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過年
說話之間,到了新年。
俗話說,年好過,月難熬。春節只是孩子們的節日,到了年下,孩子們可以吃白麵饃,穿新衣服,放鞭炮。貧窮的大人們過年不好受,當做關口,所以稱作“年關”。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希望闖過這一關口,再增加一歲。
過了臘八,就是過年的開始。這一天家家戶戶要吃一頓粥,叫“臘八粥”。臘八粥是用五穀雜糧做的,熬得稠稠的,象徵著五穀豐登。打這一天起,大人們開始忙碌,籌辦年貨。
有一段話,專門編排過年的準備工作的,說是:“吃過臘八飯,就把年來辦。十七八,燙豆莢。二十三,放小鞭。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殺灶雞。二十八,貼花畫。二十九,去灌酒。年三十,包餃子。大年初一,撅著屁股作揖。”
其實在具體操作上,並沒有完全按照這個程序辦理。比如,殺豬在年二十左右就開始了。小寶的爹爹杜鳳翔不僅會泥水活,織箔織苫子,還有一手殺豬的絕技。幾條漢子把一頭大豬抬在架起的門板上,杜鳳翔一刀下去,這頭豬的脖子就開始向外躥血,不大一會兒,這頭豬的魂靈,已經進了閻羅殿裡。杜鳳翔在死豬的一條後腿上,劃一個口子,用鋼條,俗稱“豬梃襠”的,從這個口子穿進去,在皮下朝各個方向捅來捅去。然後,杜鳳翔開始通過這個口子向裡邊吹氣,一個人吹一陣子,頂不住了,換一個人吹,邊吹邊有人擊打豬身子,讓氣走勻。把豬吹得膘大肥胖的,用繩子束著這個刀口,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豬抬在適當溫度的熱水大鍋裡,邊燙邊往下煺毛,用一種坑坑窪窪的賴礓石,在豬蹄和豬頭這些旮旯地方狠砸,把豬全身上下的毛,砸得乾乾淨淨的。
那時候,豬是私有財產。一家人喂一頭大豬挺不容易的,剩湯剩水再加上穀糠、青草,拉巴了一年多,才可以養成一頭能夠宰殺的大豬。賣掉肉,剩下的雜碎自己享用。
沒有養出成豬的人家,就要割肉。一般人家都缺錢花,買肉不過買五至十斤就足夠了。買的少了,就特別喜歡買肥的,“莊稼佬,去割肉,不是腰窩是槽口”,“槽口”又叫“血脖”,這地方的肉脆,比較香。腰窩部分有板子油,可以榨出腥油來,讓人們多吃幾天腥葷食品。煮熟的帶有肥膘的肉塊,叫做“刀頭”,可以插上筷子上供。敬了祖先,一點也不會少,伴著白菜、蘿蔔重新熬炒,就能煨出很香的肉菜。小寶奶奶待客後,常常把客人沒有吃的肥肉塊夾出來,捨不得讓家人吃,孩子們又不喜歡吃這種肉,她把這些肉塊儲存在菜櫥裡,留給第二天的來客吃。
到了二十七八,家家戶戶都要蒸饃。一般要蒸一種大型棗花饃,叫做“棗山”,是當做祭品上供用的。這一年破“四舊”了,家家戶戶堂屋貼的都是領袖像,沒有必要蒸“棗山”了,只蒸幾個棗花饃哄小孩子。蒸得最多的,是黑饃、豆包和花捲饃。黑饃一般是女人們吃的,花捲饃讓男人吃,孩子們可以吃白麵饃。小寶的奶奶和媽媽最多是在初一這一天,才吃一點白饃,其餘盡是吃黑饃和豆包。豆包外表是薄薄的一層雜麵,裡邊填充的是紅薯和豇豆混合成的豆餡兒。為了防止孩子們撕花捲饃上的一層白麵,小寶奶奶把白麵輕輕地與黑麵揉在一起,蒸出的饃叫“狐狸頭”,當然口感要比純黑麵饃好得多。到了蒸饃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小寶兄妹幾個都不去睡覺,等著吃一個新鮮的熱蒸饃。
在臨近大年初一的最後幾天裡,家家戶戶還要到高樓街去趕年集。我們馬寨雖說是個小公社,卻從來沒有形成過集市。區政府所在地高樓街,是遠近聞名的集市。這個集市是逢單日子一次,即在一個月內,一般只有十五個集市貿易。在平時,趕集的人並不太多,到了年關,集市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有些年是“小進”,除夕是臘月二十九,這一天還是“半拉集”,人們照樣興趣盎然地趕集。
集市上過年的物資很豐富,平時見不到的東西,這個時候都擺了出來。大家誰也不去想,怎麼十分厲害的“割資本主義的尾巴”,竟然沒有把這些習俗和物資割掉?革命的氣氛蓋不住過年的氣氛。大街上,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販,突然比平時多出了十幾倍。趕上一回年集,讓你一生都不會忘記。
