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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節

    你真是病人嗎?週五問範青棵。口氣不像入院檢查那樣生硬,雖是問話。眼睛卻是彎的,好像知了謎底卻要考別人的頑童。

    怎麼,哪兒不像嗎?範青稞不知如何回答,來個反問。

    你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兒是這樣啊,他們會說,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大款像外國老闆像公安局長最好……嘻嘻,你別看我週五年歲小,就以為我好糊弄。其實我在這裡管換衣服,見過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經驗的醫生還多。你想啊,一個醫生只管不到十個的病人,可每個醫生的每個病人都得從我跟前過,我的眼睛毒著哩。哪有你這樣的,才進了醫院,又從院長屋那個門溜出去。回來後,一本正經的滕大爺又來墊話,怕我難為你。你自個兒說說,普通病人有這麼大能耐嗎?週五很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著範青稞。

    範青稞這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週五。

    一個細眉細眼的年輕後生,身子骨還沒發育完全,單薄卻挺得筆直。他的眼光,的確有種成年人的閱歷。

    你說對了,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範青稞答。對這種眼神你沒法說謊。說了,他一定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麼也得不到。範青稞願同所有的醫務人員保持良好關係。

    那你到這裡米,幹什麼呢?週五問。

    範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釋,週五突然自己一笑說,我不問你了。你既然來就一定有來的理由。既然院長滕大爺都幫著你,我也幫著你就是了。

    好個機靈小夥。範青稞心裡讚道。

    你若是想幫我,就同我講講這裡的故事,講講你自己。範青稞已換好病號服,找了一把椅子,規規矩矩地坐在週五的對面。誰貿然闖進來,一點也看不出破綻。

    好。週五說。聽我從頭告訴你。但願今天沒新病人來,也沒老病人走。查一個病人費事著呢,我就講不完了,你別看我年紀小,講起來,也得一陣子呢。

    我家是農村的,可窮。也許是因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當醫生,就為醫生到病人家裡看病的時候,來回都騎驢,臨走還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麵條。門前是條官道,一天走過多少有錢有勢的人,我都不眼熱。不管他們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時候,就得聽醫生擺佈了。天地間,醫生最大。

    我媽說,不是這個理。照你這麼算,剃頭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腦袋他都擺弄啊。我說,剃頭匠擺弄的是腦袋皮,醫生調理的是腦袋瓤。

    初中畢業以後,我想上高中,以後上大學,這才是當醫生的正道,可是鄉下學校質量不好,我沒考上縣裡的高中。有一家自費的醫校來招生,說是承認學歷,不包分配。學費可高,合我們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媽說,我上這個學校。

    我媽哭了,說孩子,你爸爸長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藥比吃的飯多。你妹妹們還小,媽就指著你長大了,幫媽一把呢。你現在倒是長大了,可比小的時候還讓人操心。你離家那麼遠,去上這麼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學校,媽不放心。再說,這學出來算個啥呢?現在不比以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藥,扮個郎中,得有醫照。這種草臺班子的學校,能給飯碗嗎?只怕連個獸醫都幹不成。蝦蟆兒子變馬鱉,馬鱉兒子變蚯蚓,咱家幾代人都沒長眼睛啊……

    我說,媽,我要是留在家裡同你做莊稼,兒子就毀了。我想當醫生,學好了給我爹治病,你不讓我去,我恨你一輩子!

    話說到這兒,我心裡也不好受。要是我媽非不讓我去,我也就算了。一個鄉下孩子,不聽自己親孃的話,是大不孝。我不敢。沒想到我爹拿出藥錢,拍到我的手裡,說孩子你拿去吧,爹等著吃你開的藥。

    我接了錢就跑,不敢回頭。一回頭,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牆了。找到學校,窩棚似的,根本不像招生簡章上說的那麼好。同學都是我這樣的鄉下孩子,大夥說,騙人!不上這球學了,退錢。我沒吱聲。因為聽了兩堂課,條件是差,請的先生還是正經大夫,講的是學問。就說,要走你們走吧,我出來不容易,不學成了回去,沒臉見人。聽我這麼一說,好多人就動搖了,因為大夥也都跟我似的,和家裡人跺腳拍了胸脯子跑出來的,這麼回去了,再別想出來!也有幾個堅持走的。學校挺黑,退錢,行,只給你一半。有人和他講理,說才上了幾課,我們就走人,怎能扣這麼些錢?學校的人也有詞,說招生名額是有數的,想來的人多著呢!招了你,我們就辭了別的人,這會兒你不上了,空出來一個名額。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哪那麼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錯了。再囉嗦,連這一半也不給!

