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扳指頭點將細查新班底
按肥瘦分工粗用老辦法
小山鎮比不得縣城,天擦黑後,立刻有了明顯的感覺。十七十八,當時摸瞎,到處都是黑咕隆咚的。白天電壓很低的電燈“油”沒有了,進屋裡就得點燃蠟燭。通信員拿著我的茶杯和筆記本上了三樓小會議室,一溜串茶几上點了十幾支蠟燭,射出去的亮光給院子勾出了立體輪廓。我和黨委委員趙飛鴻一起上樓。
飛鴻笑著說:“賀書記,這裡可比不得縣城,天一黑一準停電,咱們群眾給大電起了個名兒,叫‘尿泡電’。”
我問:“咋叫個‘尿泡電’?”
飛鴻告訴我:“這電一直要停到後半夜,等人們剛好起來尿泡時,這電才能來。”想一想,也真是那麼回事,老百姓在黑夜裡還真能想出點黑色幽默來。
可能是剛過罷年,也可能是我第一次召開擴大黨委會,所以,班子成員到得既快又齊。
退二線的有兩個老鎮長,周禮讓和孔祥順,都是本鎮元老級的人物。周禮讓面臨退休,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孔祥順是個“戲補丁”,哪裡有一些糾紛需要排解就臨時安排他擋上一陣子。這跟縣以上的政府部門不一樣。縣裡流傳一句順口溜,稱“退了二線再去上班兒,上舞廳不要包間兒,打麻將不知道吃張兒,回家晚不會編彎兒”為“四大傻蛋”,可見,退了二線再去上班確實惹人討嫌。在鄉鎮就不同,一是在職幹部人人都有活幹,忙得不可開交,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二是有一些要去捏熱鐵的燒手事情,叫本地人出面,特別是請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解決,往往事半功倍;三是老一點的同志,戀位不戀窩,越是快退越不願意退下來。雖然沒有實權,但只要給點工作幹,不僅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領導器重,很有面子,再張揚一下自己。這種人性深處的滿足感、成就感、優越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不小的意義。因此,如果對這些老同志用得得法,確實能夠做一些本來不好做的事情。
另外兩個年紀較大的領導,一個是鎮人大主席孔祥明,曾經當過鎮長,到了當上人大主席時,算是不退二線的退二線,加上患有肺氣腫,常年請病假,要不是年齡不到,早就應該退下來了。另一個是鎮政協聯絡組組長曹思德,正鄉級幹部,乾的卻是可有可無的活兒。
再下來,就是副書記級別的人員。兩個專職副書記是左平奇和井春躍。平奇是前幾年從縣委辦公室下來的,從當副鎮長開始,一直熬到當上了三把手,成為管組織的副書記;春躍是從鄰近的孟坪鄉副鄉長調到這裡任副書記的,大家習慣上稱他為宣傳書記;還有一個縣委統戰部下派掛職的副書記,很快就要返回原單位,當然,離開之前仍然要參加擴大黨委會議;還有一個紀檢書記叫牛振山,過去叫紀檢組長,現在升格了,副書記格次,排序也往前邊移了幾位。
以下就是幾個副鎮長:鄭東方、華秋實、何付德、趙豫、魯新慧,還有一個年輕的鎮長助理李立進。這鄭、趙、李是新來的,華、魯、何是本地人。
魯新慧是班子中唯一的一個女幹部,三十五六歲,人長得不醜不俊,不黑不白,不老不少,算是個“六不女幹部”。她的男人叫姜保興,也在鎮機關上班,是一般人員,人很好,有文采,但機遇不濟,出力不少,卻一直沒有得到重用。魯新慧是從村婦女主任熬出來的,據說工作潑辣大膽,才成為不可多得的女中將才。早些年剛分田到戶,公社幹部仍然只會抓農業時,她作為公社的婦女主任,下到大隊去檢查麥場防火,一看誰家麥場裡沒有水缸,背起人家的桑杈就跑。老百姓沒有桑杈怎麼打麥?沒辦法只得認罰,然後立即弄水缸並裝滿水。
