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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弗蘭克·邱吉爾又回來了。如果說他害得他父親等他吃晚飯,那也不會讓哈特菲爾德的人知道。韋斯頓太太一心想讓他博得伍德豪斯先生的歡心,他縱使有什麼不足之處,但凡能隱瞞的,她就決不會洩露。

    他回來了,理了發,怡然自得地嘲笑了自己一番,但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他沒有理由要把頭髮留長一些,來遮掩臉上的侷促不安;也理由要省下那筆錢,好使心裡高興一些。他還像以前一樣神氣,一樣活躍。愛瑪看到他以後,就自言自語地嘀咕起了: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理應如此,不過聰明人冒冒失失做了傻事,那傻事也就不成其傻事了。壞事總歸是壞事,但傻事卻不一定總是傻事。那要看當事人是什麼樣的人。奈特利先生,他不是一個輕浮、愚蠢的青年。如果是的話,他就不會這麼做了。他要麼會為這一舉動而洋洋得意,要麼為之感到羞愧。要麼像紈絝子弟那樣大肆炫耀,要麼像性格懦弱、不敢護衛自己的虛榮心的人那樣畏畏縮縮。不,我認為他一點都不輕浮,一點都不愚蠢。”

    隨著星期二的來臨,她又可以愜意地再次見到他了,而且見面的時間比以往要長,可以趁機審視一下他的整個態度,推斷一下他對她的態度有什麼含義,猜測她必須在什麼時候擺出冷漠的神情,想象那些第一次看見他們倆在一起的人會有什麼想法。

    這次是在科爾家聚會,她心裡總忘不了埃爾頓先生即使跟她要好的時候,最惹她不快的一個缺點就是喜歡跟科爾先生一起吃飯。儘管如此,她還是打算高高興興地去。

    她父親的舒適可以得到充分的保證了,不僅戈達德太太能來,貝茨太太也能。她離家之前要盡的最後一項欣忭的義務,是等他們吃過飯坐定以後,向他們道別一聲;並且趁她父親滿懷深情地欣賞她那身漂亮衣服時,給兩位太太斟滿酒杯,夾上大塊的蛋糕,盡力補償她們的損失,因為剛才吃飯時,她父親出於對她們身體的關心,讓她們不大情願地少吃了一些。她為她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希望能眼見她們無拘無束地吃個痛快。

    她來到科爾先生家門口時,有一輛馬車比她先到了一步。一看是奈特利先生的馬車,她不由得高興起來。奈特利先生沒有養馬,也沒有多少閒錢,只是仗著身體好、好活動、有主見,愛瑪覺得他太愛走來走去,很少坐馬車,跟當維爾寺主人的身分不大相稱。這時,奈特利先生停下來,扶她走下馬車,她心裡感到熱乎乎的,便趁機向他表示讚許。

    “你這樣做才像個紳士的樣子,”她說。“看到你很高興。”

    奈特利先生謝了她,說:“我們居然同時到達了,好巧啊!要是我們先在客廳裡見面,我看你不見得會我比平常更有紳士風度。你不見得能從我的神情和舉止看出我是怎麼來的。”

    “不對,我看得出來,肯定看得出來。誰要是知道自己以屈尊的方式來到什麼地方,臉上總有一副不好意思或心慌息亂的神情。你也許以為自己裝得不露聲色,可你那只是一種虛張聲勢,一副故作鎮靜的樣子。我每次在這種情況下遇見你,都能看出你這副樣子。現在,你不用裝模作樣了。你也不怕人家以為你難為情。你也不想裝得比別人都高一些。現在,我真願意跟你一起走進同一間屋子。”

    “沒有正經的姑娘!”奈特利先生答道,可是絲毫沒有生氣。

    愛瑪不僅有充分的理由對奈特利先生感到滿意,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對其他人感到滿意。她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和應有的尊敬,她不禁為之感到高興。大家都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敬重她。韋斯頓一家到達後,那夫婦倆便向她投來了最親切的目光,最熱烈的愛慕之情。那位兒子樂滋滋、急匆匆地朝她走來,表明他對她有著特別的興趣。吃飯的時候,她他就坐在她旁邊——她心想,他一定耍了點心計才坐在她旁邊的。

