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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君救東京

    片桐一進宿舍,見一隻巨大的青蛙正在等他。青蛙兩條後腿立起,高達兩米有餘,且壯實得可以。片桐僅一點六米,又瘦,完全給青蛙的堂堂儀表鎮住了。

    “請管我叫青蛙君好了。”青蛙聲音朗朗地說。

    片桐說不出話,只顧大張著嘴站在門口不動。

    “別那麼大驚小怪,根本不會加害於你,請進來關上門再說。”青蛙君道。

    片桐仍然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抱著裝有青菜和馬哈魚罐頭的超市紙袋,一步也挪動不得。

    “喂喂,片桐先生,快關門脫鞋呀。”

    聽得對方叫自己名字,片桐這才醒過神來,於是乖乖關上門,紙袋放在地板上,公文包卻仍然挾在腋下,脫去皮鞋,然後被青蛙君領到廚房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說片桐先生,”青蛙君說,“你不在家時我擅自登堂入室,實在有失禮節,你怕也吃驚不小。不過此外別無他法。如何,不來點茶嗎?料想你快回來了,水已經燒好。”

    片桐腋下仍緊緊挾著公文包。怕是一種惡作劇吧?是誰披一張青蛙畫皮來尋自己開心吧?可這個哼著小曲往茶壺裡倒水的青蛙君,無論體形還是動作,怎麼看都是地道的青蛙無疑。青蛙君將一個茶杯放在片桐眼下,一個放在自己面前。

    “多少鎮定些了吧?”青蛙君啜著茶說。

    片桐依然瞠目結舌。

    “按理,該事先約定好了才來。”青蛙君說,“這點我十分清楚,片桐先生。一回家就突然一隻大個兒青蛙等在那裡,無論誰都會嚇一大跳。不過,我的確是為一件非常重大的急事而來,失禮之處,還望包涵。”

    “急事?”片桐好容易說出了一句還算是話的話來。

    “是急事,片桐先生。再怎麼說,我也不至於無事隨便跑到別人家來。我並非那麼不懂規矩。”

    “同我工作有關的事情?”

    “回答既是Yes,又是No。”青蛙君歪起頭道,“既是NO,又是Yes。”

    片桐心想,這回可要冷靜些才行。“吸支菸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青蛙君笑吟吟地說,“不是你的家麼?用不著一一向我請示。煙也好酒也罷,悉聽尊便。我本身倒是不吸菸,可總不至於在別人家裡強調自己的厭煙權。”

    片桐從風衣袋掏出香菸,擦燃火柴。給煙點火時,他覺察手在顫抖。青蛙君從對面座位上饒有興味地注視這一連串動作。

    “說不定,你是跟哪個團伙有關係吧?”片桐一咬牙,問道。

    “哈哈哈哈哈哈,”青蛙君笑了起來,笑聲高亢而開朗,笑罷用帶蹼的手“啪”一聲拍了下膝蓋。“你片桐先生也夠有幽默感的嘛。可問題是——不是嗎——這世上就算再人才緊缺,暴力團也不至於僱用什麼青蛙吧?那樣豈不淪為世間笑柄?”

    “你若是前來交涉推遲還貸的事,那可是白跑腿。”片桐說得斬釘截鐵,“我個人毫無決定權。我不過依照上頭的決定,奉命行事罷了,什麼忙也幫不上你,無論哪種形式的。”

    “我說片桐先生,”說著,青蛙君將一根手指朝上豎起,“我不是為那種雞毛蒜皮的瑣事登門拜訪的。你是東京安全信用銀行新宿分行貸款管理科股長助理,這點我知道。但我要談的同償還貸款沒有關係,我所以來此,是為了挽救東京,使東京免遭毀滅。”

    片桐環視四周:說不定有攝像機在對準這場煞有介事的惡作劇。但哪裡也沒有什麼攝像機,一間小宿舍罷了,沒有地方容得下一個人藏身。

    “這裡除了你我不存在任何人,片桐先生。你大概覺得我這青蛙神經出故障了吧?或者以為是白日做夢也不一定。可我神經沒出故障,你也不是白日做夢——事情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了。”

    “喂,青蛙先生,”片桐說。

    “青蛙君!”青蛙君又豎起一指糾正道。

    “喂,青蛙君,”片桐改口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沒能很好地把握事態。現在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還弄不明白。所以,提個小問題可以麼?”

