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馬寨所處的位置,是在高樓街的東邊,所以,鄉里把馬寨劃分為東管理區。全鄉有二百多平方公里,面積特別大,為了便於指揮,共分了東西南北中五個管理區。
這些年裡,在我們鄉有兩個現象,值得驕傲。一是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很多;二是鄉里的主要領導被提拔為縣級領導幹部的多,很出人才。當了祖師頂山上祖師廟道長的“靜宇”道人,在恭維鄉里領導們時,胡謅說,這五個管理區分得好啊,暗合了八卦方位,“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分別屬金木水火,中央屬土,這金木水火土佔全了。一把手在高樓鄉幹,受到提拔重用是合乎天機的”。
有道是“天機不可洩露”,洩露了就不靈了。在當時,道長說出這個論斷時,說得我們那位書記心裡美滋滋的,臉上自然有遮掩不住的笑容。後來,這位很信這一套的書記,竟然沒有能夠當上縣級領導,只調到了一個重要局任局長,心裡很不痛快。他曾經對自己那個愛好到廟裡燒香的老婆說,別迷信這一套,道人們全他媽的胡說八道。
鄉里臨時突擊中心到來時,副鄉長劉繼昆分包的是我們東管理區。東管理區有七個行政村,劉鄉長一般不回我們村,只是讓別的幹部前來督戰。因為他媽蘭秀娟對他說:“本地和尚不念經,咱們村的屎盆子你別攪,你慶典伯不是個好惹的。”劉鄉長很以為然,就不進馬寨。儘管沒有深入實際,但他即使不聽分包我們馬寨村的幹部彙報,心裡照樣明鏡一般。
可在這年春上,安排種菸葉的時候,工作阻力十分巨大,我們馬寨的種菸葉面積最不好落實,劉慶典支書陽奉陰違,頂得厲害。劉鄉長只得屈就,提著菸酒到三伯劉慶典家,親自登門做耐心細緻的說服工作。終於,劉慶典看在堂侄子和菸酒的分上,答應做群眾的工作,安排落實種菸葉面積。
其實,也不能全怪劉慶典要頂撞上級領導,而是群眾越來越不聽話,你叫他往東,他偏偏往西。這幾年,安排落實種菸葉面積,年年都是鄉里工作的突擊中心。只要秋莊稼一放倒,村裡幾個幹部,分包到村民組,負責把各家各戶的種菸葉土地規劃出來,嚴禁他們種上小麥及其他農作物。為了落實上級分配下來的種菸葉面積,這面積就得放大一倍以上。不然,等你村幹部前邊走,群眾後邊就把小麥種上了,弄得村幹部沒有脾氣。現在當村幹部的,對老百姓沒有一點“拿法”,要抓的工作,盡是得罪人的事情。狼叔就當面罵過劉慶典,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啥也不會,只知道“要錢要命”!說來也怪,除了抓計劃生育“要命”,收五糧三款“要錢”外,凡是上級推廣的讓群眾發家致富的項目,幾乎沒有一項是成功的。
發生這種情況,說來話長。
自從出現賣糧難以後,鄉親們種糧食的積極性受到挫傷,紛紛轉向了種植經濟作物。上級也察覺到了這個苗頭,知道群眾的糧食已經夠吃了,主要是缺錢花,因此號召調整種植業結構。上邊的目的是要求群眾,向有限的耕地要高產,要優質,要高效益。一個將軍一個令,換一任主要領導,就產生一個新思路,今天叫種這種東西,明天叫種那種東西,老百姓跟著這個指揮棒轉,種出來的東西不是賣不出去,就是不適合我們這裡的土壤、氣候條件,根本種不好。比如有一年,鄉里讓群眾種植“蔬菜種子田”,說“賣原種比賣蔬菜賺錢”,他們安排鄉農業技術推廣站的人員,從山東引回了大蔥、大白菜。農經站實行有償服務,首先賺了種子錢。老百姓滿懷掙錢的渴望,種了一季子,結果大蔥長得如同香葶兒,大白菜抽出了穗兒,開了花,就是不會結子。誰家種植這種東西,誰家就倒黴,有人到鄉政府罵大街,政府的領導和農業技術推廣站的人員躲起來不見面。