    客人相當多,因為還請來了另一家人,這是個正正派派、無可非議的鄉下人家,是科爾夫婦特別器重的朋友。此外,還請上了科爾家男系的親屬,海伯裡的律師。那些不怎麼尊貴的女賓,將跟貝茨小姐、費爾法克斯小姐、史密斯小姐一起,到晚上才來。可吃飯時,由於人太多,很難找到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等談過了政局和埃爾頓先生之後,愛瑪可以全神貫注地聽她的鄰座講些令人愉快的話。她聽見從遠處傳來而又覺得不能不聽的第一個聲音,是有人提起了簡·費爾法克斯的名字。科爾太太似乎在講一件有關她的事,像是很有趣。她聽了聽,發現很值得一聽。愛瑪那富於幻想的可貴特點,這下可就有了頗為有趣的發揮餘地了。科爾太太說她去看望了貝茨小姐,一進屋就見到了一架鋼琴——一架非常漂亮的鋼琴——不算很高級,而是一架很大的方形鋼琴。愛瑪又是驚訝,又是詢問,又是祝賀,貝茨小姐在一旁做解釋,到頭,這故事的主要意思,是想說明這架鋼琴是頭一天從布羅德伍德琴行運來的,使姨媽和外甥女大吃一驚,全然沒有料到。據貝茨小姐說,起初簡自己也莫名其妙,困惑不解,想不出會是誰定購的——不過,她們現在可是確信無疑了,認為這東西只能來自一個人:不用說,一準是坎貝爾上校送的。

    “誰也不會料想是別人送的,”科爾太太接著說道。“我只是感到驚奇,怎麼還會產生懷疑。不過,簡好像最近才接到他們的一封信,隻字沒提這件事。她最瞭解他們的習性,可我倒覺得,不能因為隻字不提,就斷定禮物不是他們送的。他們也許是想給她來個其不意。”

    許多人都同意科爾太太的看法。凡是對此事發表意見的人,個個都一定是坎貝爾上校送的,而且個個都為他送了這份厚禮感到高興。還有一些人也有話要說,讓愛瑪可以一邊按自己的思路去想,一邊仍然聽科爾太太講下去。

    “我敢說,我從沒聽過這麼令人高興的事!簡·費爾法克斯琴彈得那麼好,卻沒有一架鋼琴,真叫我氣不過。尤其考慮到,許多人家放著很好的鋼琴沒人彈,真是太不像話了。這真像給了我們一記耳光啊!昨天我還跟科爾先生說,我一看見客廳裡那架嶄新的大鋼琴還真感到臉紅。我自己連音符都分辨不清,而那幾個姑娘才剛剛開始學,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而簡·費爾法克斯可真夠可憐的,那麼有音樂天賦,卻沒有一樣樂器供她消遣,連一件最簡單的舊古鋼琴都沒有。我昨天還跟科爾先生這話,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不過,他太喜歡音樂了,禁不住把鋼琴買下來了,希望哪位好鄰居肯賞賞光,偶爾來我們家彈一彈。我們正是出於這一考慮,才買下這架鋼琴的——不然的話,我們準會感到羞愧的。我們非常希望今晚能勞駕伍德豪斯小姐試試這架鋼琴。”

    伍德豪斯小姐得體地表示默認了。她發覺從科爾太太嘴裡再也聽不到什麼消息了,便把臉轉向弗蘭克·邱吉爾。

    “你笑什麼?”她問道。

    “沒有啊,你笑什麼?”

    “我!我想坎貝爾上校又有錢又慷慨,我是因為高興而笑的。這可是一件豐厚的禮物啊。”

    “非常豐厚。”

    “我覺得很奇怪,怎麼以前沒送。”

    “也許是因為費爾法克斯小姐以前從沒在這兒待得這麼久。”

    “或者是因為他不讓她用他們自己的琴,那架琴現在一定鎖在倫敦,沒有人去碰它。”

    “那是一架大鋼琴,他可能覺得太大了,貝茨太太家放不下。”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不過你臉上的神情卻表明,你對這件事的想法跟我是一樣的。”

    “我搞不清楚。我看你是過獎了,我沒有那麼敏銳。我是因為你笑我才笑的,也許還會看你猜疑什麼也跟著猜疑。不過,眼下我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如果不是坎貝爾上校送的,那還會是誰呢?”

    “你看會不會是迪克遜夫人呢?”