    “可以可以。”青蛙君說,“相互理解至為重要。有人說理解不過是誤解的總體,我也認為這一見解十分有趣,其中自有道理。遺憾的是眼下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來繞這個愉快的彎子。如果能以最短距離達到相互理解,那是再妙不過的。所以,有什麼儘管問好了。”

    “你可是真正的青蛙?”

    “當然是真真正正的青蛙,如你所見。不是隱喻不是引用不是解構主義不是抽樣調查——不是那種麻麻煩煩的玩藝兒,而是實實在在的青蛙。不信我叫一聲看看?”

    青蛙沖天花板大動其喉節:咕哇、咕哇,咕哇咕哇哇——、咕咕哇。叫聲振聾發聵,觸在牆壁上的額頭都一下一下發顫了。

    “明白了。”片桐慌忙道。宿舍的牆很薄。“可以了,你果然是真正的青蛙。”

    “或許也可以說我是作為總體的青蛙。就算那樣,也改變不了我是青蛙這一事實。假如有人說我不是青蛙,那傢伙定是卑鄙的說謊鬼,要堅決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片桐點下頭,拿杯子喝了口茶,讓心情鎮靜下來。

    “你說要讓東京免遭毀滅?”

    “說了。”

    “究竟是怎樣一種毀滅呢?”

    “地震。”青蛙君以沉重的語氣說。

    片桐張嘴看著青蛙君,青蛙君也好一會不聲不響地盯視片桐,雙方就這樣對視著。隨後,青蛙君開口道:

    “非常非常之大的地震。地震將於二月十八日早上八時半左右襲擊東京,也就是三天後。程度恐怕比上個月的神戶大地震還要嚴重,預計地震將使大約十五萬人喪生,大多數死於交通高峰時間段的車輛脫軌、傾翻和相撞。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鐵土崩瓦解。高架電車翻筋斗。煤氣罐車大爆炸。大部分樓房化為一堆瓦礫,把人壓癟擠死。到處火光沖天。道路全然不堪使用,救護車和消防車也成了派不上用場的廢物。人們只能無謂地死去。死者十五萬人喲!不折不扣的地獄。人們將重新認識到城市這一集約化狀態是何等的不堪一擊。”說到這裡,青蛙君輕輕搖了下頭。“震源就在新宿區政府附近,即所謂垂直型地震。”

    “新宿區政府附近?”

    “準確說來,就是東京安全信用銀行新宿分行的正下方。”

    一陣滯重的沉默。

    “那麼就是說,”片桐道,“你是想阻止這場地震的發生?”

    “是的。”青蛙君點了下頭,“正是。我和你一起下到東京安全信用銀行新宿分行的地底,在那裡同蚯蚓君戰鬥。”

    片桐作為信用銀行貸款科的職員,此前可謂身經百戰。大學畢業就在東京安全信用銀行工作,十六年來一直從事貸款管理業務。一句話,就是負責追還貸款。這絕對不是討人喜歡的活計。誰都想負責向外貸款,尤其在泡沫經濟時代。由於資金過剩,凡有大致可作擔保的土地、證券之類,貸款員都幾乎有求必應,要多少貸多少,業績亦由此而來。然而貸款雞飛蛋打的時候也是有的,這種時候出面處理就成了片桐們的差事。特別是在泡沫經濟破滅之後,他們的工作量直線上升。首先是股票下跌,繼之地價下挫。而這樣一來,擔保就失去了本來意義。上頭給的死命令是:務必摳現金回來,不管多少!