    大夥在一起處了幾天,也有感情了。就說,別退學了,湊合著上吧,沒準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你將來還是名醫!

    這麼著,大部分人堅持學下來了。中間,我爹病死了,我沒掉淚,也沒回家看。我覺得我爹是叫我給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藥丸子,換了我的醫書,太自私了。我沒臉回,只有更好地學習,日後讓我媽過上好日子,讓我媽把我爹沒享上的福一塊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畢業了,我還是優秀學生呢,學校獎我一套聽診器,最便宜的那種。

    畢業就是失業。我們甚至連失業這個詞,也沒資格說。因為人家原本就沒說有“業”等著我們。我媽說,快回來吧,雖說沒人牽著毛驢請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豬,走南闖北的,芝麻油澆的麵條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還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個劁豬匠,要做個真正給人看病的醫生。我已經學出來了,雖說校方原來答應的文憑,不作數了,可我多少還是學到了點真本事。

    我漫無目的地在鄉間流浪。沒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著河邊走,希望能碰上一個人恰好淹死,腹漲如鼓,兩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沒救了。我輕輕地走過去,說一聲,請讓我試試吧。一定沒人看得起我,可我一點不在乎,輕輕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積水,在眾人不信任的目光裡,開始輕輕地作人工呼吸。然後突然揚起臂膀,猛地捶擊病人的心臟……在大家驚詫的目光裡,那人頓時甦醒過來,抱住我的腿,說,救命恩人啊……我就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輕輕地走向遠方。但是被人們緊緊地拉住了……

    我這樣想著,緊張地看著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麼也看不到。這些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條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個村子裡,我對人說,你們這裡有病人嗎?他們說,有啊。你要幹嘛?我說我是醫生。大家就都笑了,說你是個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飯的?我這才知道,一個人光有醫術,絕成不了醫生。他首先得有病人,還得有藥,有信譽,有一個固定的乾淨地方,那就是醫院。

    我一邊給人打工,一邊流浪,到了城市。我掙了第一筆錢,你猜我到哪兒去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沒有去公園,也沒有去商場,我到了一家最大的醫院,排隊掛號。

    輪到我了。窗口裡的護士說,哪科?

    我說,哪個科的號,你都給我來一張。

    護士冷笑著問,婦產科的號也要啊?

    我說,要。

    婦產科有什麼了不起的?在一個真正的醫生眼裡,男人女人都是幾根骨頭串著一堆肉,沒啥秘密。

    護士又問,掛什麼號啊?

    我問,號還不一樣啊?

    她說,教授的號,十塊錢一張。副教授的號,五塊錢一張。還有主治醫師、醫師……怎麼樣,也一樣來一張吧?

    我只好說,我掛不起那麼多的號,你就給我一個科挑一種吧。

    我攥著一大把掛號單,百感交集。我心裡叫著,爹,您活著的時候,不孝兒子,沒領您看過一次病。今天,兒子帶您看病來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醫生學說一遍,然後帶著醫生給您開的藥方,到您墳上燒了……

    我上學的醫校,根本就沒讓我們實習過。這是我第一次正式進醫院,還是這麼大這麼豪華的醫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後來我想這就是一見鍾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過這地方,心裡就親切。立馬決定,我這一輩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歡這種味道,別地兒哪怕四季開鮮花充滿了仙氣,我也不去……

    可惜給爹瞧病的事,沒如願。哪個科的醫生都說,病人不來,沒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學說了一遍,醫生的診斷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學校的日子裡,我把我爹的症狀想過千百遍了,這所最先進的醫院,給了我證明。