    “迪克遜夫人!真有可能啊。我沒想到迪克遜夫人。她一定像她父親一樣,知道送鋼琴是十分受歡迎的。這事做得又神秘又突然,也許更像是一位年輕女士籌劃的,而不像是上了年紀的人乾的。我敢說就是迪克遜夫人。我跟你說過,你猜疑什麼我也會跟著猜疑。”

    “要是這樣的話,你得把猜疑面再擴大一點,把迪克遜先生也包括進去。”

    “迪克遜先生。言之有理。是的,我馬上意識到,這一定是迪克遜夫婦聯合送的。你知道,我們那天還說起過,迪克遜先生非常熱烈地讚賞費爾法克斯小姐的演奏。”

    “是呀,你跟我講的這個情況,證實了我原先的一個看法。我倒並非想懷疑迪克遜先生或費爾法克斯小姐的好意,而是情不自禁地在猜疑,要麼是他向她的朋友求婚後,不幸地愛上了她,要麼是他察覺到她對他有點意思。人們進行猜測,可能猜二十次也猜不對一次。不過我敢肯定,她不跟坎貝爾夫婦去愛爾蘭,卻寧可到海伯裡來,其中必有特別原因。在這兒,她必須過著清貧、苦修的生活;在那兒,本可以盡情享樂。至於說想呼吸一下家鄉的空氣,我看那僅僅是個藉口而已。要是夏天,那倒還得過去。可是在一月、二月、三月,家鄉的空氣能給人帶來什麼好處呢?身體嬌弱的人往往更需要熊熊的爐火和舒適的馬車,我敢說她的情況正是如此。我並不要求你全盤接受我的猜疑,儘管你慨然宣稱你是這麼做的。不過,我老實告訴你我猜疑的是什麼。”

    “說真的,你的猜疑是有充分根據的。迪克遜先生喜歡聽她彈琴,不喜歡聽她的朋友彈琴,我看這再明顯不過了。”

    “還有,他救過她的命。你聽說過這件事嗎?一次到海上去玩,出現了意外情況,她差一點從船上跌下去,迪克遜一把抓住了她。”

    “他是抓住了她。我也在場——跟那些人在一起。”

    “真的嗎?嗨!可你當然什麼也沒看出來,因為你好像剛剛明白過來。我要是在場的話,一定會發現一些奧秘的。”

    “你也許會吧。可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只是看見費爾法克斯小姐險些從船上摔下去,多虧迪克遜先生抓住了她。那是一瞬間的事。儘管引起了很大的震驚,而且持續了很長時間——我想足足過了半個鐘頭,我們才又定下心來——可是大家都很驚慌,也就看不出有什麼人特別焦急。不過,我並不是想說,你就不可能發現什麼奧秘。”

    講到這裡,他們的談話被打斷了。因為兩道菜之間的間歇比較長,他們不得不跟著一起忍受這尷尬的局面,不得不跟別人一樣一本正經,沉默不語。可是,等餐桌上又擺滿了菜餚,角上的菜盤也都放好以後,大家又變得無拘無束,重新吃起來、談起;這時,愛瑪說道:

    “送這架鋼琴來,我看是大有文章的。我本想多瞭解一點情況,這下可就足夠了。請相信好了,我們馬上就會聽說,這是迪克遜先生送的禮物.”

    “如果迪克遜夫婦矢口否認,說他們對此一無所知,那我們就只好斷定是坎貝爾夫婦送的。”

    “不,我敢肯定不是坎貝爾夫婦送的。費爾法克斯小姐知道不是坎貝爾夫婦送的,不然她一開始就會猜到他們。她要是敢斷定是他們,就不會那麼迷惑不解了。我的話你不一定相信,可我卻百分之百地相信,迪克遜先生是這件事的主謀。”

    “你要是說我不一定信你的話,那你真是冤枉我了。我的看法完全是受你的推理左右的。起初,我以為你認準是坎貝爾上校送的鋼琴,便把這事視為父親般的慈愛,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後來你提到迪克遜夫人,我又覺得這更可能是女友之間出於熱烈的友情贈送的禮物。現在,我只能把它看作一件表示鍾情的禮物。”