    新宿歌舞伎街是暴力的迷宮地段,既有早已有之的黑幫,又有韓國系統的暴力團組織,還有中國人組成的黑社會。槍支、毒品氾濫成災。鉅額資金由一隻黑手流向另一隻黑手,從不浮出水面。人如煙霧消散一般杳無蹤影也不算什麼希罕事。去催還貸款時,片桐也有幾次遭到黑幫分子的包圍,一片喊打喊殺聲。不過他倒沒怎麼害怕。殺死信用銀行的外勤人員又何用之有呢?要殺便殺好了!所幸他一無妻子二無子女,雙親早已去世,弟妹也由自己費心費力送出大學結婚成家了,即使現在被殺死在這裡,也不會麻煩什麼人。或者說,片桐本身也不感到有何麻煩。

    不料片桐這樣眉頭都不皺一下地泰然自若,圍攻他的黑幫分子反倒似乎不知所措了。片桐因之在這個圈子裡變得小有名氣,被公認為膽量過人。但此時,片桐卻一籌莫展,完全摸不著頭腦。到底是怎麼一碼事呢?蚯蚓君?

    “蚯蚓君指的誰呢?”片桐戰戰兢兢地問。

    “蚯蚓君住在地下,龐然大物,一皺肚皮就起地震。”青蛙君說,“而且馬上就要皺肚皮了,大皺特皺。”

    “蚯蚓君惱火什麼呢?”

    “不知道。”青蛙君說,“誰都不曉得蚯蚓君黑乎乎的腦袋裡想什麼,連長得什麼樣都幾乎沒人瞧見。平時他總是一個勁兒昏睡不醒,已經在地底的黑暗與溫暖中連續睡了幾年幾十年之久。眼睛自然也退化了,腦漿在睡眠過程中化得黏黏糊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我猜想他實際上已什麼都不考慮,僅僅用身體感受遠處傳來的聲響和震顫,一點一點吸納、積存起來罷了。並且,其中的大部分由於某種化學作用,都轉換成仇恨這一形式。至於何以如此,我是不明白,這是我無從解釋的。”

    青蛙君注視著片桐的臉,沉默良久。他在等待自己的話語滲入片桐的腦袋。隨後,他又說了下去:

    “您可別誤解了,我個人對於蚯蚓君絕對不懷有反感或敵對情緒,也不認為他是惡的化身。當然囉,想交朋友的念頭也談不上。不過我想在某種意義上,蚯蚓君那樣的存在對於世界恐怕也是必要的。問題是時下的他已成為不可坐視不理的危險的存在。這次他睡的時間實在太長了。由於長年累月吸納積蓄的種種憎恨,蚯蚓君的身心現已空前膨脹。何況上個月的神戶大地震又突然打破了他深沉而愜意的安眠.惹得他怒不可遏。他要把怒氣一古腦兒爆發出來,給地面帶來駭人聽聞的災難:也罷,既然如此,我也在東京城搞一次大地震好了!關於地震的日期和規模,我已從幾隻要好的巨蟲那裡得到了可靠情報,確鑿無誤。”

    青蛙君閉上口,說累了似的輕輕合起眼睛。

    “所以,”片桐說,“你我兩人將潛入地下同蚯蚓君戰鬥,阻止地震的發生?”

    “一點不錯。”

    片桐拿起茶杯,又放回桌面。“我還是沒弄明白,你為什麼選我作你的搭檔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目不轉睛地盯視片桐的雙眼,“我一向敬佩你的為人。十六年裡,你默默從事著別人不願乾的、不惹人注意而又危險的工作,我十分清楚這是何等的不容易。遺憾的是,無論上司還是同事,都沒對你的工作表現給予應有的評價。那幫人肯定還沒意識到。可是你毫無怨言,不被承認也好,不出人頭地也好。

    “不光是工作。父母雙亡以後,你一個男人一手把十幾歲的弟妹培育成人,送進大學,連結婚都是你操的心。為此,你不得不大量犧牲自己的時間和收入,自己卻沒結上婚。然而弟妹們根本不感謝你這番操勞,半點感謝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瞧不起你,乾的全是忘恩負義的勾當。讓我說來,這簡直十惡不赦,真想替你狠狠教訓他們一頓。而你,卻不怎麼生氣。

    “坦率地說,你是有些其貌不揚,又不能說會道,所以才被周圍人小看。但我清楚得很,你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富有勇氣的男子漢。雖然東京城大人多,但作為共同戰鬥的戰友,唯獨你最可信賴。”

    “青蛙先生,”片桐說。

    “青蛙君!”青蛙君又豎起指頭糾正。

    “青蛙君,你對我怎麼了解得這麼詳細?”