“賣響針”的那個老頭身邊,常常擠滿了人,大家好奇地聽他邊唱邊將鋼針靈活地耍弄著。只見他手捏一撮兒鋼針,“刷”地一下子甩在一塊桐木板上,鋼針整整齊齊地紮了上去,然後打開已經包好,三十根一組的一包鋼針,咬牙切齒地把甩在木板上的針,一根根地往裡邊添,彷彿不要本錢了。等添得讓人動心的時候,有人出錢買下了這包針,仔細一數,仍然是三十根,說不定還要少上一兩根。當然大家沒有人去計較這包鋼針少了,感興趣的是看他變戲法。
在集市上唱得最響亮的,是幾家賣“五料面”調味品的小攤位。他們面前擺著手搖的“小石磨”,把花椒、八角、小茴、肉桂、豆蔻等做葷菜的調味品,按照一定比例放在石磨上邊搖邊唱:
有肉桂,有豆蔻,肉桂豆蔻開胃口。
從百姓,到領導,家家戶戶離不了。
該捎就捎,該包就包,心中想買你可別忘了。
當家人置的當家貨,浪蕩之子講吃喝……
唱上一會兒,吆喝一聲:
五香八大味,現賣現配!
遇到遲遲疑疑不肯買的顧客,他們既熱情又嗔怪地塞給人家:
叫你拿著你拿著,你是東莊他姨夫!……
過年最能夠體現喜慶氣氛的,莫過於放鞭炮。小寶家只花了六毛錢,買了三掛小鞭炮。孩子們當然嫌少,要他們爹杜鳳翔再買一點。奶奶說,這東西,不當吃,不當喝,沒用處,響一聲就沒有了,不值得多買,小寶和弟弟再不高興也沒有辦法。弟弟小暖說,哥,等我長大了,過年時買一百二十捆大鞭炮,再買一百二十個零炮,天天放!小寶大了,知道弟弟說的是孩子話。小掛鞭炮,只有一拃多長,如果點燃,霎時間就完了。弟兄倆就把鞭炮拆散零放,把三個高興機會一下子變成了三百個,這樣做,並不算他倆的發明創造,因為許多家庭的孩子都是這麼辦的。妹妹們膽子小,不同他們爭著放炮。臘月二十三、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他們倆放炮時,家裡的那條小瘦狗,躲在了牆根處,驚恐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孩子們的高興樣子。
狼叔家根本不買鞭炮,他們家的幾個孩子劉繼省、劉繼縣和劉繼多到別家的孩子那裡,討要一些小炮,別家的孩子們也不吝嗇,樂意分給他們幾個。這時候,狼叔笑眯眯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一點也沒有咬人的那種樣子。
在我們寨子裡,過年時,最有文化氣氛的算是寫對聯了。幾個拿得動毛筆的人到了二十五六以後,忙得不可開交。
俺們八隊的對聯是元叔寫的,小寶負責給他研墨,扯對子。用的詞都是現成的,在毛主席詩詞中,好句子太多了。如“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天連五嶺雲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等等。元叔找的,都是一些對仗工穩的句子,再配上“萬馬奔騰”、“春意盎然”等四字句,就成了一副對聯。生產隊裡的牛車上,往往寫上“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等通用的對聯。從陳聰老師那裡學來了一點修辭知識的小寶想,要不是用的比興手法的吉利話,讓牛車“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把牛累死,也沒有這麼快。牛車若能夠達到這種速度,七太爺肯定不會去看火車了。
老學究孫乃社好像不太懂得對仗,他為別人寫對子時,為了不重樣兒,只管湊字,寫了“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裡盡朝暉”、“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等一些並不對仗的句子。還有一次,他疊的格子只有七個字,寫毛主席“蝶戀花·答李淑一”那首詞中的“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時,忽然發現多了兩個字,這對子就寫成了“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讓內行的人看了止不住發笑。
孫乃社寫對子時,和丁老師一樣,喜歡讓人誇他的字好。有一次,當上公社一把手的張武裝部長經過他家,看到他正在寫對聯,就過去看了看,孫乃社趕緊站起敬菸,並請領導指正他寫的對聯。張武裝部長粗中有細,看著他寫的到底不怎麼樣,就說:“哦,墨很黑。”孫乃社不達目的,問張武裝部長:“字呢?”張武裝部長說:“字很大。”孫乃社還問:“寫的怎麼樣?”張武裝部長品評說:“這字嘛,近處看看不咋著。”孫乃社有點急:“那請您遠處看看!”張武裝部長一點也不留情面:“遠處看看還是不咋著。”一席話,搞得孫乃社十分狼狽。等張武裝部長走後,他在肚子裡直罵:“當啥公社領導的,一點水平也沒有!”