    這個問題必要再深究了。弗蘭克似乎真的相信她,看上去好像真是這麼想的。愛瑪沒再說下去,話題轉到了別的事情上。晚飯吃完了,甜食端上來,孩子們也進了,大家像往常一樣交談著,對孩子們也問問話,誇獎幾句;有的話說得倒挺聰明,有的話說得極其愚蠢,但絕大多數的話說得既不聰明也不愚蠢——僅僅是些平常議論、老調重彈、陳舊的消息、乏味的笑話。

    女士們在客廳裡沒坐多久,其他女賓便三三兩兩地來到了。愛瑪看著她那特別要好的小朋友走進來。如果說她無法為她的端莊優雅而歡欣鼓舞,那她也不能僅僅只喜歡她那花一般的嬌媚和樸實的儀態,而且還要竭誠地喜歡她那輕鬆愉快、並不傷感的性格,正是這種性格,使她在忍受失戀的極度折磨中,能多方尋求歡樂來解除自己的痛苦。她就坐在那兒——誰能猜想她最近流了多少淚呀?能和大家待在一起,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見別人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那裡笑吟吟的,模樣十分俏麗,嘴裡什麼也不說,這在眼下已經夠愉快的了。簡·費爾法克斯顯得更加漂亮,也更有風度。不過愛瑪心想,她說不定樂意和哈麗特交交心,樂意用自己明知被朋友的丈夫愛上的那種危險樂趣,去換取哈麗特愛上別人,甚至是愛上埃爾頓先生的失戀痛苦。

    當著這麼多人,愛瑪用不著去接近她。她不願意談那鋼琴的事,她已經完全掌握了這個秘密,覺得必要流露出好奇或感興趣的樣子,因此故意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可是別人又馬上扯起了這件事,她發現簡接受祝賀時臉都漲紅了,這是她嘴裡說“我的好朋友坎貝爾上校”時,因為心虛而臉紅。

    韋斯頓太太是個好心人,又喜歡音樂,對這件事分外感興趣,一個勁兒地談個不休,愛瑪不禁覺得好笑。這位太太對音色、彈性和踏板,有那麼多話要問要說,全然察覺對方只想儘量少談這件事,而愛瑪卻從美麗的女主人公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願望。

    不多久,幾位男賓了進來;而在這早來的幾位當中,第一個就是弗蘭克·邱吉爾。他第一個走進來,也數他最英俊。他從貝茨小姐和她外甥女旁邊走過,向她們問了好,然後就徑直朝另一邊走去,伍德豪斯小姐就坐在這裡。他開始一直站著,後來找到了個座位才坐下。愛瑪猜得出來,在場的人一定在想什麼。她是他的目標,誰都看得出來。她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史密斯小姐,後來到了便利的時刻,聽到他們談起了對彼此的看法。“我從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面孔,還很喜歡她那麼天真。”而哈麗特卻說:“毫無疑問,大家他捧得太高了,不過我看他那樣子有點像埃爾頓先生。”愛瑪抑制住了心中的火氣,一聲不吭地轉過臉去。

    她和弗蘭克向費爾法克斯小姐瞥了一眼之後,都會心地笑了笑,不過十分謹慎,避免講話。弗蘭克告訴愛瑪,他剛才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飯廳——不喜歡坐得太久——只要可能,每次都是第一個走開——他父親、奈特利先生、考克斯先生和科爾先生還待在那兒忙於談論教區的事務——不過,他待在那兒也很快活,因為他發現他們是一夥既有紳士風度、又挺通情達理的人。他還對海伯裡倍加讚揚——覺得這裡有許多很好的人家——一聽這話,愛瑪覺得自己以前太瞧不起這地方了。她向他問起約克郡社交界的情況,恩斯庫姆的鄰居多不多,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從他的答話可以看出,恩斯庫姆與鄰居往來不多,那家人只跟些大戶人家交往,沒有一家是很近的。而且,即使日期定好了,邀請也接受了,邱吉爾太太還會因為身體不爽,或情緒欠佳,而不能前去赴約。他們家是從不去看望新來的人的。弗蘭克雖然有他自己的約會,但是真要想去赴約,或者留個熟人住一宿,事情並非那麼容易,有時候還得費不少口舌呢。