    我在婦產科的門口轉了又轉。掛號的那個護士壞,她把最貴的專家門診掛在了這個科。婦產科的玻璃門上,紅字寫著“男士謝絕入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呆呆地坐在候診室門外的長椅上。我很想見一位真正的醫學教授,哪怕她是婦產科的。所有掛了號的人,都看完病走了,原來亂哄哄的候診室一下子變得很空。一位頭髮雪白的大媽,走出來,對分號臺的護士說,有一個掛了我的號的病人,怎麼還沒有來?分診護士說,她也許看您正忙著,就到別的地方去了。病人就是這樣,她來看病,可是看著看著,就不知看到哪裡去了。她們老埋怨醫生忙,自己比醫生還忙!護士用她手裡的小喇叭,反覆叫著一個號碼。那個號碼就在我的手心裡攥得發粘,我卻沒有勇氣站起來。老教授說,她到這會兒還沒有來,一定是有急事。若是以後她拿著這個號來了,還有效,千萬別拒絕她。

    老教授就要走了,我突然想,這10塊錢,夠給我媽買一籃子雞蛋補身子了,不能讓它糟蹋了。我站起來說,教授,那號是我的。

    教授說,那你媽媽或是你姐妹在哪裡?你這麼年輕,我想還沒成親吧?

    我說,教授,沒有病人。我只是想看看,一位真正的教授怎樣給人看病。

    教授愣了一下,說,你是我從醫這麼多年,看到的最奇怪的病人。好吧,跟我到診室來。

    我指了指“男士不得入內”的牌子,教授說,不必管它,裡面沒女病人了。

    在診室裡,教授詳細地聽了我的身世,她說,她很感動,一個人從這麼小的時候,就這麼喜愛一項事業,幾十年如一日地做下去,是會有成績的。她可惜我不是一個女孩子,要不然會幫助我成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

    以後你打算幹什麼呢?她問。

    我說,不知道。

    她說,這樣吧,我有一個朋友,在另一所醫院工作。我給你寫一個條子,假如那裡需要人,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留下你。

    教授在一張處方背面寫了一封短信,希望她的老同學能幫助我。

    她的老同學就是滕大夫。他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完了信和我的結業證,說,它算什麼?簡直什麼也不算,訓練江湖術士的班。你以為一個醫生,像當木匠或是泥瓦匠那樣簡單嗎?只憑手把手地教你就成?醫學是科學,我真奇怪,我的老同學,多麼嚴謹的人,怎能那麼快地就相信了你,還把你託付給我,真是誤診加上吃錯了藥!

    我無地自容,覺得自己像一團草根,被人踢來踢去。我低著頭,背起行李就走。

    滕大爺說,哪兒去?

    我說,到我能去的地方去。

    滕大爺說,不當醫生了?

    我說,還當。

    滕大爺說,這兒就是你當醫生最好的地方,還到哪兒去?你跟著慢慢地學,實踐經驗非常重要。醫院只長一種白色莊稼,就是醫生。

    我說,您不收我,我也呆不下去啊。

    滕大爺說,醫院也不是我私人開的,我想收你就能收你?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吧。

    第二天,我準時來了,滕大爺什麼也沒說,拿出一千塊鐵,遞給我說,拿上,走吧。

    我說,我不要。我來,是為了當醫生,不是為了要錢。要是當不了醫生,我就去自己掙錢。

    滕大爺生氣了,說,叫你拿,你就拿。帶上這錢,到河南嵩山的少林寺去……

    我說,您是要我去當和尚?

    滕大爺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性急?我是要你到少林的武館裡,學一身武功。

    我為難他說,我生性好靜,從小不喜歡舞槍弄棒,恐怕習不了武。勉強學來,只怕也是花拳繡腿,練不成真功夫。

    滕大爺說,要求不高,你只要練得像那麼回事即可。要是會了幾下把式,嘴裡再能哼哈地發出武林高手那種聲音,就更好了。

    面對這樣怪異的要求,我不知說什麼好。但一看滕大爺那麼誠懇,實在不忍拒絕他。再一想,我一人飄流四方,在哪裡也是一個人。趁著年輕,學點防身的本領,碰到歹人也可招架,不是壞事。我就懷揣著滕大爺給我的錢,上了河南嵩山。半年以後,滕大爺寫信問我武功練得怎樣?我說,哪有這樣速成的武功,我還未入流。下封信他又問,會比劃幾下拳腳了嗎?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回信說騙騙人還是可以的,畢竟我是少林武僧親自傳授,雖說剛剛入門,架式還標準。

