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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 收音機

    第42節收音機

    孫丙豪同他的小妹妹孫轉聯繫上,是在1982年。這裡邊的曲折,難以一言盡述。

    孫丙豪走的時候是在1948年,那年他剛剛滿二十一歲。這個財主家的兒子,當時在省會汴梁城,歷史上又叫“東京”,也就是現在的開封市,讀高中二年級。我們寨子裡的群眾,聽到哪裡吵吵鬧鬧的時候,就會說:“幹啥呀,熱鬧‘東京’的!”這裡的“東京”,絕對不是指日本的東京,而是指的古都汴梁城。歷史上的汴梁,是繁華的都市,熱鬧非凡。到了宋朝,是朝廷老子居住的地方,進入鼎盛時期,你可以從《清明上河圖》中看到當時熱鬧的景象。

    然而,這地方真正最熱鬧的時候,要數解放開封的那幾天。解放軍隆隆的槍炮聲,整整響了三天三夜,把城牆轟開十幾處缺口以後,留守在城內的國民黨軍隊十三軍殘部,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竟然把一部分為了擴充兵員,臨時徵集的高中學生裹挾在裡邊,不戰而逃。

    這一批敗兵,順著大路,跑到了現在的107國道上,向西南逃竄。在他們裹挾的學生中,就有孫丙豪和他的同學們,他們都是些家境好的人家的孩子,不然,肯定沒有錢跑到省城,上全省為數極少的高級中學。這些青年人,在這種情況下,跟著國民黨軍隊殘部跑,大多數屬於自願的性質。中途,也有的人脫隊回家,軍隊里長官們並不難為他們,隨他們的便。最堅定地跟著部隊走的學生,有的是豫北人,那裡已經解放,他們斷了接濟,知道已經無家可歸。有的學生鐵心要當兵,跟著國民黨走。

    當十三軍殘部狼狽地跑到西鄉趙集的時候,又與挺進大別山的李先念部隊遭遇上了,這股潰不成軍的殘部邊打邊撤,折轉身向東南逃竄,一直竄到了我們馬寨,才得到暫時的喘息。我們那裡的群眾對這一幕,記憶非常深刻。多年以後,他們譏諷那些帶狼狽相的人,常常形容說,“看你那糟樣子,跟打垮的十三軍一樣”,出處就在這裡。

    跑得衣衫襤褸的孫丙豪,神奇地回到家裡,母子倆抱頭痛哭。母親沒有抱怨兵荒馬亂,卻向他哭訴了他父親孫乃器,花三十塊大洋買了一個小老婆的事情,這小老婆就是後來上吊而死的胡榮花。這些家庭變故,讓年輕的孫丙豪怒火中燒,說啥也不在家裡待了。但他在威嚴的父親面前不敢說什麼,他只是唯唯諾諾地說,要跟著部隊走。他爹孫乃器冷峻地說:“孩子,你走吧,無論如何,也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你是我們孫家的根子。”

    孫乃器知道自己面臨著一場大劫難,恐怕難以逃脫。為了保全兒子的性命和前程,他專門請十三軍的頭領吃了頓飯,送了人家兩根金條。那個十三軍頭領拍著胸脯擔保說,孫大哥,請你一百個放心,你的孩子交給我了,我一定會把孩子帶好。

    臨出發的時候,孫丙豪最小的妹妹孫轉五歲了,抱著哥哥的腿哭著不讓走,孫丙豪抱起妹妹,親了親淚臉蛋兒,毅然決然地走了。就是這麼一個親吻,讓妹妹永遠記下了哥哥的樣子,也讓孫丙豪無時無刻不思念家鄉的親人。

    後來,孫轉的兩個姐姐出嫁了,在她母親臨死前,把她嫁給了高樓街一個貧農家庭,條件是把孫轉母親一併接來過日子。孫轉的母親到孫轉家以後,一病不起,在嚥氣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小豪,小豪!”孫轉當然懂得母親的心思,她雖然在腦子裡想象不到大哥現在的模樣,潛意識裡卻牢牢地記住,有一個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的大哥。

