種簡易的方式,把紅薯秧子儲存起來,當做冬季的牲口飼料。一天夜裡,下了一場雪,黑團團的紅薯秧子上邊,蒙上很厚的一層白雪。小寶奶奶幫助小寶爹在樹下拽一些紅薯秧子餵羊,上邊“撲撲”地落了小寶爹一脖子雪,小寶奶奶一邊幫小寶爹撲打著雪,一邊嘟囔著說:“唉,要是六○年有這些紅薯秧吃,也不至於餓死那麼多人哪!”
小寶奶奶的嘆息說的是一個真理。吃,無論到任何時候,永遠是人類及所有動物的第一需要。現在的人,講究的是陽光、空氣和水,把食物似乎給當做小數點後邊不需要精確的數字,給忽略不計了。可生在杜小寶以前多少時代的人,對食品頂禮膜拜,長大以後的杜小寶,想起這些就揪心地疼。他記得,七太爺在喝飯的時候,總是用手指把碗再刮一刮吃掉;奶奶也在有時候,煮的飯少了,自己只吃一碗,吃完後在碗裡舔一舔,舔得乾乾淨淨的。奶奶不僅舔碗,就連吃紅薯時,也從來不剝皮,他們家的那條瘦狗在奶奶吃飯時,就不到奶奶的跟前,只跟著小孩子們拾紅薯皮吃。
1958年全民過大集體生活,吃食堂飯的時候,家家戶戶不允許再做飯吃。剛當上大隊民兵營長的劉慶典血氣方剛,帶著一群糾察隊員挨家挨戶搜查,誰家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還動煙火,就把這家的主人弄到大隊裡“炒鐵蛋”。“炒鐵蛋”是當時人們發明的一種鬥爭人的方式,讓被斗的人站在中間,一群人圍著前後左右地推搡。到了杜小寶家時,小寶三歲的小妹妹小朗,正在吃一塊玉米餅子,聽到人聲,“刺溜”一下鑽進了裡屋。在搜查的過程中,簡直嚇壞了小寶的媽媽,小寶妹妹小朗一直貼著牆根站著,瞪著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跟著這群如狼似虎的人轉。糾察隊員們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一窩蜂地轉向了另一家,全家人才鬆了一口氣。小寶媽媽把小朗拉了出來,小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從胳肢窩裡把那塊小小的餅子交給媽媽,說啥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