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我們走進港口附進一家小餐館,簡單吃完飯,隨後要了瑪莉白蘭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聽?”她問。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
“是麼?”
“劃開肚子一看,胃裡邊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裝進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這麼著,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草塊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覆咀嚼這麼難吃又難看的東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許久盯著我的臉。
“明白了,什麼也不說就是。”
我點頭。
“有件事要問你來著,可以麼?”
“請。”
“人為什麼要死?”
“由於進化。個體無法承受進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換代。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說法。”
“現今仍在進化?”
“一點一點地。”
“為什麼進化?”
“對此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斷進化。至於是否有某種方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暫且不論,總之宇宙是在進化。而我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罷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給香菸點上火。“沒有任何人知道那種能量來自何處。”
“是嗎?”
“是的。”
她一邊用指尖反覆旋轉杯裡的冰塊,一邊出神地盯視白色的桌布。
“我死後百年,誰也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說。
出得店門,我們在鮮明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暮色之中,沿著幽靜的倉庫街緩緩移步。並肩走時,可以隱約感覺出她頭上洗髮香波的氣味。輕輕搖曳柳葉的風,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聲。
走了一會兒,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問:
“什麼時候回東京?”
“下週。有考試的。”
她悄然不語。
“冬天還回來,聖誕節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點點頭,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樣。1月10日。”
“總好象星運不大好。和耶穌基督相同。”
“是啊。”說著,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後會有期。”
她什麼也沒說。
每一座倉庫都已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著光滑的蒼綠色苔蘚。高高的、黑洞洞的窗口鑲著似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鏽的鐵門上分別貼有各貿易公司的名籤,在可以明顯聞到海水味兒的地段,倉庫街中斷了,路旁的柳樹也像掉牙似地現出缺口。我們徑自穿過野草茂密的港灣鐵道,在沒有人影的突堤的倉庫石階上坐下,望著海面。
對面造船廠的船塢已經燈火點點,旁邊一艘卸空貨物而露出吃水線的希臘貨輪,彷彿被人遺棄似地飄浮不動。那甲板的白漆由於潮風的侵蝕已變得紅鏽斑駁,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滿貝殼,猶如病人身上膿瘡愈後的硬疤。
我們許久許久地緘口不語,只是一味地望著海面望著天空望著船隻,晚風掠過海面而拂動草叢的時間裡,暮色漸漸變成淡淡的夜色,幾顆銀星開始在船塢上方閃閃眨眼。
長時間沉默過後,她用左手攥起拳頭,神經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發紅,這才悵然若失地盯著手心不動。
“全都討厭透頂!”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對不起,”她臉一紅,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頭。“你不是討厭的人。”
“能算得上?”
她淺淺露出笑意,點了點頭,隨即用微微顫抖的手給煙點上火。一縷煙隨著海面吹來的風,穿過她的發側,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個人待著不動,就聽見很多很多人來找我搭話。……
熟人,陌生人,爸爸,媽媽,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
我點點頭。
“說的話大都不很入耳,什麼你這樣的快點死掉算了,還有令人作嘔的……”
“什麼?”
“不想說。”她把吸了兩三口的香菸用皮涼鞋碾碎,拿指尖輕輕揉下眼睛,“你不認為是一種病?”
“怎麼說呢?”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擔心的話。最好找醫生看看。”
“不必的,別介意。”她點燃第二支菸,似乎想笑,但沒笑出。“向別人談起這種話,你是第一個。”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顫抖不止,指間已滲出冷汗,溼瀛瀛的。
“我從來都不想說謊騙人!”
“知道。”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諦聽微波細浪拍擊突堤的聲響。沉默的時間很長,竟至忘了時間。
等我注意到時,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撫摸她淚水漣漣的臉頰,摟過她的肩。
好久沒有感覺出夏日的氣息了。海潮的清香,遙遠的汽笛,女孩肌體的感觸,洗髮香波的氣味,傍晚的和風,縹緲的憧憬,以及夏日的夢境……”然而,這一切宛如一度揉過的複寫紙,無不同原來有著少許然而卻是無可挽回的差異。
36
我們花30分鐘走到她的宿舍。
這是個心情愉快的良宵,加之已經哭過,她的情緒令人吃驚地好。歸途中,我們走進幾家商店,買了一些看上去可有可無的零碎物品:帶有草莓芳香的牙膏、五顏六色的海水浴毛巾、幾種丹麥進口的智力玩具、6色圓珠筆。我們抱著這些登上坡路,不時停止腳步,回頭望一眼海港。
“噯,車還停在那裡吧?”
“過後再取。”
“明天早上怕不大妥吧?”
“沒關係。”
我們接著走剩下的路。
“今晚不想一個人過。”她對著路面鋪的石子說道。
我點了下頭。
“可這一來你就擦不成皮鞋了。”
“偶爾自己擦也無妨。”
“擦嗎,自己?”
“老實人嘛。”
靜謐的夜。
她緩緩翻了個身,鼻頭觸在我右肩上。
“冷啊。”
“冷?30度咧!”
“管它,反正冷。”
我拉起蹬在腳下的毛巾被,一直拉到肩頭,然後抱住她。
她的身體瑟瑟顫抖不止。
“不大舒服?”
她輕輕搖頭:
“害怕。”
“怕什麼?”
“什麼都怕。你就不怕?”
“有什麼好怕!”
她沉默,一種彷彿在手心上確認我答話分量的沉默。
“想和我性交?”
“嗯。”
“原諒我,今天不成。”
我依然抱著她,默默點頭。
“剛做過手術。”
“孩子?”
“是的。”她放鬆摟在我背上的手,用指尖在我肩後畫了幾個小圓圈。
“也真是怪,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
“我是說那個男的。忘得一乾二淨,連長的模樣都想不起了。”
我用手心撫摸她的頭髮。
“好像覺得可以喜歡他來著,儘管只是一瞬間……你可喜歡過誰?”
“啊。”
“記得她的長相?”
我試圖回想三個女孩的面龐,但不可思議的是,居然一個都記不清晰。
“記不得。”我說。
“怪事,為什麼?”
“因為或許這樣才好受。”
她把臉頰貼在我裸露的胸部,無聲地點了幾下頭。
“我說,要是十分想幹的活,是不是用別的……”
“不不,別多想。”
“真的?”
“嗯。”
她手臂再次用力摟緊我的背,胸口處可以感覺出的她Rx房。我想喝啤酒想得不行。
“從好些好些年以前就有很多事不順利。”
“多少年前?”
“12、13……父親有病那年。再往前的事一件都不記得了。
全都是頂頂討厭的事。惡風一直在頭上吹個不停。”
“風向是會變的嘛。”
“真那麼想?”
“總有一天。”
她默然良久。沙漠一般乾涸的沉默,把我的話語倏地吞吸進去,口中只剩下一絲苦澀。
“好幾次我都儘可能那麼想,但總是不成。也想喜歡上一個人,也想堅強一些來著。可就是……”
我們往下再沒開口,相互抱在一起。她把頭放在我胸上,嘴唇輕輕吻著我的乳頭,就那樣像睡熟了一樣久久未動。
她久久、久久地一聲不響。我迷迷糊糊地望著幽暗的天花板。
“媽媽……”
她做夢似地悄然低語。她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