    滕大爺令我火速回來、說行了,就這樣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不知詳情,急忙趕了回來,才知道戒毒醫院要招一批工作人員,滕大爺幫我填了表。因為缺人,外地戶口也不限制。滕大爺就用他夫人的名字填在保證人欄裡,讓我去試。只有一點,讓我千萬別露出認識他。

    面試的時候,主要是簡方寧院長把關。滕大爺護士長也在座,算個參考意見。和我一塊進考場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一個是高等醫專剛畢業的,正在找工作。另一個在別處當醫士,嫌離家遠,想調到近地方。

    我不知道院長為什麼要讓三個人一齊面試,好像應該是一個走了再進一個,不能這麼一勺燴。可能是報考的人多,這樣集中處理節約時間。進了屋,三位考官一排坐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院長事先已經看過我們材料了,她本來要淘汰我,滕大爺說,他的學歷雖說軟,但業務考試成績並不比別人差,說明有潛力,讓他試試吧。把我保留下來。院長的興趣明顯在那而人,臉不由地偏向那邊。

    開始提問題。一個很怪的問題,不像醫學考試的題目,像一個戲劇小品。

    院長說,假如你們唯一的孩子,吃蘋果的時候,被核卡住了嗓子,呼吸窒息,臉憋得青紫,生命十萬火急,你怎麼辦?因為她沒說是問我們哪一個,大家也不知誰先回答為好。三人之中,衣服穿得最氣派的是醫專畢業的小夥子,挺身而出先說。

    嘻嘻,他笑起來。打趣說,我們倆,都還沒結過婚呢,哪能有自己會吃蘋果的孩子!不知這位鄉下來的阿哥,是不是早戀早婚早有成果,反正我們沒這個體會。

    我說的是假如。當醫生的,什麼樣病人都可能碰上。院長不悅。

    那我就讓他頭朝下,往外控,或許有救。要不就用筷子捅他的嗓子眼,讓他噁心吐,沒準管事,再不就……醫專的回答。

    我問你的是作為一個醫生,應當如何處置這種情況,不是請教老百姓的驗方。院長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活,失望掛了一臉。

    輪到離家遠的醫士回答了。他很沉著地說,我將給孩子取頭低腳高位,這樣利於異物排出。然後迅速撥叫“120”急救臺,請求急救中心火速來救護車。等待的這段時間裡,密切觀察孩子的生命指徵……

    孩子呼吸停止了。院長說。我在一旁想,院長真是個狠心的女人,存心要那個孩子陷到絕境裡。

    立即作人工呼吸。離家遠略一思考,很利索地回答。

    呼吸道阻塞,什麼氣流也進不去,人工呼吸無效。院長仍不罷休,非用嘴把那個吃蘋果的孩子,說到死路上去不可。

    我……那我就立即抱起孩子,往最近的醫院跑。碰上出租就攔車,沒有汽車就央告騎自行車的人,趕快送我到醫院,救救孩子,我相信還是奸人多……離家遠的醫士,說個飛快。

    院長含意模糊地點了一下頭,不知是贊同他的處置方案,還是示意他就此打住。

    輪到我了。跟在別人後面說話,又好又不好。好的是你大概能看出考官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不好的是,前面人說過的話,你不能說了。院長對這兩個人的答覆都不滿意,我得另開一條路。我看看滕大爺,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切都得我自己摸索了。

    豁出去了,愛對不對,我就照自己琢磨的答。

    我說,要是我,當時就捏起削蘋果的小刀,叫別人按住孩子的手腳……我話還沒說完,院長就說,當常夯別人,就你一個。

    我接著說,那我就跪地上,用腿壓住孩子的下半身,省得他亂動,壞了我的事。左手找準脖子的位置固定好,右手用刀尖在孩子的氣嗓咽喉,對準了狠狠就是一下,捅進半寸,刀鋒進了以後,再扭上半圈,讓喉管破出一個三角形洞。到了這會兒,若是沒有意外,孩子就會大喘進氣,呼吸恢復,危險就算暫時解除

    我說完了,屋裡靜了半天。護士長說,你那削蘋果的刀,消毒了沒有哇?