    愛瑪覺得,對於一個不願老待在家裡的青年,恩斯庫姆是不會令他滿意的,而海伯裡從最好的方面看,倒是會使他感到稱心的。他在恩斯庫姆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他並不自誇,但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了:有的事他舅父無能為力,他可以說服他舅媽。等舅媽笑哈哈地加以關照時,他又說:他相信,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可以說服舅媽任何事情,只有一兩件事例外。接著,他就提到了說服不了舅媽的一件事。他一心想出國——還真渴望能去旅行——可舅媽就是不同意。這是去年的事。現在嗎,他說,他漸漸打消了這個念頭。

    另一件說服不了舅媽的事,他沒有說起,愛瑪猜想是要好好對待他父親。

    “我發現真是不幸,”他稍微躊躇了一下,說道,“到明天我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個星期了——剛好是一半時間。我從沒覺得日子過得這樣快過。明天就一個星期啦!而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玩呢。只是剛剛認識了韋斯頓太太和其他各位。我真不願意往這上面想。”

    “也許你會感到後悔,總共就那麼幾天,你卻花了整整一天去理髮。”

    “不,”他笑吟吟地說,“那件事根本什麼後悔的。如果我覺得自己不能有模有樣地見人的話,我是不喜歡跟朋友見面的。”

    這時其他幾位男士也來到了客廳,愛瑪不得不離開他一會兒,聽科爾先生說話。等科爾先生走開,她又可以注意力轉向弗蘭克·邱吉爾時,她發現他兩眼緊盯著屋子那頭的費爾法克斯小姐,她就坐在正對面。

    “怎麼啦?”她問。

    弗蘭克一驚。“謝謝你叫醒了我,”他答道。“我想我剛才太無禮了。不過說真的,費爾法克斯小姐把頭髮做得那麼奇特——真是太奇特了——我禁不住要盯著她看。我從沒見過那麼奇特的髮型!那一綹綹的鬈髮!一定是她自己別出心裁的。我見不到有誰像她那副樣子!我得去問問她,那是不是愛爾蘭髮式。可以嗎?是的,我要去——非去不可。你等著看她有何反應,會不會臉紅。”

    他說罷就去了。愛瑪馬上就看見他站在費爾法克斯小姐跟前,在跟她說話。可是,至於那位年輕小姐有何反應,無奈弗蘭克太不小心,恰好立於她們兩人中間,恰好擋在費爾法克斯小姐面前,搞得愛瑪什麼也看不見。

    他還沒回到原座上,韋斯頓太太就坐到了他的椅子上。

    “這就是大型聚會的好處了,”她說。“你想接近誰就接近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親愛的愛瑪,我真想跟你談談。就跟你一樣,我的眼睛也看出了些情況,腦子也有些想法,我要趁想法還新鮮的時候,講給你聽聽。你知道貝茨小姐和她外甥女是怎樣上這兒來的嗎?”

    “怎樣來的!她們是被邀請來的,是吧?”

    “哦!是的——可她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以什麼方式來的?”

    “我敢斷定是走來的。還能是怎麼來的呢?”

    “一點不錯。嗯,剛才我在想,到了深夜,加上如今夜裡又那麼冷,要叫簡·費爾法克斯小姐走回家,那有多令人可憐啊。我兩眼望著她,雖然從未見她這麼好看過,心想她現在身上熱起來了,那就特別容易著涼。可憐的孩子!我不忍心讓她走回,所以等韋斯頓先生走進客廳,我能跟他說話的時候,就向他提起了馬車的事。你可以料想得到,他非常痛快地依了我的心願。我得到他的同意之後,就立即走到貝茨小姐跟前,叫她儘管放心,馬車送我們回家之前,先把她送回家。我想她一聽這話,準會馬上放下心來。好心的人兒!你會以為她一定感激不盡。‘我真是太幸運了!’可是千謝萬謝之後,她又說:‘不必麻煩你們了,因為奈特利先生的馬車把我們接了來,還要把我們送回去。’我感到大為驚訝。我實在非常高興,可又的確大為驚訝。真是一片好心——真是關懷備至呀!這種事男人是很少想得到的。總而言之,憑我對他一貫作風的瞭解,我倒覺得他是為了方便她們,才動用馬車的。我還真有點懷疑,他若只是為了自己坐,就用不著租兩匹馬了,那只是想要幫助她們的一個藉口罷了。”