這兩年,縣裡經過充分論證,根據全縣的地域特點,提出了“東抓煙,西抓棉,南抓花生北抓蠶,全縣建成林果園”的號召,要搞什麼“農業行動計劃”,打破“傳統習慣”,推行“三改五化”,實行“深度開發”。老百姓實在不知道上級要他們幹什麼,上級的號召都是一些濃縮出來的新詞彙。你要是想弄明白這些名堂,可以到當時家家戶戶的院牆前,看一看寫得一層壓一層的標語,興許能夠知道這些詞彙意味著什麼。
我們高樓鄉在縣城東部,自然屬於植煙區。本來我們鄉就是一個農業大鄉,經濟小鄉,工業弱鄉,財政窮鄉,只有抓菸葉種植,才是來錢最好最快的辦法。這是因為菸葉特產稅很高,領導們常說的一句口號是:“黨政軍民一齊抓,一切為了三十八”,“三十八”指的就是菸葉的特產稅率為百分之三十八。有這麼大甜頭在裡邊,你要是當鄉里的一把手,不狠狠地抓菸葉種植,才是“信”一個。(“信”是我們那裡的土話,和“二蛋”一樣,意思是傻瓜。)
我們那裡,早年並沒有大面積種菸葉的習慣。七太爺在世的時候,吸的煙片兒,是那些愛吸菸的人,在一小片生荒地上種那麼一點點兒,摘下來的菸葉,曬乾了,揉碎了,就能抽了。這是生煙,不是炕煙,抽起來較“暴”,嗆喉嚨。為了增強味道,使煙味柔和一些,吸菸的癮君子們,想出了不少辦法,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往揉碎的煙片裡邊,拌少許的香油,吸起來,有一股香油味道。發旺哥說過:“吸了這號煙,放屁油褲襠。”
到了80年代,上級號召種煙,高樓鄉的領導們,才從“菸葉王國”河南省襄縣引進了種菸葉的技術。
種菸葉的主要技術是育苗、打畦兒,等菸葉上的煙筋發白了,就是成熟了,採摘下來,這個過程叫“打煙”。整架子車的青煙葉拉到火炕邊上時,菸農們把青煙葉放在一根竹竿上,用麻經子編成一綹兒,叫做“上煙”。然後,菸農把上好的煙竿一竿竿、一層層地排在火炕裡,進行烘烤,青葉子變成金黃的顏色,這個過程就是“炕煙”。
炕煙才是菸草種植中最為核心的技術。一開始,我們那裡誰也不知道怎樣種菸葉,怎樣建火炕,上級就從襄縣那邊請來煙師,指導我的鄉親們燒煙炕。經過一年的努力,炕煙的技術大家基本上掌握了,煙師們就不再來賺我們這裡的技術費了。
啥東西都不能趕浪頭。市場是個怪物,我們老百姓的土腦袋瓜子捉摸不透。那年月,有一些人養長毛兔,很賺錢,大家一窩蜂一樣,買了他們價格很貴的兔娃兒,養起了長毛兔,到了只能賣兔毛時,就不賺錢了。有人又引進了美國牛蛙、荷蘭鼠等,誰佔了先機,賺的都是昂貴的種錢,跟著聞風而上的人,最後的結局都像養長毛兔一樣。
種菸葉也是如此,開始的兩年,確實是賺錢的。第一年賺回了建炕煙樓的本錢,第二年就有了效益,菸葉種植從此在我們這裡紮下了根兒。全省到處都改種菸草,面積放大了數倍,種了幾年以後,捲菸廠的菸葉積壓了,菸草公司收購菸葉的積極性明顯降低,要不是上級硬逼他們保護農民的利益,他們不停止收購才怪。雖說沒有停止收購,但壓級壓價,群眾很有意見。你想,從育苗開始,到大田移栽,施肥、打藥,採摘、編綹兒上煙,裝炕、燒火,在炎熱的夏日裡進到二三百攝氏度高溫的火炕裡出炕,放在外邊,讓新出的焦菸葉上點潮氣,再到後來,還要分級揀選,打包出售。這一系列工序,非常繁雜,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忙了幾個月,蛻了一層皮,沒有賺到錢,白搭工夫,叫誰也不會願意再種了。
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說鄉親們想不通,連支書劉慶典他們幾個村幹部也想不通。經過副鄉長劉繼昆反覆做工作,劉慶典動了真勁兒,把已經成為馬寨小學校長的堂弟劉慶立叫來,要他們組織宣傳。劉慶立安排教師們,把各家各戶牆上原來的標語剷掉,重新寫上號召種煙的標語。劉鄉長對劉慶立說:“慶立叔,治慢病要用猛藥,你看能不能把聲勢再搞大一點?”劉慶立說:“鄉長放心,沒問題!”