    “我這麼長時間的青蛙也不是白當的,世上該看的東西都一一看在眼裡。”

    “不過,青蛙君,”片桐說道,“我力量不大,地底情況又一無所知,一團漆黑中跟蚯蚓君鬥,我還是覺得力不勝任。比我更厲害的人也是有的吧?耍空手道的啦,自衛隊的特攻隊員啦……”

    青蛙君飛快地轉了一圈眼珠。“片桐先生,實際戰鬥任務由我承擔。但我一個人幹不來,關鍵就在這裡。我需要你的勇氣與正義感,需要你在我身後鼓勵我——‘青蛙君,上!別怕,你一定勝,你代表正義!’”

    青蛙君大大地張開雙臂,又“啪”一聲擱在膝頭上。

    “實話跟你說,我也害怕摸黑跟蚯蚓君戰鬥。我向來是熱愛藝術、同大自然休慼與共的和平主義者,根本不喜歡什麼戰鬥,這次純屬迫不得已。戰鬥肯定異常激烈,不能活著回來都有可能。但我不躲不逃。如尼采所說,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懼。我求之於你的,就是希望你分給我以勇往直前的勇氣,誠心誠意地聲援我。可明白了?”

    話雖這麼說,但片桐還是疑團一大堆。可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也未嘗不可相信青蛙君所說的——不管內容聽起來多麼不現實——青蛙君的表情和語氣裡有一種直透人心的真誠。在信用銀行最艱苦的部門摸爬滾打過來的片桐,一向具備感受這種真誠的能力,簡直可以說是第二天性。

    “片桐先生,我這樣一隻大個青蛙突然大模大樣地跑來端出這碼子事,還叫你全盤相信,你肯定要左右為難。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我認為。所以我要讓你看一個證據,以證實我的存在。近來你在為東大熊貿易公司賴賬的問題而焦頭爛額吧?”

    “的確。”

    “同暴力團有關係的無賴股東在背後搗鬼,策劃讓公司破產,以便把貸款一筆勾銷。負責貸款的也不充分調查就嘻嘻哈哈甩出錢去,揩屁股的照例是你片桐。可這回的對手不大好惹,怎麼都不肯就範,背後甚至還有政治家的影子晃來晃去。貸款總額大約七億日元。這樣理解可以吧?”

    “正是這樣。”

    青蛙君最大限度地向上攤開雙手,大大的綠色划水蹼如薄薄的羽翅“刷”地展開了。

    “片桐先生,不必擔心,交給我這青蛙君好了。明天早上一切將迎刃而解,你只管睡安穩覺就是。”

    青蛙君站起身,微微一笑,旋即變得魷魚乾一般扁平扁平的,“吱溜溜”從閉合的門縫裡鑽了出去。片桐一人剩在了房間裡。餐桌上留下兩個茶杯,此外別無顯示青蛙君曾在房間裡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翌日九點剛一上班,他桌上的電話便響了。

    “片桐先生,”一個男子事務性的語聲,冷冰冰的。“我是負責東大熊貿易公司事件的律師白岡。今天早上委託人同我聯繫——關於此次貸款問題,保證如數償還,並就此提交備忘錄。所以,希望您別打發青蛙君過來。重複一遍,委託人希望您別派青蛙君上門。至於箇中詳情,我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不過您片桐先生明白了吧?”

    “明明白白。”片桐應道。

    “麻煩您轉告青蛙君好麼?”