    孫轉的日子過得不錯,大兒子考上了縣高中,每當回到家裡,孫轉就跟他念叨:“你那個丙豪舅舅也不知活著沒有?要是能夠聯繫上就好了。”孝順的兒子很在意母親的唸叨,靈機一動,想起在學校裡的黑白電視機裡,曾經看到過《海峽之聲》節目,知道里邊專門闢有《兩岸尋親》欄目,就讓母親出錢,買一臺高檔收音機,尋找有沒有類似的節目。母親痛快地答應了,給了兒子八十三塊錢,買了一臺“春雷牌”收音機。一聽,果然有類似節目,只不過集中在短波1、2頻段,在中波段收聽不到。

    收音機這東西,在20世紀80年代,很快興盛起來。最初的起因應當歸功於東北的評書演員劉蘭芳。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中,有一個評書連播,所有播出的節目中,要數劉蘭芳的《岳飛傳》,在群眾中引起的轟動最大。幾個月裡,老百姓對劉蘭芳播講的岳飛和岳家軍的故事如痴如醉。許多人到了田間地頭,還在津津樂道地學著劉蘭芳的腔調:“只聽得‘嗬朗朗’一聲響,從山後殺出來一員猛將,金兀朮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媽呀……”

    這個評書,最初在各家省級電臺相繼播講的時候,我家鄉里的收音機還不太多,只有一些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才買了這種玩意兒。到了中午十二點,我們省人民廣播電臺播送劉蘭芳評書的時候,好多人擠到這些人的家裡,聽得入迷,聽不完就不回家吃飯。如果漏聽了一集,就會留下無窮的遺憾。有收音機的人家,有的人很喜歡大家來聽評書,當成一種榮耀,把聲音開得很大,招徠鄉親們作為聽眾。有些人則不喜歡別人來分享這種快樂,一見人來得多了,推說乾電池鼓了,向外流白糊糊了,沒勁了,故意把聲音開得很小,讓大家失望。其實沒有多久,擠到這些家裡的聽眾逐漸減少,原來他們也都湊錢買來了收音機。

    到了後來,我們山裡的收音機,已經相當普及。好多家庭,不是一家一臺,而是兩個到三個,只有這樣,在收聽廣播的時候,才可以各取所需。城裡的小朋友最愛聽的“小喇叭廣播”,我們山裡的孩子們常常聽不到,因為在播送的時段上,不是為我們鄉下的孩子設置的,等他們放學回家,這個節目早已結束了。牛把們的床頭都放著綠白相間外殼的“黃河牌”收音機,他們一邊喂著牛,一邊聽著豫劇,是很愜意的事情。有時躺在床上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把收音機蹬掉在地上是常有的事情。摔得沒有聲音了,拍一拍又會響了。老百姓說,這收音機不是“黃河牌”,是“震盪牌”。

    這種收音機,配上自行車、手錶、縫紉機,共稱“三轉一響”,是當時時髦的陪嫁物品。不同的是,同為“三轉一響”,品牌不一樣,檔次也不一樣。比如收音機,上海產的“春雷牌”就比“黃河牌”好了數倍。老百姓用的是大眾化的“黃河牌”,只能收聽中央一套、二套和地方臺的調幅廣播信號。少數人用的“春雷牌”,不僅可以收聽上述節目,還能搜索到兄弟省市的廣播電臺節目,而且具有短波1、2頻段,拔出不鏽鋼天線,還能收聽到許多聽不懂的語言,夜深人靜時,連“美國之音”和臺灣的廣播也能收聽到。只不過聽不上一兩句,“吱吱”嘯叫的干擾電流聲就把這些反動宣傳淹沒了,稍微移動一下位置,還能夠聽到斷斷續續的廣播。這種收音機,另外配有收聽立體聲調頻廣播的功能,在省級以上的大城市裡可以撥動一個轉換開關,收聽純正清晰的節目,可惜我們那裡,縣城裡還沒有發射調頻信號,有這個功能也用不上。

    這就夠了。孫轉的兒子,從收音機裡收聽到了尋親類節目以後,欣喜若狂,根據孫轉的囑咐,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尋親信:

    哥哥,你在哪裡?

