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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木匠

    第26節木匠

    一直忘了告訴你,杜小寶的爹爹叫杜鳳翔,杜小寶的叔叔叫杜鳳梧。

    杜鳳梧繼承了七太爺的遺風,他的老婆也是同他私奔來的。只不過當年七太爺和七太奶的私奔,並沒有直接進家,他們兩口子是直接進了家裡。人們羨慕地說,他們杜家老墳裡可能有這種風脈,可以突然跑來媳婦。

    杜鳳梧和老婆愛情的產生和發展,同他七太爺一樣落套,也是在看戲的戲臺子底下,通過男男女女擠擠扛扛弄出來的,沒有必要在文字上繼續渲染。過去的年輕人,哪有現在的年輕人這樣的福氣,對自己的意中人,可以送玫瑰花、下館子吃飯、到影院看電影,還可以在手機上發肉麻的短信,在互聯網上發電子郵件,直至到賓館去開房間,把愛情預熱得酸酸甜甜的。但是,當人們痛斥在封建社會里、傳統道德束縛了青年男女感情交流的時候,殊不知抽刀斷水水更流,是不可能用說教和打罵擋得住的。雖然交流方式沒有現代化的手段,但車有車路,馬有馬路。至少你千萬不要小瞧在戲臺子下產生的愛情,這種男女情愛往往更加直截了當,更加方便快捷,更具有爆發力,更加勢不可擋,更加棒打不開。

    杜鳳梧的老婆也就是杜小寶的嬸子嫁過來以後,不到一年,就鬧著分家。因為小兩口正年輕力壯,掙的工分在家裡佔有很大比例,杜小寶兄妹們多,比較起來,讓小兩口出苦力,養活一群張口的實在吃虧。男女結婚叫做成家了,什麼是家?“家”字就是在房屋下養一口豬。杜小寶的嬸子,確實為了自己沒法養豬,積攢私房錢,才說啥也要分門另住的。這個相當嚴肅的問題,是丈夫杜鳳梧婚前根本不去思考的問題,因為那時沒有矛盾產生的哲學基礎。有了老婆,沒有矛盾也會產生矛盾,而且隨著時間的增長,矛盾還會發生質的變化,從人民內部矛盾上升到敵我矛盾。兩口子在被窩裡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激烈的思想交鋒不知進行了多少回,終於軟化了杜鳳梧孝順為先的鐵石心腸。

    小寶嬸子率先發難,為了達到分裂的目的,兩口子奮勇前進。他們從柴米油鹽著手,到雞毛蒜皮子瑣事,處處找碴子生氣,與父母和哥嫂終日吵吵鬧鬧。有時,突然平靜了一個階段,忽然,於無聲處聽驚雷,小寶嬸子沒來由地尋死覓活,哭哭鬧鬧,突發的戰火讓人莫名其妙,找不到導火索,根本不知道從何而起。後來戰爭逐步升級,小寶嬸子不論輩分的謾罵,搞得家無寧日。即使到了這步田地,小寶的爺爺、奶奶依然堅守陣地,忍辱負重,胸懷大度,不同小輩們一般見識,作出戰略上的退卻姿態。小寶嬸子眼看各種進攻不能奏效,終於採取了“斬首行動”,把鬥爭的矛頭直接對準了小寶的爺爺和奶奶。當然,在連日生氣的過程中,小寶的嬸子像革命造反派的頭目那樣,始終掌握著運動的大方向,抓著進攻的主動權,講究鬥爭策略,從來不提“分家”二字,力求水到渠成。

    終於,好面子的杜小寶爺爺,向他們兩口子舉起了投降的白旗。爺爺對沒少暗自飲泣的小寶奶奶說,罷罷罷,捆綁不能成夫妻,更不能成家庭,事情明擺著,這樣的媳婦咱養不起,乾脆分門另住吧。主意已定,老兩口按照我們那裡的習俗,讓小寶奶奶回孃家,把小寶的舅爺請來,親自主持分家,杜家從此一分為二。

    分家後的杜鳳梧,另覓空地,蓋了兩間麥秸糊兒房子。蓋房子耗去了他們分家時的財產,日子過得並不比一家人在一起時更好一些。因此,小寶嬸子好像從來沒有吵過鬧過,照樣回到大家庭裡,一邊流蜜地喊著爹媽,一邊大碗大碗地蹭飯吃。並且從來不看小寶媽媽的白眼,飯吃得十分暢快。小寶嬸子是個精明的女人,她的小算盤打得很精,自己的能省一點是一點,省下來的,是自己家的,可以叫自己的漢子多吃點,養得壯壯的,白天晚上幹起各種活來,有氣力,有精力。

    相比之下,杜鳳梧就顯得有點呆板,他不好意思回大家庭吃飯。但他對自己女人的做法感到不太滿意,又對自己鬧分家時的作為有點歉疚。轉念一想,老婆回去吃飯是件小事,父母和哥嫂能夠容納她,說明到底是一家人,一個“杜”字掰不開,弟兄們打折胳膊袖裡接。

    杜鳳梧這個人,是個沒有學成的木匠。我們那裡的人,嘲笑這種木匠是“二八耙子”。說他是“二八耙子”,是指在他操置的木工工具中,有斧頭、大錛、大小鋸、各種尺寸的鑿子、墨斗、拐尺,還有長長短短的幾個刨子,所有木工用具,樣樣齊全。他對於每種木工工具,都會耍,就是在使用刨子方面,始終不得要領。