    “一定轉告。青蛙君再不會在那邊出現。”

    “這就好。那麼,備忘錄明天給您準備好。”

    “拜託。”片桐說。

    電話掛斷。

    當天午休時,青蛙君來到信用銀行片桐的房間,道:

    “怎麼樣?東大熊貿易公司的事手到擒來吧?”

    片桐緊張地環視四周。

    “放心,除了你別人看不見我的。”青蛙君說,“不過我是客觀存在這一點,這回你可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產物,而是通過實際行動取得那種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實體。”

    “青蛙先生,”片桐叫道。

    “青蛙君!”青蛙君豎起一根手指加以糾正。

    “青蛙君,”片桐改口,“你對他們做什麼來著?”

    “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所幹的不過比煮小卷心菜略為費點事兒罷了。只是威脅了一下。我給予他們的是精神恐懼。一如約瑟夫·康拉德所寫的,真正的恐懼是人們對自己的想像力懷有的恐懼。怎麼樣?片桐先生,旗開得勝吧?”

    片桐點點頭,點燃香菸。

    “像是啊”

    “那麼,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話了吧?和我一起同蚯蚓君戰鬥可以麼?”

    片桐嘆息一聲,摘下眼鏡擦拭。“不很感興趣。真的勢在必行不成?”

    青蛙君點了下頭:“這屬於責任與名譽問題。即使再不情願,我和你也只能潛入地下同蚯蚓君決一勝負。萬一戰敗死了,誰也不會同情,而若順利降服蚯蚓君,也沒人表彰。就連腳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過這場戰鬥,人們都不知道。孤獨的戰鬥啊,徹頭徹尾的。”

    片桐看了一會自己的手,又轉眼注視了一會從菸頭升起的煙,說道:“跟你說,青蛙先生,我可是個平庸之人。”

    “青蛙君!”青蛙君糾正道。

    但片桐沒有理會。

    “我是個非常平庸的人,不,連平庸都談不上。腦袋開始禿了,肚子也鼓出了,上個月已滿四十。還是扁平足,體檢時說有糖尿病徵兆。同女人睡覺都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且對方是風月老手。催債方面在圈內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認,可也並非有人尊敬。銀行裡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個也沒有的。笨嘴笨舌,怕見生人,交友都不會。運動神經零分一個,唱歌五音不全,三塊豆腐高,包莖,近視,甚至散光。一塌糊塗的人生!不過吃喝拉撒睡罷了,幹嘛活著都稀裡糊塗。這樣的人,為什麼非救東京不可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以奇妙的聲音說道,“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救得了東京。我所以要救東京,也是為了你這樣的人。”

    片桐再次喟嘆一聲:“那,我究竟該怎麼做呢?”

    青蛙君亮出他的計劃。二月十七日(即預計地震發生的前一天)深夜鑽入地下。入口位於東京安全信用銀行新宿分行地下鍋爐房內。揭開牆的一部分,有個豎井。順繩梯下爬五十米左右,即可到達蚯蚓君住的地方。兩人半夜時分在鍋爐室碰頭(片桐以加班名義留在辦公樓)。

    “既是戰鬥,可有什麼作戰方案?”片桐問。

    “有的。沒有作戰方案如何降服對方。畢竟那傢伙足有一節車廂大,又渾身滑溜溜的,連口腔和肛門都無法分辨。”

    “具體如何作戰?”

    青蛙君沉吟片刻,“那還是不說為妙吧。”

    “就是最好不要打聽囉?”

    “這麼說也並無不可。”

    “假如我在最後一瞬間害怕起來,臨陣脫逃,你青蛙先生會怎麼樣呢?”

    “青蛙君!”青蛙君糾正道。

    “你青蛙君會怎麼樣呢,在那種情況下?”