華秋實家住灌河卻一直在鄰近的紅廟鄉工作,在那裡當了十來年鄉黨委秘書,才熬成了副鄉長,後調回灌河任副鎮長。到這個份上,上進心幾乎沒有了,就演變成了一個“酒馬虎”,據說,他在喝酒方面,有“四個不論”,即“不論時間,不論場合,不論和誰,不論啥酒”,於是天天喝酒。逢酒必喝,喝酒必醉,一場酩酊,萬事皆休。這個人也有一定工作能力,高興了幹活,不高興喝酒,喝醉了,不是睡覺,就是回家,經常幾天不見蹤影,叫人又好氣又好笑,恨鐵不成鋼。我的前任曲書記根本用不了他,多次交鋒,終因爛泥糊不上牆而作罷,放任自流。可是,由於我和他的關係一直挺好,第一個麥天親自帶人到他家幫忙,讓他很感動,他就收斂了不少老毛病。這個同志後來真的在處理信訪方面的問題上給我出了幾次大力,有人就說我能叫鬼都推磨了,此是後話。
何付德是個老實人,部隊轉業幹部,人長得有點像小品演員趙本山,大家戲稱他趙鎮長,他也不生氣,只是嘿嘿笑笑。工作上,他是叫幹啥就幹啥,坐下來很容易扯呼嚕,一座樓都會震動。他女人在老家村裡當教師,也不知是感情不好,或是其他原因,反正一年到頭從不進家。有一次,一個乾瘦的女人找到我,說自己是一個教師,要求領導給教辦室下指示,解決她多年懸而未決的職稱問題。纏了半天,叫何鎮長過來把她喝走了,走了以後人們才告訴我,原來這就是付德嫂子。沒有女人照料的人,生活就一定懶散,付德的衣服就經常髒兮兮的,他的狐臭、腳臭也是出了名的,一到夏天,沒有人願意挨著他坐。
餘下的是武裝部部長鄭春發,黨委委員趙飛鴻、馬國朝、孔祥貝,組織員劉子世。鄉鎮企業是鄉鎮的重要工作,辦公室主任升格了,當副鎮級使用,所以就地不容易提拔的縣直幹部,通過這個渠道下來變成副科級。馬萬通主任就是從農經委選拔出來出任這個實職的,人很是精明能幹,幹得得法時,管人管錢管物,往往比一個副鎮長的權力都大,出力也最多。
這樣算起來,包括退二線的同志,大大小小二十幾個正副鄉級幹部,就是我的班底。
擴大黨委會是鄉鎮黨政班子裡一種極其平常的會議形式。有了事情安排,一個擴大黨委會就可以解決了。鄉鎮的事情,東西南北中,黨政軍民學,抓一把,一把抓,全靠一把手說了算。我跟過四任縣委書記,為官的套路見得多了,對這些操作方式很清楚。當一把手的,無論做什麼工作都要抓兩頭帶中間,就連開會,也要這樣做。要麼先發言,給人下套子,下命令,或者給會議定調子;要麼就最後總結,你舉板,我來拍。做決策時讓下屬感到出其不意,說出去的話才力重千鈞,頭頭是道,無懈可擊,既有奇思妙想而又易於操作;既體現民主,又體現集中;既綜合民意,又統攬全局;既見微知著,又高屋建瓴;既虛懷若谷,又高人一籌,這就是領導者的本領。否則,沒有人能夠信服你,又怎麼能夠死心塌地跟著你幹?所以,這個第一次擴大黨委會,我有意聽一聽大家對我這個新任書記是什麼態度,最後來個高妙的總結。所以盤算著在開始並不講什麼,而是先聽後總結,讓大家說足說夠。
周禮讓發言時最不講禮讓,多年當鎮長的經歷,練就了開第一炮的本領,已經形成了“良好”的壞習慣。這個人本身就是大炮手,雖然文化水不深,又好掉書袋子,在哪裡工作都是雷動風響,說話大腔大調,跟一個人說話也像作報告。在職時,前呼後擁的,退了二線,就沒有多少人恭維了,所以,他容易上火,經常鬧脾氣,好像對誰都有意見,尤其是對我的前任曲廣遠書記很可能有氣。因此,就把對我的擁護提高了八度。
孔祥順這個人本來就比較玲瓏,到什麼山唱什麼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接著周禮讓的話茬,說得更加貼心:“只要跟著賀書記幹,我孔祥順把這一把老骨頭交出去了!”後來,我分析,這些老同志可能面臨退休,留點口德。這種一貶一褒,擊前鼓後,竟成了會議的主旋律。
在這樣的會上,大家聽到那麼硬性的人竟然說起了逢迎話,自然都會順水推舟,眾口一詞,紛紛向我這個新任黨委書記發出了致敬電,發誓團結在以我為首的灌河鎮黨委周圍。一時間,差點把我推到了雲彩眼裡。凡是當領導的沒有人不喜歡聽這樣的話,有了這麼一個局面,我心中開始有點踏實。