    木匠們都知道,“一年斧子二年錛,一輩子刨子刮不皴(音cūn,準確的意思)”。因為推刨子不僅是處理木板平面的光滑,最關鍵的是刨平板邊,把兩塊以上的板子粘在一起。刨板邊時,推出去的刨子要平直,不然,把碎板子拼接粘成大板子的時候,有了縫隙,板子粘接得肯定不牢固。這一過程叫做合縫。有經驗的木匠,到了合縫的時候,把刨刃定得只啃動木板薄薄的一點,然後斂著氣息,在板頭放上刨子時,刨子的下平面非常水平,推動刨子的過程中,力度均勻,到了板子的另一頭,刨子仍然是平直的,不能下栽。這樣反覆幾下,刮出來的平面,放在另一塊已經刮好的平面上,兩塊板上下,居於一個大平面,穩穩當當的,趴在縫間看看,連光也透不過去。可小寶的叔叔,本來就是一個粗糙人,多年都沒有合成過一個完美的縫,不是側歪,就是透風。而且越用力氣重新刨,就越糟糕,兩塊板之間,打再厚的皮膠也粘接不牢。偶爾粘著了一塊板子,跟碰運氣差不多。用繩子摽著的時候,是一塊完整的木板,一旦拆掉了繩索,呼啦一下,很快散架成一堆碎板子。因為他在這方面一直不行,所以,他在打傢俱方面,是一個進了門內的“門外漢”。

    斧子是最常用的工具,可以砍、錘、拍,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使用斧子砍木料時,一般是較小的木料,在那些沒有辦法下鋸的情況下,把木料的凸起部分砍到接近墨線,再用刨子細緻處理。錘的作用主要是用來打鑿子,打眼兒。當然做錘用的地方太多,不再一一盡述。

    耍大錛同使用斧子就不一樣,要的是力氣和準頭。一把像洋鎬一樣的大錛,使用時,一隻腳尖蹺起,直接在這隻腳的前邊向腳底下刨。錛頭是鋒利的,給剛剛放倒的大樹刷根,去皮,都要首先用到這種往腳下砍的工具。膽小的人,如果看木匠耍大錛,心裡一定害怕,擔心他們搞不好,要錛到腳上的。說句實在話,一個木匠的一生,幾乎沒有人不被大錛錛著腳面的,當然這些都是在初學階段發生的。小寶的叔叔杜鳳梧多次被錛砍傷腳面和腳踝,所幸只傷了皮肉,沒有傷及過骨頭,要不然,成為殘廢,他的木匠生涯早已結束了。

    杜鳳梧拿手的活兒是做棺材、匯木料。人們避諱“死”這一字眼,把行將死亡的人,說成要有“三長兩短”怎麼怎麼的,這個“三長兩短”指的就是棺材。棺材的一個頂蓋,兩個幫,是“三長”,兩頭的堵頭,是“兩短”。至於棺材底部,是一些薄薄的木板,被忽略了。我們那裡,較富裕的人家,往往在老人健在時,早早地預備下棺材,還要用瀝青塗抹,然後在棺材的前堵頭上,刻出白茬子的“福”字。那意思無非是說,進到這裡面,就等於享福去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人家,常常是在老人突然謝世後,才急急忙忙地找來一群木匠,沒明沒夜地出大樹,解板子,合棺材。

    杜鳳梧做活雖然粗糙,但力氣大,到了這種時候,是不可多得的人選,歷來是木匠們的牽頭人。他一邊啃著主人家提供的大白饅頭,一邊指揮著幾個小夥子出樹,讓徒弟們拉大鋸解板兒,然後和兩三個熟練木匠做成品。他最喜歡用接近兩抱粗細的桐木做棺材,“三長”部分能夠是一塊獨板,省力又省事兒。在這樣的情況下,做成的溼棺材,很重,到了抬棺材起靈時,儘管找的扛“大頭”的漢子都是力大如牛的人,還是被壓得齜牙咧嘴的,主人家就給這個人的封子(酬勞錢)多一點。

    匯木料是蓋房子時的木匠功課。這種活兒,要緊的是掌握尺寸和角度。一般是先做窗戶和門框,然後平整一些木槓子,做窗戶和門框的過木。當泥水匠們把土牆的牆板壘到一定高度,木匠們還要幫助他們搭架木。待到“山花”(山牆的人字形部分)落成後,就要上木料。搭成人字形的兩根木料叫巨獸,支撐巨獸的最粗的木料是大梁,巨獸和大梁形成的三角形與“山花”上端的角度是一致的。搭在巨獸上連接間道之間的木料是檁條,一間房子通常要用五根,最上邊的一根叫脊檁,其餘四根分別叫二檁和三檁。檁條上可以釘一排排的木條,叫椽子。蓋草房子是不需要用椽子的,只有在蓋瓦房時,才把這些方錠子木條釘在檁條上,增加向上的抗力和保證坡面平整。匯木料的活兒畢竟粗糙,當木匠的,只要力氣大,有基本功就成了。

    到了冬春兩季,寨子裡修房蓋屋的人家不少,杜鳳梧就成了大忙人,這家不請那家請。做木匠活兒,一般不用爬高上低,另外還有煙抽,有茶水喝。在沒有壘牆之前,木匠首先進入情況。這時參加蓋房的人少,他們的吃喝比泥水匠們上來時稍好一些。這一切讓小寶的嬸子,很為自己能幹的丈夫驕傲和自豪,嫁給杜小寶叔叔杜鳳梧的最初動因,很可能與杜鳳梧是一個木匠,是一種體面的手藝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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