    “獨自戰鬥。”青蛙君思考一會說道。“較之安娜·卡列尼娜戰勝飛奔而來的火車的概率,我一個人戰勝那傢伙的概率恐怕會多上一點點。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桐說沒有讀過,青蛙君露出些許遺憾的神色。他肯定喜歡《安娜·卡列尼娜》。

    “不過我想你斷不至於扔下我一個人逃跑。這點我心裡有數。怎麼說呢,這屬於睪丸問題。遺憾的是我倒沒長那玩藝兒。哈哈哈哈。”青蛙君張大嘴笑了起來。不光睪丸,牙齒他也沒有。

    意外事發生了。

    二月十七日傍晚,片桐遭槍擊了。忙完外勤返回信用銀行時,在新宿的路上,突然有個身穿皮夾克的年輕男子躥到他面前,手裡拿著一支小小的黑手槍。由於手槍過黑過小,看上去不像真槍。片桐怔怔地看著對方手中的黑東西,沒能察覺槍筒轉向自己、扳機即將扣動。事情實在太荒唐太突如其來了。然而子彈出膛了。

    他看見反作用力使得槍口向上一跳,同時右肩窩受到衝擊,就像被鐵錘狠狠砸了一下。片桐以被人踢開的姿勢倒在路上。右手提著的皮包飛往相反一側。對方再次將槍口對準他開了第二槍。他眼前的酒吧招牌應聲炸裂。人們的驚呼聲傳入耳畔,眼鏡飛去一邊,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片桐隱約看見男子端著手槍朝自己走近,心想這下自己可完了。青蛙君說真正的恐懼是對自身想像力懷有的恐懼。片桐果斷地關掉想像力開關,沉入沒有重量的岑寂之中。

    醒來時,片桐已躺在床上。他首先睜開一隻眼,悄悄四下打量,接著睜開另一隻眼。最先進入視野的,是枕邊的不鏽鋼支架和朝自己身體伸來的打點滴的軟管。身穿白大褂的護士也看見了。並且知道自己仰臥在硬板床上,穿一身怪里怪氣的衣服,衣服下好像是赤身裸體。

    噢,片桐想起來了,自己走路時被誰打了一槍。擊中的該是肩,右肩。當時的光景在腦海裡歷歷復甦過來。一想到年輕男子手中的小黑手槍,心臟不由“嗑嗑”發出幹響。片桐估計,那幫傢伙是真的要弄死自己,但看來自己並未死掉,記憶也很清晰。沒有痛感。不僅痛感,連感覺都全然沒有。連手都舉不起來。

    病房無窗,不辨晝夜。遭槍擊是傍晚五時之前。到底過去多少時間了呢?同青蛙君約定的半夜時分也已過去了不成?片桐在房間裡尋找時鐘。但也許眼鏡丟了的關係,遠點的地方看不見。

    “請問,”片桐招呼護士。

    “啊,總算醒過來了,太好了!”護士道。

    “現在幾點鐘?”

    護士掃了一眼手錶:“九點十五分。”

    “晚上?”

    “不,早上了。”

    “早上九點十五分?”片桐腦袋微微從枕頭上欠起,以乾巴巴的聲音問。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聲音。

    “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時十五分?”

    “是的。”為慎重起見,護士抬起手腕細看數字式手錶的日期。“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

    “今早東京沒發生大地震?”

    “東京?”

    “東京。”

    護士搖搖頭:“據我所知,沒有大地震發生。”

    片桐舒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總之地震是避免了。

    “我的傷怎麼樣?”

    “傷?”護士道,“傷?什麼傷?”

    “槍傷。”

    “槍傷?”

    “手槍打的。在信用銀行門口附近,一個年輕男子打的。大概是右肩。”

    護士的嘴角浮起令人不大舒服的笑紋。“您這是說哪兒的話,您根本沒給手槍打傷呀。”

    “沒打傷?真的?”

    “真的一點槍傷也沒有,跟今早沒發生大地震同樣是真的。”

    片桐困惑起來,“那,我為什麼躺在醫院裡?”

    “昨天傍晚有人發現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沒有外傷,只是人事不省地躺在那裡。原因現在還不清楚。一會兒醫生來,你再問問看。”

    昏倒?可手槍朝自己開火的情景片桐明明看在眼裡!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清理自己的思緒。要一項一項弄個水落石出。

    “就是說,我是從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醫院的床上,人事不省地?”他問。

    “是的。”護士回答,“昨晚你魘得可厲害著哩,片桐先生,您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惡夢,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朋友外號什麼的?”