    我說,緊急情況,哪那麼多講究?先救了命再說。至於感染,現在的醫學多發達,各種黴素多的是,送醫院以後,慢慢再用抗菌藥控制唄。

    院長說,夠野蠻的。但危急時,醫生當以救命為上,其它一切都可從簡,可從長計議。

    我知道,這道題就算通過了。

    院長說,我再問你們三個一題。這是一所特殊的醫院,想必你們也有所瞭解,病人有時狂躁不安,要是出現打架鬥毆的現象,你怎麼辦?

    這回醫專的吸取了先說話的教訓,縮在後面不搭腔。離家遠的可能覺著這個問題比較簡單,不願被我佔了先,搶著回答。我就撥叫匪警110,請求警察支援。

    院長一下笑起來說,小夥子,你除了會打電話,還會幹什麼?

    輪到醫專的,他說,我覺得該給每個醫生護士,配備電警棍或是微型催淚彈,出事的時候,可以自救。

    滕大爺忍不住了,說咱們這兒也不是監獄,搞得那麼草木皆兵的,長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還像醫院嗎?再說要叫病人奪了去,亂上加亂!

    院長說,你們說了這麼半天,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我問的是,打起來後,你怎麼辦?

    輪到我了。

    我索性站起來回答,打起來的時候,最重要的事,就是讓打鬥雙方,迅速撤開。聽說這裡有些亡命徒,好言好語根本勸不住。有效的方法就是要有比他們更強的對手出現,控制局面。他一看,逞不了兇了,就乖乖地熄了火。像武林高手格鬥,打得難解難分,一旦有人使出絕招,別的人就不打了。具體到醫院,我覺得體弱的醫生護士最好閃開,動起手來,肯定吃虧。制伏他們,不打則己,打則必勝。

    滕大爺搭了話,照你這樣說,都不往上衝,病房豈不亂成一鍋粥?你這意思,好像自有什麼高招似的?

    我立刻明白了,接過話說,我在嵩山少林寺練過一段功夫,還沒出師。

    滕大爺對院長說,咦,想不到他還有這特長,緊接著問,都學過什麼啊?給我們報報。趁人不注意,向我丟個眼色。

    其實他就是不丟眼色,我也知道自己得抓住機會,我就說,我上的是散打拳擊班。除了自由散打、擒拿格鬥,十八般武藝以外,還學了拳經和拳理……

    院長來了精神,說看不出你瘦骨伶仃的,還有這一手?不是天橋的把式吧?

    我說,天橋在哪兒?

    醫專的和離家遠的,露出瞧不起的神色。沒想到院長很高興,說,不知道天橋的把式好啊。你能給我們表演一下嗎?

    我說,師傅說了,習武為了防身。不許沒事的時候,以武炫耀。再說我也沒學到家,只會一點皮毛。既然各位老師一定要看,我就演習一下。先來一段棒術吧,但空著手恐演不好。

    院長挺有興趣地說,要不我們給你找根棒子來?

    我說,那不用,得拿個傢伙比劃著,您要是允許,我就用您手裡這支鋼筆。

    院長看著自己的鋼筆吃驚道,這能行?

    我說,意思到了就行。各位老師見笑了。

    院長走下她的考官席,把筆遞到我手裡。滕大爺說,小夥子,你有把握嗎?這可是派克。我說放心吧。把筆接過來,杆滑溜溜的,好像長滿了青苔,那是一管紅色的筆,已經用得很舊了。我知道那上頭不是青苔,是我手心的汗。我心裡說,爹爹啊,您的魂就附在這杆筆上吧,保佑我……

    我舞著那支筆,呼呼生風,就像當年我小的時候,我爹託著我的手,教我使鐮刀。當場練了幾套功夫,大家都看傻了。其實真的是皮毛,武校的師傅,知道習武的人一旦回了家,常被人圍著要他露一手,就先教了幾套好看的功夫。哄內行不成,外行人一看,挺眼花的。

    院長抱著雙肘,看了一會兒,說,好了,停吧。這畢竟是醫院,不是武館。

    滕大爺意猶未盡,說你還會什麼,再露幾手。

    說實話,我那點本事抖摟得差不多了。但聽滕大爺這麼一說,我知道自己可不能認熊。打蛇隨棍上,趕緊說,我還會頭頂開磚,單指破碗,腹臥鋼叉……

    真的,這番話可是吹牛,我只看過師兄們表演過硬氣功。我想,反正魚死網破,聽滕大爺的,沒錯。要是真讓我練,我就硬著頭皮上。

    簡院長打斷我的話,問,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說,週五。

    她說,你是星期五生的嗎?