    “很可能,”愛瑪道,“完全可能。據我所知,奈特利先生最可能做這種事了——做出任何真正好心的、有益的、周到的、仁慈的事情。他不是個愛向女人獻殷勤的人,但卻是個很講人道的人。鑑於簡·費爾法克斯身體不大好,他會覺得這是一種人道的行為。不聲不響地做好事,我看除了奈特利先生不會有別人了。我知道他今天租了馬,因為我們是一起到達的。我為此還取笑了他幾句,可他卻沒透露一點口風。”

    “嗯,”韋斯頓太太笑著說道,“在這件事上,你把他看得又單純又無私,出於一片善心,我可不像你這樣。貝茨小姐說話的時候,我就起了疑心,一直沒能打消。我越往這上面想,就越覺得有這可能。簡而言之,我把奈特利先生和簡·費爾法克斯配成了一對。瞧,這就是跟你交談引出的結果!你有什麼要說的?”

    “奈特利先生和簡·費爾法克斯!”愛瑪驚叫道。“親愛的韋斯頓太太,你怎麼想得出這樣的事?奈特利先生!奈特利先生可不能結婚!你總不會讓小亨利給趕出當維爾吧?哦!不,不,亨利一定繼承當維爾。我絕不贊成奈特利先生結婚,而且我相信這決不可能。你居然能想出這種事來,真讓我吃驚。”

    “親愛的愛瑪,我是怎麼想到這上面的,這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並不想讓他們結婚——我可不想損害親愛的小亨利——不過,當時的情況促使我這樣想的。如果奈特利先生真想結婚的話,你總不見得讓他為了亨利就不結婚吧?亨利只是個六歲的孩子,根本不懂這種事。”

    “是的,我還真想讓他那樣呢。我可不忍心讓小亨利被人趕出去。奈特利先生結婚!不,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現在也不能這樣想。再說,那麼多女人,卻偏要看中簡·費爾法克斯!”

    “不僅如此,他一向最喜歡她,這你是很清楚的。”

    “可是這門親事太輕率啦!”

    “我不在說輕率不輕率,而只是說可能不可能。”

    “我可看不出有什麼可能性,除非你能說出更充分的根據。我跟你說過了,他心眼好,為人厚道,這可以充分說明他為什麼要備馬了。你知道,撇開簡·費爾法克斯不談,他對貝茨一家人也很尊重——而且總是很樂意關心她們。親愛的韋斯頓太太,別給人家亂做媒啦。你這媒做得很不成體統。讓簡·費爾法克斯做當維爾寺的女主人!哦,不,不,萬萬使不得。為他自己著想,我也不能讓他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

    “要說輕率倒差不多——可不能說瘋狂。除了財產多寡不均,也許年齡也有點懸殊以外,我不出有什麼不匹配的。”

    “可是奈特利先生並不想結婚呀。我敢說他絲毫也沒有這個打算。不要給他灌輸這個念頭。他幹嗎要結婚呢?他一個人再快活不過了;他有他的農場,他的羊群,他的書房,還得管理整個教區;他還十分喜歡他弟弟的孩子。無論是為了消磨時間,還是為了尋求精神安慰,他都沒有必要結婚。”

    “親愛的愛瑪,只要他是這麼想的,那就是這麼回事。不過,如果他真愛上了簡·費爾法克斯——”

    “胡說八道!他才不喜歡簡·費爾法克斯呢。要說戀愛,我敢肯定他沒這回事。為了簡,或她家裡的人,他是什麼好事都樂意做的,可是——”

    “得啦,”韋斯頓太太笑呵呵地說道,“也許,他能為她們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給簡安置一個體面的家。”

    “如果這對簡是好事的話,我看對奈特利先生自己可就是壞事了,一門又丟臉面又失身份的婚事。貝茨小姐跟他攀上親戚,他怎麼受得了啊?讓她三天兩頭地跑到當維爾寺,從早到晚感謝他大發善心娶了簡嗎?‘真是一片好心,幫了大忙啊!不過你一向是個和藹可親的好鄰居呀!’話剛說了一半,就一下扯到她母親的那條舊裙子上。‘倒不是說那條裙子很舊——其實還能穿好久呢——我還真得謝天謝地地說一聲:我們的裙子都挺經久耐穿的。”’

