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是——或許不那麼奇妙——這天晚間12點,我一上床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已是早晨8點。覺睡得亂了章法,但醒來的時間卻恰到好處,好像轉了一週後又回到了原地。但覺神清氣爽,肚子也餓了。於是我走去炸餅店,喝了兩杯咖啡,吃了兩個炸面圈。然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路面冰封雪凍,柔軟的雪花宛似無數羽毛,無聲無息地飛飛揚揚。天空依然陰雲低垂,了無間隙。雖說算不上散步佳日,但如此在街上行走之間,確乎感到精神的解脫和舒展。這段時間裡一直使我透不過氣來的壓抑感不翼而飛,就連凜然的寒氣也叫人覺得舒坦,這是什麼緣故呢?我邊走邊感到不可思議。事情並未獲得任何解決,為什麼心情如此之好呢?
走了一個小時後返回賓館,眼鏡女孩兒正在服務檯裡,除她以外裡面還有一個女孩兒在接待客人。她在打電話,把話筒貼在耳朵上,面帶營業性微笑,手指夾著圓珠筆,下意識地轉來轉去。見她這副樣子,我不由很想向她搭話——無論什麼話。最好是空洞無聊的廢話,插科打諢的傻話。於是湊到她跟前,靜等她把電話打完。她用疑惑的目光掠了我一眼,但那恰到好處的營業性人工微笑依然掛在臉上。
“請問有什麼事嗎?”放下電話,她向我持重而客氣地問道。
我清了清喉嚨:“是這樣,我聽說昨天晚間附近一所游泳學校裡有兩個女孩兒被鱷魚吞到肚裡去了,這可是真的?”我儘可能裝出鄭重其事的表情信口胡謅。
“這——怎麼說好呢?”她仍然面帶渾如精美的人造花一般的營業性微笑答道,但那眼神分明顯示出慍怒。臉頰微微泛紅,鼻翼略略鼓起,“那樣的事情我們還沒有聽到。恕我冒昧:會不會是您聽錯了呢?”
“那鱷魚大得不得了,據目擊者說,足足有沃爾沃牌旅遊車那麼大。它突然撞破天窗玻璃飛撲進來,一口就把兩個女孩兒囫圇吞了進去,還順便吃掉半棵椰子樹,這才逃之夭夭。不知逮住沒有?假如逮不住而讓它跑到外面去……”
“對不起,”女孩兒不動聲色地打斷我的話,“您要是樂意,請您直接給警察打個電話詢問一下如何?那樣我想更容易問得清楚。或者出大門往右拐一直走過去有個派出所,去那裡打聽也是可以的。”
“倒也是,那就試試好了。”我說,“謝謝,智力看來與您同在。”
“過獎過獎。”她用手碰一下眼鏡腿,冷冷地說道。
回到房間不一會兒,她打來電話。
“什麼名堂,那是?”她強壓怒火似的低聲說,“前幾天我不是跟你講過了嗎,工作當中不要胡鬧。我不喜歡我工作時你無事生非。”
“是我不對,”我老實道歉,“其實只是想和你說話,哪怕說什麼都好,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也許我開的玩笑無聊透頂,但問題不在於玩笑的內容。無非是想同你說話,以為並不至於給你造成很大麻煩。”
“緊張啊!不是跟你說過了,工作時我非常緊張,所以希望你別干擾。不是說定了嗎?不要盯住看我。”
“沒盯住看,只是搭話。”
“那,往後別那樣搭話,拜託了。”
“一言為定。不搭話,不著,像花崗岩一樣乖乖地一動不動。哦,今晚你可有空?今天可是去登山學校的日子?”
“登山學校?”她說著嘆息一聲,“開玩笑,是吧?”