果然,鄉親們看到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場面,學校的老師們帶著學生,敲鑼打鼓,舉著彩色三角旗,到寨子各個角落遊行示威,高呼著口號:
熱烈響應上級號召,堅決完成種煙任務!
抵制種煙,死路一條!
看著娃娃們的舉動,聽著他們喊著嚇人的口號,寨子裡的群眾笑嘻嘻的,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只覺得有點可笑。
我的鄉親們不願意種菸葉,問題的關鍵,是出在收購環節上。
菸葉收購是菸草公司的經營行為,他們與政府和菸農不一條心。政府雖然沒法干預,他們也不敢在明裡得罪各級領導,但他們對老百姓就可以任意苛刻,刁難我們這些可憐巴巴的菸農。各個菸葉收購站點,天天都有菸農與收購人員吵架打架的事情發生。
劉繼縣的脾氣本來就倔,加上年輕氣盛,他去賣菸葉,分明是“中二”的菸葉,硬是叫女驗質員判為“下一”,差了兩個等級,一斤少賣一塊多錢,腦門子上開始躥火星子,與驗質員吵了一架。那個女驗質員對他耐心地解釋說,今年的等級普遍提高了,我沒有辦法。在場的其他賣菸葉的人,也紛紛抱怨自己的菸葉被壓了等級。這雖然不是給那個小妮幫腔兒,竟讓劉繼縣的心情稍微平衡了一些。
在他去過磅時,那個男過磅員要扣他百分之十三的水分,再一次把他惹火了,粗魯地說:“日他媽,扣這麼多水分,老子不賣了!”那個過磅員也不是好說話的,冷冷地說:“你願意賣了賣個,不願意賣了去個!”劉繼縣就把三十多斤菸葉從磅上拽下來,掏出打火機把煙點了,邊點邊說:“我讓你看看,這菸葉的水分到底大不大!”菸葉本來是冒煙的,點著了,竟然比干柴火著得厲害,火苗子躥了很高。其餘賣煙的群眾,同樣十分生氣,立即與劉繼縣一道,同這個過磅員吵了起來。煙站站長親自出面維持秩序,一看這陣勢,感到眾怒難犯,連忙把這個過磅員撤了,另換了一個過磅員,扣的水分和雜質少了一些,這才平息了事態。
鄰近的縣,收購菸葉比我們寬鬆。他們的地方保護主義嚴重,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讓他們的煙站,收購菸葉的級別比我們這裡低,收購價格卻比我們這裡高,這就有了利潤空間。到了收購季節,煙販子們開始活躍起來。他們走村串戶,把群眾剛剛揀好的菸葉,用與我們煙站差不多的價格收購。種煙的人家樂意這麼做,儘管沒有賣上好價錢,畢竟少跑了一趟路。
煙販們翻山越嶺,不辭勞苦,到鄰縣去賺差價。連高恩典他們幾個收購破爛的小販,也臨時加入了煙販子的行列。也有的人因為自己種的煙多,值得跑出去賣,就親自把揀好的菸葉打包,運出境去。到了那裡,賣煙人很受歡迎,菸葉能夠賣上價錢不說,人家當地政府專門安排人員接待他們,管茶喝,管飯吃。我的鄉親們始終弄不明白,同是一個陽光照,同是一個黨領導,為啥人家那裡比我們這裡收得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不願意把辛苦得到的成果賣個高價錢?所以,消息很快傳遍了全鄉,我們這裡所有離外縣近的村子,大量的菸葉外流,再也沒有人到高樓街上的煙站去賣煙了。
這情況被鄉領導知道後,引起了高度重視。這還了得,跑掉了一捆煙,就等於幾十塊錢的煙稅白白損失了!於是,鄉領導快速反應,趕緊抽調精兵強將,組織了十幾個小分隊,同這些煙販子展開了一場游擊戰爭。