    片桐閉起眼睛,傾聽心臟的跳動。那跳動正緩慢而有規律地記下生命的節奏。到底什麼是實有其事,什麼屬於想入非非的範圍呢?是青蛙君實有其蛙,並且同蚯蚓君戰鬥從而制止了地震,還是一切均屬自己長長的白日夢的一部分呢?片桐不得其解。

    這天半夜,青蛙君來到病房。片桐睜眼一看,見青蛙君身體罩在微弱的燈光中。他坐在不鏽鋼椅子上,背靠著牆,顯得憔悴不堪,脹鼓鼓突起的綠色眼珠閉成一條筆直的橫線。

    “青蛙君!”片桐招呼道。

    青蛙君慢慢睜開眼睛。大大的白肚皮隨著呼吸一忽兒鼓起一忽兒癟下。

    “本來打算按約定去鍋爐房來著,不料傍晚遇上意外,被送到醫院來了。”片桐說。

    青蛙輕輕搖頭:“都曉得了。不礙事,沒什麼叫你擔憂的。你已經充分幫助了我,幫我戰鬥了。”

    “幫助了你?”

    “嗯,是的。你在夢中強有力地幫助了我。正因如此,我才總算同蚯蚓君拼殺到最後——你幫助的結果。”

    “不明白啊!那麼長時間我始終昏迷不醒,還打了點滴,根本不記得夢中自己幹了什麼。”

    “那就足夠了,片桐先生。什麼都不記得更好。總而言之,所有激戰都是想像中進行的,而那恰恰是我們的戰場。我們在那裡獲勝,在那裡毀滅。當然,我們——無論誰——都是有限的存在,終歸要灰飛煙滅。不過,正如海明威洞察的那樣,我們人生的終極價值不取決於獲勝的方式,而取決於毀滅的形態。我和你總算使東京城得以免遭滅頂之災,使十五萬人得以逃離地獄之門。我們做到了這一點,儘管任何人都沒覺察出來。”

    “你是怎樣打敗蚯蚓君的呢?我又做什麼了呢?”

    “我們決一死戰。我們……”青蛙君就此打住,長嘆一聲。“我和你片桐先生使出了能搞到手的所有武器,耗盡了全部勇氣。黑暗偏袒蚯蚓君一方。你用自己帶來的腳踏發電機,為那裡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蚯蚓君則驅使黑暗的幻影極力要把你趕走。但你巋然不動。一場光明與黑暗的肉搏戰。我在光明中同蚯蚓君格鬥。蚯蚓君纏住我的身體,往我身上塗黏糊糊的毒液。我將他碎屍萬段。但即使碎屍萬段,蚯蚓君也不死,不過化整為零罷了。接下去……”青蛙君陷入沉思,接著又絞盡全力似的重新開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無限愛心刻畫出被上帝拋棄的人。在創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拋棄這種絕對悽慘的自相矛盾之中,他發現了人本身的尊貴。在黑暗中同蚯蚓君拼殺時,我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我……”青蛙君欲言又止,“片桐先生,睡一會可以麼?我累了。”

    “睡個夠好了!”

    “我沒有能夠打敗蚯蚓君。”說著,青蛙君閉上眼睛。“地震固然勉強阻止了,但同蚯蚓君的格鬥卻是不分勝負。我打傷了他,他打傷了我……不過,片桐先生,”

    “嗯?”