    “真不像話呀,愛瑪!別學她了。我本不想笑,你卻逗我笑。說真的,我並不覺得奈特利先生會很討厭貝茨小姐,他不會為些小事心煩。貝茨小姐可以喋喋不休地講下去。奈特利先生如果要講什麼話,他只消講得響一點,蓋過她的聲音就行了。然而,問題不在於這門親事對他好不好,而在於他願不願意。我看他是願意的。我聽他說過,你也一定聽他說過,他非常讚賞簡·費爾法克斯!他對她可感興趣——關心她的身體——擔心她將來不會很幸福!我聽他說起這些話時,說得好動情啊!他還讚揚她琴彈得有多好,嗓音有多動聽呢!我聽他說過,他永遠也聽不厭。哦!我差一點忘記我心裡冒出了一個念頭——就是人家送她的那架鋼琴——儘管我們大家都滿心以為是坎貝爾家送的禮物,但會不會是奈特利先生送的呢?我禁不住要懷疑他。依我看,即使他沒愛上她,他也會做出這種事來。”

    “那也不能以此為由,證明他愛上了她呀。不過,我看這件事不可能是他做的。奈特利先生從不搞得神秘兮兮的。”

    “我聽他三番五次地惋惜她沒有鋼琴。按照常情,我看他不該總把這樣一件事掛在嘴上。”

    “不見得吧。他要是打算送她一架鋼琴,事先會對她說的。”

    “也許是不好意思說吧,親愛的愛瑪。我看八成是他送的。科爾太太吃飯時跟我們講起這件事,我看他是一聲不吭啊。”

    “你一冒出一個念頭,韋斯頓太太,就要想人非非,虧你還多次這樣責怪我呢。我看不墜人情網的跡象——我不信鋼琴是他送的——只有拿出證據來,才能使我相信奈特利先生想娶簡·費爾法克斯。”

    她們就這樣又爭執了一會。愛瑪當然佔了朋友的上風,因為她們倆一爭起來,謙讓的往往是韋斯頓太太。後來,見屋裡有人在忙碌,表明茶點用完了,正在準備鋼琴,她們才停止爭論。就在這當兒,科爾先生走了過來,請伍德豪斯小姐賞個臉,試試鋼琴。愛瑪剛才光顧著跟韋斯頓太太說話,一直沒注意弗蘭克·邱吉爾,只知道他坐在費爾法克斯小姐旁邊;這時,只見他跟在科爾先生後面,也懇請她彈琴。本來,愛瑪什麼事都喜歡帶頭,所以便客客氣氣地答應了。

    她知道自己本事有限,只彈了自己拿手的曲子。一般能為眾人所欣賞的小曲,她彈起來倒是不乏情趣和韻味,而且可以邊彈邊唱,頗為動聽。她唱歌的時候,只聽有人也跟著她伴唱,使她又驚又喜。原來是弗蘭克·邱吉爾輕聲而準確地唱起了二聲部。歌一唱完,他就請愛瑪原諒,於是接下來全是老一套。大家都說他嗓子好,又精通音樂,他卻矢口加以否認,說他對音樂一竅不通,嗓子一點也不好。他們又合唱了一曲,然後愛瑪就讓位給費爾法克斯小姐了。無論彈琴還是唱歌,費爾法克斯小姐都遠遠勝過她,這是她從不隱諱的。

    鋼琴旁邊坐著許多人,愛瑪懷著錯綜複雜的心情,在不遠的地方坐下來聽。弗蘭克·邱吉爾又唱起來了。看來,他們在韋默斯一起合唱過一兩次。不過,一見奈特利先生聽得那麼入神,愛瑪就有點心不在焉了。她想起了韋斯頓太太的疑心,思想便開起了小差,兩個唱歌人的悅耳歌聲只能偶爾打斷一下她的思路。她反對奈特利先生結婚,這一想法絲毫沒有改變。她覺得那樣做有百弊而無一利。那會使約翰·奈特利先生大為失望,伊莎貝拉也會大為失望。那幾個孩子可真要倒黴了——給他們帶來苦不堪言的變化,造成非同小可的損失;她父親的日常安適要大打折扣——而她自己,一想到費爾法克斯要做當維爾寺的女主人,心裡就受不了。一個他們大家都要謙讓的奈特利太太!不——奈特利先生說什麼也不能結婚。小亨利一定得做當維爾的繼承人。