    我說,哪啊,生我的那會兒,我爹媽哪知道世上還有“星期”這一說?我行五,上面有四個姐姐。

    院長看看滕大爺和護士長說,按說咱們應該研究研究再定,但都忙,我看就定下收了週五吧。

    滕大爺和護士長都表示同意,醫專的和離家遠的兩個人就無聲地走了。

    院長對我說,你剛才對病例的處理,還算機警。醫生就是要有對突發事件當機立斷的能力。別的行業,時間就是金錢。對醫生來說,能力就是生命。當醫生的,要有勇於負責的精神,什麼事情都打電話,表面看起來最正確,其實最錯誤。

    我留下你最主要的原因,因為你會幾下拳腳。這裡病人複雜,我不得不多做幾手準備。今後你就負責病入出入院時換衣服這道工序,別讓他們把毒品和不該帶的東西,帶進去,具體要求護士長會同你詳細交待。你得晝夜住在醫院裡,我給你準備一間宿舍。晚上沒事時,你就看書休息。要是有了什麼意外,你就出來幫夜班護士醫生一把,多個人多份力量。凡是你夜裡起來處理事情,都給你記上加班……

    我忙說,院長,您留下我,就感恩不盡了。夜裡起來幫忙,是我應該乾的,我不要記加班。

    院長說,按我的意思辦吧。

    我就留在醫院了。不知怎麼感激滕大爺,他和我無親無故的,為我設計得那樣周密。要不是事先準備,機會來的時候,哪能抓得住!

    我問過滕大爺,您讓我習武的時候,想到有這一天了嗎?

    滕大爺說,當我看感冒病人時,哪怕他剛打一個噴嚏,我都想到他也許會轉成肺炎。

    我說,我的武功實在不怎麼樣,以後萬一有事,到時候打得不漂亮,豈不辜負了您和院長的信任?

    滕大爺說,只要你不怕死,衝得上去就行。那幫大煙鬼,風一吹就倒,嘴巴叫得厲害,一動真格的,他們就草雞了。甭怕!

    我說,滕大爺,那一千塊錢,等我發了工資,慢慢湊齊了還您。

    滕大爺說,等你得了諾貝爾醫學獎金,就用這獎金還我。要是別的錢,我還不要。

    戒毒醫院成了我的家。打出來,我還沒回過家。別提多想我媽了,可我沒當上醫生,我不能回家。我現在讀電視裡的醫學中專,課挺重的。我給家裡寫信,他們說你一定當上醫生了,連你每回寄回來的信,都是一股藥味。我跟您說句心裡話,我要是真學成了醫生,我不在這所醫院裡幹,我到別處去。不是我忘恩負義,是我太不待見這些病人了。病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這是最下等的病人。我要先揀著那人又好、病又幹淨的人治。當醫生的,不應該什麼人都治。你治一個奸人,就是一份功德。治好一個壞人,不是給天下多造了一份孽嗎?我知道大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可我自己就是這麼想的。院長和滕大爺都是再好不過的人,你看叫這些病人給愁的忙的,其實何必呢?這些大煙鬼趕快死了,死絕了,一個不剩最好,天下就清靜太平了。

    我在這兒把著入院的第一關。他們為了能把毒品帶進來,什麼招不使啊?若不是親眼見,絕想不出來。比如他帶來一大包洗衣粉,細細一搜,裡面抖落出一個用塑料紙包的小包,就是毒品。他住院,你不能不讓他洗衣服吧?

    家裡人來看病人,吃的用的得交我檢查。一天,老太太送來一包果丹皮,就是紫紅色甜甜的酸酸的那種。一般當媽的送的東西,我查得就松點。因為哪個媽不巴望著自己的孩子學好啊,別的人會把毒品帶給病人偷著吸,老媽不會,知道那是害孩子。可病人反映,這人在病房裡倒賣毒品。這是最可惡的人,不害自己,專害別人。可問他,死不承認,說是別的病人陷害他。唯一的法子就是人贓俱獲。

    他媽來了,一臉的可憐相。我說,你怎麼老帶果丹皮啊,也不怕你兒子酸倒了牙?