    “我的確是純粹的青蛙君,但同時我又是象徵著非青蛙君世界。”

    “不大明白。”

    “我也不很明白。”青蛙君依然閉目閤眼,“只是有那麼一種感覺。目睹的東西未見得都是真實的。我的敵人也是我自身內部的我。我自身內部有個非我。我的腦袋裡好像一片混沌。火車來了。可我還是希望你能理解這點。”

    “青蛙君,你累了。睡一覺就好了。”

    “片桐先生,我這就一步步返回混沌。可是,如果……我……”

    青蛙君就此失去了話語,進入昏睡狀態。他長長的雙手軟綿綿地垂下,差不多垂到地板,扁平的大嘴微微張開。細看之下,他身上到處都有很深的傷口,變了色的筋縱橫交錯,頭部有一處裂開,凹陷了下去。

    片桐久久注視著昏昏沉睡的青蛙君,心想出院後一定要買《安娜·卡列尼娜》和《白夜》看看,就這些文學問題同青蛙君暢談一番。

    又過一會,青蛙君開始一抽一抽地動起來。起初片桐以為他是在睡夢中晃動身體,後來漸漸看出情況並非如此。青蛙君動得有欠自然,就像有人從後面搖晃一個巨大偶人似的。片桐屏住呼吸,繼續靜靜觀察。他想起身走到青蛙君旁邊,但四肢麻木,動彈不得。

    片刻,青蛙君緊挨眼睛的上邊那裡出現了一個大瘤,越鼓越大,肩部和側腹也如鼓氣泡一般鼓起了同樣難看的瘤。他成了渾身是瘤。片桐想像不出正在發生什麼,只管屏息斂氣地盯看這番光景。

    隨後,一個瘤突然崩裂,“砰”一聲,皮膚四下飛濺,稠乎乎的液體隨即噴出,騰起一股難聞的氣味。其他瘤也一個接一個同樣裂開。共有二三十個瘤崩裂,牆上濺滿膚屑和黏液。忍無可忍的惡臭充滿狹小的病房。瘤裂開後現出黑洞,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蛆從中一伸一縮地爬出。軟乎乎的白蛆。蛆蟲後頭,小小的蜈蚣也探出頭來。它們那無數的腳發出令人懼怵的聲響。蟲們接連不斷爬出,青蛙君的身體——曾是青蛙君身體的物體——給花樣繁多的黑蟲遮蔽得嚴嚴實實。又圓又大的兩顆眼珠從眼窩“啪嗒”掉在地上,尖嘴黑蟲們圍住眼珠大啃大嚼。大群蚯蚓爭先恐後地一溜溜爬上病房牆壁,轉眼爬上天花板,遮住熒光燈,擠進火災報警器。

    地板也給蟲子爬得滿滿的。蟲們爬上臺燈,擋住燈光。當然它們也爬上床來,各種各樣的蟲子鑽進片桐的被窩。它們順著片桐的雙腿,爬進睡衣,爬進胯間。小的蛆蟲和蚯蚓從肛門、耳、鼻鑽入體內。蜈蚣撬開他的嘴,接二連三擠入口腔。片桐在極度絕望中大叫了一聲。

    有人開燈,燈光湧滿房間。

    “片桐先生!”護士招呼道。

    片桐在燈光中睜開眼睛,全身大汗淋漓,竟同淋過水一般。蟲們早已不見,唯獨滑溜溜的感觸留在身上。

    “又做惡夢了吧?可憐!”說著,護士迅速做好注射準備,將針頭插進他的手臂。

    片桐一聲不響,長長地深深地吸了口氣,而後吐出。心臟急劇地一起一落。

    “又夢見什麼了?”

    他仍然弄不確切是夢境還是現實。

    “目睹的東西未見得都是真實的。”片桐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這樣說道。

    “是啊,”護士微微一笑,“尤其是做夢的時候。”

    “青蛙君。”他嘟嚷一句。

    “青蛙君怎麼了?”

    “青蛙君一個人救了東京,東京這才免遭震災。”

    “太好了!”護士說,隨即換上新點滴。“那太好了!東京沒必要比現在折騰得更厲害,現有的已足夠受的了。”

    “可是青蛙君卻受傷了,失去了,也可能回到原來的混沌中,再不回來了!”

    護士依然面帶笑容,用毛巾揩去片桐額頭的汗。“您肯定喜歡青蛙君,是吧?”

    “火車。”片桐口齒不靈地說,“比誰都……”隨後,他閉上眼睛,沉入無夢的安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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