“嗯,是玩笑。”
“我這人,對這類玩笑有時候反應不過來的。什麼登山學校,哈哈哈。”
她那三聲“哈哈哈”十分枯燥單調,活像在唸黑板上的字,隨後,她放下電話。
我坐著不動等了30分鐘,再沒電話打來。是生氣了!我的幽默感往往不被對方理解,正如我的一絲不苟精神時常被對方完全誤解一樣。由於想不出別的事可做,只好又去外頭散步。若時來運轉,說不定會遇到什麼,或有新的發現。較之無所事事,還是動一動好,試一試好。但願智力與我同在。
馬不停蹄走了一個小時,居然一無所獲,只落得個四肢冰冷。雪下得仍方興未艾。12點半時,我走進麥當勞快餐店,吃了一塊奶酪牛肉漢堡和一份炸薯條,喝了一杯可口可樂。本來這東西我根本不想吃,而有時卻又稀裡糊塗地用來大飽其腹。大概我的身體結構需要定期攝取低營養食品。
跨出快餐店,又走了30分鐘,惟有雪勢變本加厲。我把外套的拉鍊一直拉到頂,把圍巾一圈圈纏到鼻子上端,但還是不勝其寒。小便又憋得夠嗆,都怪我不該在這麼冷的天氣喝哪家子的可口可樂。我張望四周,尋覓可能有公廁的所在。路對面有家電影院,雖說破舊不堪,但一處廁所估計總可提供。再說小便之後邊看電影邊暖暖身子倒也可取,反正時間多得忍無可忍。我便去看預告板上有何電影。正上映的是兩部國產片,其中一部叫《一廂情願》。乖乖,是老同學出演的片子。
長時間的小便處理完後,我在售貨部買了一罐熱咖啡,拿進去看電影,果不其然,場內煦暖如春。我落下座,邊喝咖啡邊看那銀幕。原來《一廂情願》開映已有30分鐘,不過開始那30分鐘即使不看,情節也猜得萬無一失。實際也不出所料:我那同學充當雙腿頎長、眉清目秀的生物教師。年輕的女主人公正對他懷有戀情,並同樣戀得神魂顛倒。而劍術部的一個男孩又對她如醉如痴。那男孩活脫脫一副鬥牛士模樣。如此影片,我當然也製得出來。
不同的是我這老同學(本名叫五反田亮一,當然另有堂而皇之的藝名。說來遺憾,這五反田亮一云云確實不易喚起女孩兒的共鳴)這回領到的角色比以前略微有了點複雜性。他固然漂亮、固然瀟灑,但此外還有過心靈上的創傷。諸如什麼參加過學生運動,什麼致使戀人懷孕後又將其拋棄等等。創傷種類倒是老生常談,但畢竟比什麼都沒有略勝一籌。此等回憶鏡頭不時插入進來,手法笨拙得渾如猿猴往牆壁上抹粘土一般。間或有安田禮堂攻守戰的實況鏡頭出現,我真想小聲喊一聲“贊成”,但自覺未免滑稽,吞聲作罷。
總而言之,五反田演的是這種受過心靈創傷的角色,而且演得甚賣力氣。問題是劇本本身差到了極點,導演的才能更是等於零。臺詞有一半簡直拙劣得近乎蒙羞,令人啞然的無聊場面綿綿不斷,加之女孩兒的面孔不時被無端地推出特寫鏡頭,因此無論他怎樣顯示錶演技能,都無法收到整體效果。漸漸地,我感到他有些可憐,甚至不忍再看下去。但轉念一想,他送走的人生,在某種意義上或許向來都是如此令人目不忍視的。
有一處床上戲。週日早上五反田在自己寓所的房間裡同一個女郎同床共枕之時,主人公女孩拿著自己做的甜餅什麼的進來。好傢伙,同我想像的豈非如出一轍。床上的五反田也同樣沒超越我的想像,極盡愛撫之能事。不失優雅之感的交合,彷彿有香氣漾出的腋下,興奮中零亂不堪的秀髮,五反田撫摸時的女性裸背。之後鏡頭猛然一轉,推出那女子的臉。
我不由屏息斂氣:鬥牛士。
是喜喜。我在座位上渾身僵固了一般。後面傳來了叮叮噹噹的瓶子滾地聲響。喜喜!同我在黑暗的走廊中空想的情景一模一樣。喜喜的的確確在同五反田貪枕蓆之歡。
連接上了,我想。
喜喜出現的鏡頭只此一組:星期天早上她同五反田睏覺。週六晚間五反田在一處喝得酩酊大醉,遂將萍水相逢的她領到自己房間睡了,早上再次溫存一番。正當此時,主人公女孩兒——他的學生突然趕來,不巧的是門忘了鎖死。就是這一場面。喜喜的臺詞也只有一句:“你這是怎麼了?”是在主人公女孩兒狼狽跑走後五反田茫然若失時,喜喜這樣說的。臺詞平庸粗俗,但這是她吐出的惟一話語。
“你這是怎麼了?”