    老太婆說,有什麼辦法?他從小就愛吃這東西,住在裡面,戒了毒,我想他沒了想頭,嘴裡就更沒滋沒味的了。多給他帶點來,留著解個悶吧。

    我坐在那裡,把每一塊果丹皮都打開來,細細檢查。

    老太婆臉上變了顏色,說小大夫啊,你也愛吃這個?別翻了,下回我來的時候,給你也帶些。

    我說,那不必,只有女孩子才愛吃這東西,我這是工作。

    終於看見一塊與眾不同的果丹皮,它的顏色要黑一些,分量輕。我把玻璃紙打開,剛想把它掰兩半,老太婆瘋了一般地叫起來,說你就饞成這樣,連病人的一點零嘴都不放過。你們這是什麼醫院啊,簡直是搶!說著,就來奪我手裡這塊果丹皮。

    我哪裡能讓她拿到手,身一閃,就把那塊果丹皮捏住了,一使勁。它在我的手裡碎了,裡面又是那種小小的塑料紙包,我熟透這種搗鬼包裝了。老太太也夠麻煩的了,為做這塊假的果丹皮,她一定戴著老花鏡,手腳不閒地忙了半晌。

    我說,給你兒子傳帶毒品,是販賣毒品罪,你知不知道?

    她哭哭啼啼地說,我只是想,他抽了那麼久,一下子戒了,怕熬不住。我給他帶點來,叫他自己掌握著。要能不吸,就千萬忍著。實在忍不過去了,也好有個救急的……誰讓他倒賣啊……

    還有一回,一個女病人,帶的衛生巾。我隔著外包裝摸了一下,有點硌手。因為衛生巾本身就很軟,白粉又很易隱藏,我有點拿不準。我說,你把這包……東西打開,讓我查查。

    那女人大叫起來,說要討老孃的便宜,你還太嫩了點!你知道這是什麼?這是美國木漿造的高級貨,豈是你的髒手指頭摸得?這一包幾十塊錢,叫你摸髒了,老孃還用不用了?你要讓老孃把襠裡用的東西打開了給你看,小心告你一個性騷擾!

    我的眼淚就在眶裡打轉。要不是工作,我上去就給這個娘們一個左勾拳,保準叫她半個月不用畫黑眼圈。還性騷擾呢,我就是騷擾老母豬,也不會騷擾她!一身的髒病!

    我叫來了護士長,病人稍微收斂了一點,薑還是老的辣,護士長摸了一下,然後說,這樣吧,我現在當著你的面,把這包衛生巾拆開。要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算我看走了眼,我給你買一包一模一樣的衛生巾,賠你。

    那女人嘟嚷著說,貴著呢美國的!

    護士長說,再貴,我護士長一個月的工資,買這麼一包東西,你信還夠吧?甭管它是哪個國產的,它也是紙,不是金箔……

    女人無可奈何地說,那是……

    護士長說,要是真有什麼東西,該怎麼處罰你,咱們按規矩辦。週五,撕開!

    衛生中撕開了。雪白的紙層裡,夾著海洛因、

    在這兒幹長了,我算知道這撥大煙鬼是什麼人了,說話不算數,吹牛拍馬說謊翻臉不認人,五毒俱全。又好虛榮,沒有一點情意。

    有個傢伙,來的時候,一副病秧子樣。換衣服的時候,險些暈倒。我看他可憐,趕緊扶著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他手哆嗦得像雞爪瘋,愣是解不開皮鞋帶,我趴下身子,幫他解開了。倒不是我為別人做了這麼點小事,自我表功。我經常這麼幹,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滕大爺和院長,我願意叫他們說,看,我們收的這個小週五,是個好樣的。再有就是我從他的口音裡聽出,離我老家挺近的,有一種親切感。我幹完了這些事以後,他說,小兄弟,你幹這侍候人的活,有什麼出息?往後跟著我幹吧,吃香的,喝辣的。

    我心裡這個笑啊,連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還關懷別人呢,留著勁給自己買雙沒帶的鞋吧。我不吱聲。他還自說自話,出院的時候,你跟我一塊走啊。我給你月薪兩千,給我當保鏢。我沒理他。

    真到了他出院的時候,我把他衣服從衣櫃裡拿出來。咱們這兒就這條件。您也知道,櫃子就那麼大點地方,衣服疊起來放,長久沒穿,就折出印來了。他一看,吹鬍子瞪眼,說他媽的,你知不知道,我這衣服是英國進口的原裝貨,叫你們揉搓成屎褯子樣,我一個紳士,穿得出去嗎?我是啥人?老子吸毒時用的煙盤子都是紫檀木鑲鯨魚骨的。今天晚上,要在五星級賓館和小姐共舞,穿這衣服成什麼體統?你們給我把它洗淨熨平,咱算沒事。要不,我跟你們沒完!

