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上癮
上訪告狀這種營生,容易上癮。這同去法院打官司一個道理,只要陷了進去,就會糾纏不休,不容易拔出來。劉繼先自從那次帶領劉繼省等一幫人,告了村組幹部以後,捱了一頓暴打,與劉慶典結下了不共戴天的冤仇,一肚子死血窩在心裡,就走上了長年上訪的道路。
他把自己整理的劉慶典十大罪狀,寫成了滿滿七頁紙,到縣城打印了幾十份,送到信訪局。信訪局的領導熱情接待了他,安排人聽他反映問題。負責聽情況的這位科員,比較年輕,也可能正在熱戀季節,獲得了無比的幸福,所以這一天心情特別好。接待他時,遠不是人們常說的“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說,事難辦”,而是和顏悅色,還給他端了一杯開水,扔給了他一支菸卷兒,讓他非常感激。
劉繼先前三皇后五帝地講述了劉慶典支書的所有錯誤,說劉慶典簡直就是村霸,炮敲他十次都不虧。科員耐心地聽完了他反映的問題以後,答應把他的上訪材料轉給有關部門,及時給予處理,讓他回家等候消息。劉繼先覺得上級機關就是比下級強得多,異想天開,天真地要和那個科員建立朋友關係,那個科員鄙夷地笑笑說:“這又何必呢,我們本來就是人民的朋友,專門給人民群眾解決問題的。”劉繼先頭點得像雞子叨麥子一樣,連連說:“對,對,當官不給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碰上你這個領導,我算是碰上包青天了。回去後,我等候消息。若解決不了問題,我還會來找你。”
那時候,村級的集體經濟全面弱化,全縣三分之一的村班子處於癱瘓狀態。縣裡領導對此十分重視,成立了後進村“治理整頓辦公室”,讓每個鄉鎮報上來三至五個行政村,進行治理整頓。縣整頓辦公室從縣直抽調人員,組成工作隊,派到這些地方。我們馬寨村近幾年來,各項工作處於落後狀態,上繳統籌提留、安排種煙面積、落實節育措施等任務,沒有一項唱“響戲”的,件件“拽蛋”扯後腿,鄉領導十分惱火,就把我們寨子當做後進村報了上去。
這年頭,各種名目的工作隊,像“扶貧”啦,“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啦等,年年都要下派。這些工作隊煞有介事,工作方案條理清晰,領導講話頭頭是道,彙報工作紮紮實實,實際作用卻微乎其微。因為大家都在埋頭幹自己的營生,對政治似乎不太關心,除非帶著錢物下來,老百姓們並不歡迎他們。明智的工作隊,“老公雞屙屎——頭橛子硬”,在開始務虛的一段,還能夠住在村裡大呼隆一陣子,應付上邊檢查,後來就蜻蜓點水,每次下來,到村幹部家裡吃一頓飯,喝一場酒,拔腿就走了。
可這次派到我們馬寨的工作隊就不是這樣,工作非常認真。帶隊的是縣農牧局一個退二線的老副局長,姓周,是一個黨性原則非常強的老同志。本來,這老頭對自己退了下來,不能發揮餘熱,經常牢騷滿腹。這一次,局裡抽調人員時,人手不足,就請他出山。老周得到重用後,革命熱情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到了村裡,無論劉慶典怎麼請,也不到支書家裡吃飯,堅持自己做飯吃,在其他隊員肚子裡罵他“大傻帽兒”,不識時務時,老周不為所動,嚴格地按照上級規劃的步驟開展工作。沒有幾天就把劉慶典惹火了,和他吵了一架,說他:“老母狗坐花轎——不識抬舉!”然後到鄉里找領導大鬧一場,揚言要驅逐這個“xx巴工作隊”。
劉慶典在支書的位置上,幹了將近三十年了,屬於資深的那一茬老支部書記,歷屆領導都很尊重他。偏偏遇上這一位新來的書記,年輕有為,想幹一番大事業。而且沒有同蘇鳳仙好上,沒有牽掛。他和老週一樣,成為劉慶典的剋星。這位書記上任以來,部署的工作任務,只要不合劉慶典的心意,他就帶頭硬頂,書記打心眼裡討厭他倚老賣老,本來就想抓把柄把他捋下來。這一次,藉助這股東風,從清財入手,挖出了不少問題。老周把問題集中上來以後,鄉黨委經過研究,撤銷了劉慶典的職務,並且通過對全寨子十幾個黨員認真考察一遍,發現了人才,把那個會念“么拐洞”的退伍軍人劉慶河扶到了支部書記的位置上。
這一切內幕,劉繼先並不知道。自從工作隊進村的那一天起,他就以為是他那七張稿紙起了作用。把劉慶典扳倒後,劉繼先在自己門前放了一掛很長的鞭炮,慶賀自己上訪告狀的勝利。
