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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紫花布幔,在夜裡看起來,像是純黑的幕布。那些枝葉不全的花瓣,全隱藏在墨葉一樣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靜。這使得小髻寂寞難耐。漫漫長夜,何時才能熬到天明?阿寧姐有安眠藥,可惜擱在裡屋的床頭櫃上,沒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穩。他們當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體體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命,怎麼就這麼不同!不是都讓一個家譜上的“梁”字嗎!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爹,想當年,怎麼不爭著搶著去當紅軍!

    這次回家,小髻詳詳細細問了個明白。都是一個爺爺所生,為什麼阿寧姐就能住在城裡上大學,而她梁小髻只能給城裡人當保姆?

    “你們的土地哪裡來?紅軍給的。你們的糧食哪裡來?紅軍給的。你們的衣服哪裡來?也是紅軍給的!現在紅軍要擴充,你們不當,誰當?!是好兒郎,就要踴躍當紅軍!”一個穿著灰布軍服的人,站在碾盤的石碗子上,跺著腳宣傳。

    磕巴老棺有兩個兒子。知恩必報,他至少得讓一個兒子去當紅軍。老棺喜歡紅軍分田地,可他不喜歡讓兒子去當紅軍。分了田地,正該好好種,兒子走了,田地還有什麼用!這話卻是說不出口的。

    “我去當你們紅軍,行不行?”磕巴老倌問。

    “父子都當紅軍,當然好!”碾盤上的紅軍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錯了。他原本是說自己去兒子就不去了。這回更了不得臺了。

    “伢子,你們哪個去?想想好,莫說爹偏著哪個向著那個。隊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槍子也就啃掉腦殼了。兩丁抽一,必得去一個,爹也護不住,你們自個定吧。”

    “兄弟比我孝順,比我伶俐,留在家裡侍奉父母吧。二訝子,聽爹孃的話,我走了。”大哥剎剎腰裡的草繩,預備從此去當紅軍。

    大訝子已經走出去老遠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訝子後腦:“快走,將你哥哥換回來。莫怪爹心狠,他終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飯,下地頂個人用了。若打死了,豈不更可惜!你去後,仗打起要躲閃在人後。你個子小,也許槍子碰不著。”

    二訝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來!”老倌甕聲甕氣地在後面喚。

    二訝子轉回來,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惹得爹爹生氣了。

    磕巴老倌陰沉著臉,摸索著從腰裡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汙亮的布帶子:“這根雞腸帶,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飯時要鬆些,趕路時要緊些………”

    二訝子很高興。窮人家裡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帶。

    磕巴老倌提著褲子,看著二訝子跑遠。多少年後,二訝子還在後悔,怎麼沒有再回一次頭,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爹!

    “你是說,爹就死在這青崖下?”肩上綴著金牌牌的軍人,向面龐蒼老得較當年磕巴老倌還甚的大伢子。

    “方圓幾十裡,可還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甕聲甕氣地回答,聲音也一如當年的磕巴老倌。

    青崖筆直峭立,高聳人天。其下十米以內,嵌著永遠刷洗不去的血跡,紅軍走後,白匪用烈士們的血,曾將青崖塗得一片血紅。

    “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軍人顫慄著問。久經沙場,他的眼睛卻不敢去看青崖。

    “爹倒是至死沒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靜地說,幾十年從青崖下走,有多少淚也流光了。

    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點了“天燈”的。十個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條裹緊,然後同時點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盡。

    “爹臨死前,可留下了什麼話?”就是做到了將軍,二伢子也還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地尋求著爹在這世上最後的遺願。

    “當時我也不在。是爹讓我躲出去了。聽人說爹臨死還在喊你的名字。”

    那是哪一瞬?是在行軍還是打仗?怎麼自己就沒一點感應!二伢子深深地懊悔著,覺得對爹爹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面向青崖,撲通一聲跪下了,草綠色的呢軍褲,沾上兩團圓圓的黃土疤,像是打了兩塊補丁。

    “兄弟,這次走了,何時再回來?”大伢子扶著專送弟弟進山來的吉普車門,悵悵地問。

    面對著同父親當年一模一樣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謊。他扭過臉去:“哥哥,我再不回來了。”

    是啊,除了這山川和童年,兩兄弟再沒有什麼共同的東西了。也並非是二伢子寡情。自打他回來之後,小小的山村就沒斷了哭聲。那一年“擴紅”走了三十人,就活著回來了他一個。

    “哥哥、嫂子,以後到我那裡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蓋上還帶著那兩蛇黃土印印。

    大伢子進了城,回來後成了村裡最有權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婦進了城,回來後成了村裡最有見識的女人。然而,年代久遠,庭院又深,關係就瀕漸疏淡下來。最後,竟連誰家有幾個孩子,都是做什麼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緣,就這樣慢慢暗淡了。

    這些年,農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們那兒不富。他們是老區。什麼叫老區?就是舊社會三不管的窮困邊遠地區,首先爆發革命的地方。革命爆發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回來的時候,那地方依舊窮因邊遠,依舊三不管。阿寧姐來信問誰願意幫她帶孩子,別人還在猶豫,鄉下人寧願餓死在自家炕頭,也不願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卻鐵了心要去。她要去見識另一種生活。

    小髻現在過的算是什麼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寧姐一樣,但骨子裡是不一樣的。社會像一幢有著許多層的樓房,你還沒出生,你的那個房間就預訂在那裡了。你想走進另一間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層臺階,到哪裡去找鑰匙呢?

    爺爺呀爺爺!你能告訴小髻該怎麼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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