    你的母親趙大妮、小妹妹孫轉、大妹妹孫秀、二妹妹孫巧,日子過得很好,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你的名字叫孫丙豪,家住在××省××縣高樓鄉馬寨村,盼望你聽到廣播後,及時給高樓街三組孫轉聯繫。

    信中沒有說孫丙豪的母親已經去世,怕的是哥哥傷心或者斷了牽掛,不同他們聯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很快覆信,通知他們,這封信將於某月某日某時播出,播多少次。一家人滿懷希望和期待,每天焦急地盼望著孫丙豪的音信。

    再說那邊的孫丙豪,和很多國民黨老兵一樣,患有嚴重的思鄉病。他是個高中肄業生,在當時的臺灣老兵中,屬於知識分子。到了臺灣,人才濟濟,找工作是很困難的事情,他沒有其他出路,只好在部隊裡混,靠餉銀過日子,時刻做著“反攻大陸”的準備。那時候,國民黨部隊兵少將多,升職極其緩慢,在漫長的歲月裡,他一步一步地熬到了少校軍銜。

    在剛進入臺灣的前幾年,小島上一下子擠了那麼多人,還要天天備戰,日子並不好過。尤其是男性居多,很不容易找到配偶。孫丙豪到了四十歲時,才娶到了一個山東臨沂籍的軍官女兒做老婆。這女人出生在臺灣,小他二十一歲。退役後,經濟情況已經大幅度好轉,孫丙豪給一家中型傢俱廠做管理人員,連同退休金和佣金收入,養活家庭沒有問題。

    1978年5月,蔣經國接任第六任總統後,採取了開明的政策,逐步解除了黨禁,輿論寬鬆了許多。同時採取了許多改革措施,發展經濟,臺灣的經濟很快起飛了。在這種形勢下,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臺灣老兵,並沒有得到實惠,依然貧困潦倒。於是,他們聯合起來,掀起了一股請願浪潮,集中到總統府大鬧一場。這些人說:“老子為你們蔣家賣命了一輩子,落下了一身殘疾,到現在有家不能回,如果不給補貼,老子就把命交給你們了!”政府為了平息事態,給老兵們發了一大筆補貼。有了這筆錢,這批患有嚴重思鄉病的老兵,試圖運用各種途徑,跟遠在大陸的親人開始展開頑強曲折的聯繫。

    此時的孫丙豪,已經富了起來,自己開辦了一個傢俱廠,再加上這筆補貼金,更加強化了思鄉的信念。嬌小依人的夫人,從她的父親身上,知道思鄉病是一種不可救藥的頑固疾病,依著丈夫,每天晚上定時收聽來自大陸的廣播,終於盼來了小妹妹的消息。兩岸沒有通郵,為了及時聯繫,孫丙豪想盡了一切辦法。

    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孫轉尋親信以後的第三個月頭上,孫轉終於從郵遞員小蔡手裡,收到了來自加拿大秦廣遠先生轉交的一封航空郵件。秦廣遠先生是孫丙豪的朋友,也是許多臺灣老兵的朋友,他是人們永遠記在心中的使者,樂意為許多兩岸親人牽線搭橋,為他們辦理兩岸之間的相互通信聯繫。

    連通國外的航空信封寫法,跟國內的習慣很不同,上邊的一欄寫的是寄信人地址、姓名,中間才是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地址也是英文。孫轉收到的信件,寄信人當然是秦廣遠,拆開後才知道寫信的人是孫丙豪。信中的內容很簡單,信箋是寬大的紅格子,豎行繁體字:

    吾妹孫轉檯鑑:

    那次吻別,一晃四十三年了。哥時刻思念你們。問父母大人好,兩個妹妹和家人好,望你通過信封上的地址,把家裡的詳細情況給我寫清楚。哥哥甚念甚念。

    兄孫丙豪手

    民國××年×月×日

    從此雙方算聯繫上了,而且越來越頻繁,一直到了孫丙豪迴歸故鄉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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