    過了不久,奈特利先生回過頭看了看,走過來坐在她身邊。起初,他們只談論這次演唱。奈特利先生當然是讚不絕口。不過,若不是因為聽了韋斯頓太太的話,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她有心想試探一下,便談起了他好心派車去接那舅媽和外甥女的事。雖說他只是敷衍了兩句,把這個話頭打斷了,但愛瑪卻以為,那隻表明他不願多談自己做的好事罷了。

    “我經常感到不安,”愛瑪說,“我不敢在這種場合多用我們家的馬車。倒不是因為我不願意這麼做。你知道,我父親認為不應該讓詹姆斯去做這樣的事。”

    “是不應該,是不應該,”奈特利先生回答道。“不過,我想你一定常常想要這麼做。”他說罷笑了笑,似乎感到很高興,愛瑪只得再進一步。

    “坎貝爾夫婦送的這份禮物,”她說——“他們真是太好了,送了這架鋼琴。”

    “是呀,”奈特利先生答道,臉上毫無窘色。“不過,他們要是事先說一聲,豈不是更好。出其不意地送禮是愚蠢的做法,不僅不會增加欣喜感,往往還會帶來很大的不便。我原以為坎貝爾上校會理智一些。”

    這一來,愛瑪便可以肯定:奈特利先生跟送鋼琴毫無關係。不過,他是否沒有一點特殊的感情——是否沒有一點偏愛——她心裡的疑團還沒有一下子就打消。簡快唱完第二支歌時,聲音變得沙啞了。

    “行啦,”等歌一唱完,愛瑪自言自語道——“今晚你已經唱夠了——好啦,別唱了。”

    然而,有人要求她再唱一支。“再來一支。我們可不想累壞費爾法克斯小姐,只要求再唱一支。”這時,只聽弗蘭克·邱吉爾說:“在我看來,你唱這支歌一點都不費勁。前一部分沒什麼意思,力量在第二部分。”

    奈特利先生一聽生氣了。

    “那個傢伙,”他氣鼓鼓地說道,“一心只想賣弄自己的嗓子。那可不行。”這時貝茨小姐正好從他身邊走過,他輕輕碰了碰她。“貝茨小姐,你是不是瘋了,讓你外甥女這樣把嗓子都唱啞了?快去管一管,他們是不會憐憫她的。”

    貝茨小姐還真為簡擔心,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顧上說,就跑過去不讓他們再唱下去。

    這一來,晚上的音樂節目便告結束了,因為能彈會唱的年輕女士,只有伍德豪斯小姐和費爾法克斯小姐兩人。可是過了不久(不到五分鐘),就有人提議跳舞——也不知道是誰提議的——科爾夫婦表示贊同,於是所有的東西都給迅速移開了,騰出了足夠的場地。韋斯頓太太擅長演奏鄉間舞曲,便坐下彈起了一支迷人的華爾茲舞曲。弗蘭克·邱吉爾帶著恰如其分的殷勤姿態,走到愛瑪跟前,獲准拉起她的手,她領到了上首。

    就在等待其他年輕人找舞伴的時候,弗蘭克趁機恭維她嗓子好,唱得有韻味,不料愛瑪卻無心聽,只管東張西望,想看看奈特利先生怎麼樣了。這可是個考驗。他一般是不跳舞的。他要是急著想跟簡·費爾法克斯跳舞的話,那就不啻是一種徵兆。但一時倒看不出什麼跡象。真的,他在跟科爾太太說話——漫不經心地在一旁觀望。別人請簡跳舞,他還在跟科爾太太閒聊。

    愛瑪不再為亨利擔心了,他的利益還是保險的。她滿懷興致和喜悅,帶頭跳起舞來。能湊起的只有五對舞伴,但正因為舞伴少,又得突然,這才越發快活。再說,她覺得自己的舞伴又配得那麼合適。他們這一對最惹人注目。

    令人遺憾的是,總共只能跳兩曲舞。時間不早了,貝茨小姐惦記母親,急於想回家。儘管有人幾次要求再跳一曲,她說什麼也不肯,大家只好謝過韋斯頓太太,愁眉苦臉地收場了。

    “也許這倒也好,”弗蘭克·邱吉爾送愛瑪上車時說。“要不然,我非得請費爾法克斯小姐跳舞不可。跟你跳過之後,再接受她那無精打采的跳法,我會覺得很不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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