    他的毒癮,被我們辛辛苦苦戒掉了,面色也好看些了,身子骨也不再是那種風一吹,跟日光燈管似的亂晃了,肺裡也有了點底氣。醫院把他治得有勁罵人了,不乾不淨說個沒完。我真想一指點了他的啞穴。不為教訓他,只為耳根清靜,心想他今晚不定在哪個候車室眯到天亮呢,在這裡充什麼大款!

    他在這兒吼個沒完,把院長引了來。

    怎麼搞的?週五?院長問。病人結完了賬,為什麼還不走?這麼吵吵鬧鬧,多耽誤工作!院長挺生氣。

    我心裡特難過,院長那麼忙,我給院裡添了麻煩。我對病人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病人說,好說。你給我到洗衣店,把這套衣服給我洗了,熨平,熨的時候要加巴黎香水。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香噴噴給我送回來,咱們好說好散。要不然,我從天黑吵到天明,反正你們得管飯,我還穿著病號服呢!

    我抱著病人那套沾滿血跡和汗臭的破衣服,進了醫院的洗衣房。算是特急快件,我又說了不少好話,師傅才在兩個小時內,將一切都收拾停當,花費了我幾乎半個月的工錢。

    我陰沉著臉將衣服遞給病人,手指關節在他的衣服下面喀喀作響。但是我忍住了。為了將來當一個好醫生,我只有在這裡學本領。

    病房裡經常打架。要是依了我心,只要不是打醫生護士,全甭管。烏龜打王八,越熱鬧越好。最好打死一個兩個的才過癮,反正死的是你們,償命的也是你們。打得鼻青臉腫,口眼歪斜,腦袋開花,胳膊脫臼,大腿骨折,那才叫開心!

    可惜,不行啊,只能在想象裡鼓鼓掌。病人只要進了醫院,出了事就是醫院的責任。所以,我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年紀不大,睡眠像八十歲的老頭一樣易驚醒。只要夜裡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就狸貓一樣一躍而起。晚上,是吸毒分子最活躍、最惹事的時間,因為他們以前吸毒作樂,都是在晚上。晚上,就是他們的白天。生物鐘憋到那會兒就炸了。

    晚上護士最辛苦。所以我得格外提高警惕,一夜不知醒幾回,有時好像根本沒睡,天就亮了。尤其是甲子立夏上夜班的時候,因為她長得漂亮,麻煩就格外多。氣得院長私下裡說,面試的時候是誰把的關?要是我,一定不要長得這麼打眼的護士,戒毒醫院的人,以傻大黑粗為好……大家就暗暗發笑,其實醫院裡長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院長啊。

    甲子立夏已經進了醫院,也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她上班的時候,我就特別提高警惕,她很感激我,以後常來看我,有時還把家裡做的好吃的帶給我。說我一個人太可憐了。

    滕大爺倒是不大管我了,他說,我能幫你的事,都幹完了。剩下的都得你自己幹了。

    唸完電視中專以後,我還打算上醫學院的夜大學。都讀下來,大約得五年。那時候,我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醫生了。

    從現在到那時,還有許多年。我不知能不能在戒毒醫院一直幹下去,儘管我一點也不喜歡它,還是祝願它興旺發達地辦下去。願全國的癮君子都聽到這裡的好名聲,都到這裡來治病。當然啦,也保佑我的這份工作一直能幹下去,別出大的傷病。小打小鬧地磕碰破皮,我不害怕。可別真碰上一個不要命的,把我打成個殘廢。那樣我就是以後學成了醫生,有了成就,一個殘疾人,人家尊敬裡難免夾雜同情。

    我不喜歡被別人同情,雖然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別人的同情幫助。我希望有一天,我有力量去同情幫助別人。總是被人同情,是件挺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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