劉慶河一上臺,劉慶典就想串通一部分人,找新任支部書記的碴子,但沒有幾個人肯聽他的。群眾對劉慶河十分擁護,安排工作,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再加上劉慶河很會辦事兒,在全村群眾大會上,歷數了劉慶典執政期間的一些群眾公認的政績,讓劉慶典有了面子,從此對劉慶河不再抱有嚴重的牴觸情緒,我們馬寨又由大亂走上大治,一度成了高樓鄉的先進村。
有一天,劉繼先到新任支部書記劉慶河家,對劉慶河說:“六叔,我終於扳倒了劉慶典!”話裡邊很有點表功的意味兒。劉慶河卻不吃這一套,虎著臉說:“繼先,以後再不能當二流子賴漢了,你要是再聚眾賭博,看我不收拾你!”劉繼先一聽這話,腦門子躥火,再一次走上了上訪的道路。
俗話說,行行出狀元。一個人無論幹什麼事情,只要潛心鑽研,就能夠鑽出名堂來。劉繼先自從迷上上訪以後,再也沒有工夫參與賭博,只是偶爾手中沒有了吃飯錢,就到車站附近翻“黑環兒”,糊弄幾個錢花花。他把主要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告狀上面,訪了幾年以後,頗有收穫,頗有心得。
一開始,他從翻案的角度出發,為自己鳴冤叫屈。他對信訪部門和糾正冤假錯案辦公室的領導反映,自己“不僅不在幫派體系,而且同老支部書記一道,堅決地同極左路線進行了鬥爭”,要求上級為他平反,恢復他的黨籍和職務,補償他受勞動教養的損失。有關部門認真審查了他的檔案材料,知道他劣跡斑斑,拿出他自己按著紅指頭印子的供詞,駁得他只剩下狡辯,沒有證據說出能夠平反的理由。
後來,劉繼先發現,其他的告狀人,都是以揭露腐敗為主要內容,往往成效不小。他本來就對劉慶河越來越不滿,於是,不再糾纏自己的陳年舊賬,開始把鬥爭的矛頭對準了鄉、村兩級幹部。他開始從報紙上搜集了許多上級文件,粘貼了滿滿的幾大本子,從各個方面抨擊現在的鄉、村領導,抨擊腐敗現象,抨擊強迫種植菸葉等。那時候,各級領導的這些毛病是很容易找到的,劉繼先猛烈地展開抨擊,大有一點美國“在野黨”的味道。
漸漸地,劉繼先覺得自己孤掌難鳴。他想,“老子為你們打抱不平,你們當縮頭烏龜不行,要幹大家就一塊兒幹”。於是,開始鼓動一些對現實不滿的人,一塊兒上訪告狀。別人不願意參加,又覺得他是為自己出氣的,就有人給他湊份子,給他提供一些贊助。吃到甜頭以後,他又抓住一批人的不滿心理,慫恿大家告狀。後來,在我們馬寨行不通了,他就到其他村串聯。這年頭,人們的生活好了以後,“拿起筷子吃肉,放下飯碗罵娘”已經成為普遍現象,老百姓對各種集資、攤派、罰款心懷不滿,恨不能找機會出出氣,願意出錢讓劉繼先為民請命,慢慢地形成了一種勢頭,劉繼先又成了我們這一帶響噹噹的上訪代表。
有一次,他組織了幾個村的群眾,開著手扶拖拉機,拉了百十個人,為了抵制上繳農林特產稅,到縣政府去鬧。政府有人出面,要求去幾個群眾代表直接對話,大家就把他當做群眾代表推了上去。領導逐個問了代表們的情況後,瞭解到他不是這幾個村的人,說他沒有代表性,把他趕了出去。他一走,幾個代表沒有了頭領,其他人拙嘴笨舌的,說不出個道道兒來,這場群訪來勢兇猛,一泡尿就給澆滅了。事後,上訪的群眾抱怨他臨陣脫逃,他反過來罵這些人是天生的笨蛋,雙方鬧得很不愉快。這件失敗的上訪活動,讓他的形象大打折扣,從此再也沒有人跟著他跑了。
人們以為,劉繼先從此不會再上訪了,其實不然,劉繼先上了癮,他已經和縣裡領導機關的一些工作人員混得飛熟,領導機關大院附近的小飯館都對他很熟悉,有油水的殘湯剩飯沒有少免費讓他吃。他去縣裡上訪,就像是去上班、串門一樣,混跡在各種上訪隊伍中,天天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劉繼先不停地上訪,在寨子裡混成了臭狗屎,沒有人肯搭理他。好在他一直在外邊跑,寨子裡很少見到他,人們以為他可有可無,連他的兩個弟弟劉臭蛋和劉繼宗都差點忘掉了他。劉臭蛋正在為自己的小飯鋪關張後要不回來錢鬧心,他們的三弟、劉家老十五劉繼宗的病一直治不好,成了村裡最貧困的一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