高恩典家因為信主,他們家的對聯特殊,請人寫不來,高恩典的爹就讓高恩典自己從《聖經》上找詞。高恩典不會編出對仗的句子,就按《聖經》上的原文抄寫下來,什麼“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神的兒子主耶穌,約旦河裡受了洗”,字數是湊對了,就是顯得不倫不類的。按說,這一年破“四舊”了,不敢再寫這樣的宗教味很濃的對聯,但他們很有“反潮流”精神,仍然寫他們心中認為最合適的讚詞。好在紅衛兵們大多是不識字的,誰也沒有那麼多的窮講究,他們只看到各家各戶花花綠綠的,沒有人去認真品評對聯的含義。況且大家都在高高興興地過年,更沒有人出面找這種沒趣。要不然,信主人家的對聯一定會受到大批判的。
在大家忙著過年的時候,七太爺的病越來越重了。一家人一直守在他的草池子旁,盡最後的孝心。臘月二十五這一天,早上還是豔陽高照,上午就飄起了雪糝,氣溫驟降。七太爺伸手向天,嘴裡混濁不清地喊著:“山菊,山菊,我找你去了!”說著說著,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杜家人除了小寶奶奶和媽媽立刻哭了起來外,其他人都沒有落淚。貴亭叔趕來,連說:“這老漢死的真是時候!”也不知是肯定,還是抱怨。他馬上去組織全生產隊的勞力們,有條不紊地作出了科學的分工,為這個百歲老人隆重地料理後事。
出殯的這一天,欒二哥當的是“肇大事”人,就是司儀。在我們八隊的牛屋院裡,一切準備工作妥當以後,他用唱越調戲練就的渾厚嗓音,大聲唱起了輓歌:
玉皇大帝請,
王母娘娘叫,
崔判官把你的名字已勾掉。
閻王爺下的請帖是傳票。
我的七太爺呀,
小鬼們接你用的是八抬轎……
欒二哥悲愴的腔調,高亢奔放,穿透時空,哀怨動人。欒二哥一唱,跪在地上的穿著雜色孝服的一片女人們,立刻像應聲蟲一樣,嚎嚎地痛哭起來。
起柩以後,全寨子的人一齊出動,人山人海,為這個本地的活化石送行。連狼叔這樣的人都來了,因為七太爺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咬”過的人。七太爺有五個姐姐,她們留下了許多後人,由於七太爺的存在,這些講究禮儀的親戚們,沒有斷了走動。因此,凡是能夠通知到的杜家的親戚們,差不多都來了。只有西鄉趙集的外甥女家太遠了,年關將近,沒有來得及通知。
出殯的時候,小寶的奶奶和媽媽坐在靈車上,朝棺材上摔打著白紙糊成的哀杖,邊哭邊訴說七太爺一生的功績,讓老人家一路好走。其他女人們坐了兩個牛車,為這個輩分很高的老人哭泣。小寶的爺爺系的是一頂白孝布,扛著幡槓子,目無表情地讓人攙扶著走在最前頭。小寶的爹爹杜鳳翔系的是黃孝布,提著一隻竹籃子,沿途撒五顏六色的紙錢。繫著紅色孝布的小寶,邊走邊回頭張望靈車上的棺材,忽發奇想,應該給七太爺的棺材上寫上一副對聯:
斑竹一枝千滴淚,
紅霞萬朵百重衣。
送葬的隊伍踏著薄薄的積雪,途經我們八隊那架“水打磨”的時候,水打磨正在呼嚕呼嚕地轉著,一圈白鐵皮捲成的槽子裡,涓涓地流著乳白色的豆漿,彷彿是黏稠的眼淚,痛悼著七太爺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