至於這聲音是否出自喜喜之口,我無法肯定。一來我對喜喜聲音的記憶不很準確,二來電影院擴音器的音質也一塌糊塗。但我對她的身體記憶猶新。背部的形狀、頸項以及光沽的Rx房一如我記憶中的喜喜。我依然四肢僵挺挺地盯視著銀幕。從時間來說,那組鏡頭我想差不多有五六分鐘。她在五反田的擁抱、愛撫下,心神盪漾似的閉目閤眼,嘴唇微微顫抖,並且輕輕嘆息。我判斷不出那是不是演技。想必是演技,畢竟是演電影。然而我又絕對不能接受喜喜演戲這一事情本身,心裡迷惘混亂。因為,倘若不是演技,那便是她果真陶醉在五反田的懷抱裡;而如果是演技,則她在我心目中存在的意義就將土崩瓦解。是的,不應該是什麼演技。不管怎樣,反正我對這電影嫉妒得發狂。
游泳學校、電影,我開始嫉妒各種東西。莫非是好的徵兆不成?
接下去是主人公女孩兒開門的場面,目睹兩人赤裸裸地相抱而臥。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五反田茫然神情的特寫。畫面淡沒。
喜喜的出場僅此而已。我不再理會什麼情節,只是目不轉睛地盯住銀幕不放。可惜她再未出現。她在某處同五反田相識,同她睡覺,參與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隨即消失——其角色便是如此。同時和我一樣,驀地出現、瞬間參與、倏忽消失。
影片放罷,燈光復明,音樂流出。但我依然僵僵地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白色的銀幕。這難道是現實?電影放完後,我覺得這全然不是現實。為什麼喜喜出現在銀幕上?況且同五反田在一起!天大的笑話!我有地方出了差錯。線路弄混。想像與現實在某處交叉混淆。難道不是隻能這樣認為嗎?
走出電影院,在四周轉了一會兒,而頭腦一直在想喜喜。“你這是怎麼了?”——她在我耳畔反覆低語。
這是怎麼了呢?
總之那是喜喜,這點毫無疑問,我抱她的時候,她也是神情那般恍惚,嘴唇那般顫抖,喘息那般短促。那根本不是演技,事實便是那樣,然而畢竟又是電影。
莫名其妙。
時間過得越長,我的記憶越是變得不可信賴。難道純屬幻覺?
一個半小時後,我再次走進電影院,這回從頭看了一遍這《一廂情願》。週日早晨,五反田懷抱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畫面淡化。
完全相同的重複。
可是電影結束後我還是全然不信。肯定陰差陽錯,喜喜怎麼能和五反田睡到一個床上呢?
翌日,我三進電影院,再次正襟危坐地看了一遍《一廂情願》。我急不可耐地靜等那組場面的來臨。終於來了:週日早晨,五反田抱著一個女郎,女郎的背影。鏡頭轉過,女郎的臉。是喜喜,千真萬確。主人公女孩兒進來,屏息,閉目,跑走。五反田神色茫然。喜喜說:“你這是怎麼了?”
黑暗中我一聲嘆息。
好了,是現實,千真萬確。連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