輪到春亭講話時,他卻沒有直奔這一主題,而是東扯葫蘆西扯瓢地給自己擺了一陣子功。後來同志們告訴我,他來灌河後,開會時經常這樣,反覆說他復員前在部隊時“過五關斬六將”的往事,臨了還要感慨地說:“日他媽,要是還在部隊裡,至少也幹到個正團級了!”彷彿回到地方吃了老大不小的虧。這個會上,又唱起這些老調子時,我看到一些同志暗中撇嘴,心想他可能是對沒有能夠直接升任書記,多少有點心理不平衡。說著說著,他也許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話鋒一轉,表示縣委派我來當黨委書記,作為鎮長,一定要積極配合賀書記工作,書記、鎮長要團結得像一個人等等,說了一些還中聽的話。
我作了總結。我說,第一次跟大家見面,我也不說什麼大話、空話、套話,就說點實在話。今後我們在一塊兒工作了,是一場緣分,老話說得好:“一百年修行成同場喝酒,三百年修行成同窗學友,五百年修行成能枕一個枕頭睡覺。”(這是杜撰的老話)我們在一起共事,那可是千年等一回。我經常揣摩一個道理:在人與人的交往上,好朋友不一定能夠成為好夥計,好夥計不一定能夠成為好夫妻。說白了,兩個人本來是患難至交的朋友,到了一處工作,變得生分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說明擱夥計比處朋友難得多!一男一女在一塊兒工作,好到能夠結婚生孩子,肯定是最好的夥計。可是,一起過生活,就有可能打打鬧鬧,永無寧日。組織上把我放到班長這個位置上,既是對我的信任,也是對我的考驗;既不說明我工作能力強,也不說明當上了書記馬上水平就提高了。“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沒有大家的支持和幫助,我將一事無成。因此,希望大家像表態的那樣,咱們一定要珍惜這個難得的機遇,團結奮鬥,開拓進取,共同帶領全鎮人民把灌河的事情辦好。
接著,按照我和春亭商量好的意見,對班子成員進行了分工。
鄉鎮幹部分工並不是一件小事,牽扯著每個人的心。因為鄉鎮幹部既清苦,又辛苦,對於山區窮鄉鎮來說,更為突出。在縣城邊上的鄉鎮幹部,主要領導有轎車,多數幹部有摩托,白天在農村轉上一圈後,壓黑兒屁股後邊冒著煙就進城回家,晚上少不得還有酒場,縣裡通稱為“走讀幹部”。在邊遠的山區鄉鎮工作、家居縣城的幹部就沒有了這個方便,有時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趟家。在過去連自行車都沒有的年代裡,一些離家一百多里的同志,半年才能回家一次,徒步走完全程,瘦人腳上打泡,胖子不但腳上打泡,連大腿根子都磨出了血。由於長時間不進家,到了家自己的孩子都不認得。有一個叫趙全振的教師,在灌河街小學教書,放暑假回到了百里外的家裡,經過幾天后,孩子才正式確認他是爸爸。然後專門拉著他的手,在村裡轉來轉去炫耀,逢人就說:“這是俺的伯!”那份驕傲和自豪直叫趙老師出眼汗。
現在條件雖然改善了,但是,離縣城三四十公里遠的路程,想“走讀”顯然是不可能的。有的幹部就說,在山區工作,白天山裡轉,夜裡沒事幹;不是沒毬事兒,就是毬沒事兒。更有的同志總結得臊騰騰的,說在山區工作,到了夜裡,有“四個沒地方”:“手沒地方抓,腿沒地方壓,身沒地方爬,毬沒地方插。”這些口頭文學,足以反映山區鄉鎮幹部的苦與樂。
因此,對班子裡的同志分工就有了些講究。鄉鎮是個小社會,除了沒有軍隊外,國家有的大塊事,鄉鎮一樣都不缺,班子成員要分管機關工作,協管鎮直部門,還要包管理區,包村。在分工時,既要按照職務、按照排序、按照需要、按照能力、按照慣例,還要肥瘦搭配,綜合平衡。用同志們的通俗解釋說,讓每個人至少能管著一碗燴麵錢。由於這些因素都已經考慮進去了,所以,宣佈了分工以後,班子成員基本上皆大歡喜。幾個副書記都掛了線,連最沒有油水的紀委書記牛振山,我們也讓他掛上了鄉鎮企業辦公室,不至於連個車票都沒有地方報銷。違背慣例的只有趙飛鴻,他由計生辦主任提拔成黨委委員,按說不用再抓計劃生育工作了,計劃生育一般都是由一名副書記分管、一名副鎮長專抓,但因為飛鴻的業務熟,工作能力棒,向來不怕得罪人,計劃生育工作又特別重要,沒有能力抓可不行,同時他也不想丟開那個活兒,就讓他繼續分管計劃生育工作。
正是:合群能共事,分工論肥瘦。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