劉繼昆鄉長包的是東管理區,自然責無旁貸,他帶了幾十個鄉機關工作人員,分兵幾路,把守在各個要道口,見到煙販子,把他們所背的菸葉一律沒收。沒收到的菸葉,給小分隊成員百分之二十提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家逮煙販子的積極性非常高。可是,煙販子們與小分隊就好像動畫片《貓和老鼠》一樣,你有你的打法,我有我的躲法,在青紗帳裡與小分隊捉起了迷藏。他們晝伏夜出,神出鬼沒,看見小分隊的人員,立刻機警地躲在苞谷棵裡、高粱地裡,迂迴前進。到了山上,專揀沒有路的地方走。小分隊的人員瞭解到這個動向後,也趕緊改變戰術,放開大路,佔領兩廂。那些狡猾的煙販子,反而大搖大擺地從較好的路上向外飛奔,出了縣界,你小分隊就無可奈何了。可惜那個時候還沒有傳呼機、手機這些玩意兒,要是有這些,煙販子們更能夠如虎添翼,堅壁清野反掃蕩,讓你根本捉不到他們。就這樣,能夠讓小分隊逮住的煙販子雖然不少,沒收的菸葉也不少,到底沒有流失的多,一季子下來,鄉里少說也要損失百十萬元的煙稅。
到了秋末,又一輪落實菸葉面積時,鄉村幹部遇到了更大的阻力。鄉領導們開了幾道會議,研究促使農民種煙的有效辦法。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經過數次研究後,書記、鄉長下了最大決心,想出了高招兒、奇招兒和妙招兒,要求各村跟群眾簽訂種煙合同。分配給誰家的菸葉面積,如果不種,過罷年按畝產量折算成煙稅,當做“違約金”上繳。書記向機關幹部和村幹部解釋說:“實行區域化種植,調整種植業結構,是上級的明確要求。我們處在菸葉生產區,強調群眾種煙是理所應當的。再說,鄉里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如果放棄了種煙,幹部、職工、教師的工資從哪裡來?我們必須痛下決心,背水一戰,堅決把種煙面積落到實處,實在不行,也要按面積把煙稅收繳上來。”
鄉里印製了幾十捆合同,分給各行政村,讓村裡對準千家萬戶簽訂。合同上註明,如果不種煙,應當上繳多少“種煙違約金”。這個辦法,用現在的話說,顯然是“霸王條款”,鄉里和村裡的幹部本來就是霸王,讓群眾籤這種合同,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命令一下,多數群眾已經對種菸葉非常厭倦,乖乖地把“違約金”違心地繳了。誰知就在收繳到一多半時,有些菸農從中央文件中找到了依據,堅決頂著,不籤合同,也不繳“違約金”。這事兒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上育苗的時候,村裡把這些群眾逼急了,他們開著小拖拉機,拉上好多人,到鄉政府去鬧。政府領導嚇唬他們,振振有詞地說:“讓你們籤合同你們不籤,是違背了區域化種植的政策。簽了合同,合同是什麼?合同是法律,不落實種煙面積,就是違法行為。違背了政策,違了法,還要聚眾鬧事兒,更是‘文革’遺風,是無政府主義表現!”
菸農們不吃這一套,你不給解決問題,我們向上鬧。於是又和其他村的菸農組成了幾百人上訪團,開進了縣城,圍住了縣政府的大門。這其中,就有我們村的下臺幹部劉繼先。
縣裡領導出面,安撫了群眾,讓他們回去,等候處理結果。隨後,縣裡的領導們狠狠地批評了我們鄉領導的做法,責成他們儘快解決矛盾,穩定大局。
已經繳過錢的群眾聽說官司打贏了,也紛紛找大隊幹部,要求退錢。村幹部說,這錢都上繳了,我們上哪裡去退?群眾就到鄉里要錢,鄉里已經把這一筆錢,在年終時給幹部、職工和教師們發了工資。吃過飯、拉過屎的事情,鄉里又沒有印票子機器,窯裡倒不出柴火。這事情從此拖了下來,鄉親們知道,鬧也是白鬧,就沒有繼續鼓勁兒上訪。但是,到了麥季,在村組收繳統籌提留款時,群眾以此為理由,頂著不繳,留下了很高的工作茬子。鄉幹部們明顯感到,從此以後,他們推行任何工作,都會遇上強大的阻力。現在的老百姓越來越不聽話了,越來越難以管理了。鄉村兩級幹部們,都盼望深化農村改革,強化“統”的功能,重新回到大集體的那個年代。
大集體的迴歸顯然是不可能了,孫丙豪夫婦卻從臺灣迴歸大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