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們舉著火把,在天空等待。我卻在地上站著,而且要永遠地、永遠地在地上站著……
……黃泥屋。十來間,幾乎都一個模樣:低矮。敦實、粗糙。全像不圓也不方的泥團。只是個兒大些。它們散亂地分佈在兩個小土包之間,被一個起身並不高、方圓卻不小的板皮院牆團團圈圍住。那些板皮,灰白;帶許多黑褐的疤結,被風沙和蹭癢的牛羊,打磨得禿光溜滑。院牆後頭有馬號。馬號後頭有機車庫。機車庫後頭,那砂礫地便跟女人的xx子似的隆凸起,上頭作著一根魚骨狀的電視接收天線。還有引人注目的五大間新瓦房。紅瓦。院門前四根木樁上拴著四隻狼狗。它們早已注意到向這廂移動過來的那些小黑點,便不安地兇狠地猜叫,並把那在梆硬的砂礫地上磨擦得鋥亮的鐵鏈子,“譁朗朗譁朗朗”。不遠處,總場油庫那幾個龐大的貯油罐閃發銀灰色的光。
這就是秦嘉的家?謝平從手扶拖拉機的小拖斗裡勉強撐起半拉身子,迷惑不解地張望。開手扶的是秦嘉的“兒子”,大旦。看那模樣已經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也好一副鐵骨泥胎長相。
大院的主人,秦嘉的丈夫,五十來歲的李裕,這時刻,脫了上衣,正在院前空地上,碼著弓箭步,推天舉山似的練那石鎖石擔,看見來人中還有女人,便喝住狗們,直起身,緊盯住她們從拖斗裡半折起的肥大的臀部和在風中緊往前拱曲的秀美的脊背。饞饞地看了會兒,待看清,那裹著紅頭巾的是小得子齊景芳,那瘦得跟乾癟鐵皮油壺似的是自己老婆秦嘉時,便立即皺了皺眉頭,幾自笑著罵了自己一聲:
“操!什麼眼力!”丟下石鎖、石擔,抓起搭撂在一半拉碌子上的皮大衣,上前去迎她們了。
這個李裕就是那年跟趙隊長一起蹲看守所的那一位。早先,他在河南上蔡下四鄉當副鄉長。父親在縣城裡開過飯鋪,賣包子的主兒。高小畢業,跟著土改工作隊去下四鄉,後來就留那達了。那年,頭一年實行義務兵役制,他弟弟想參軍。不到年齡。他讓鄉里的文書給出了個假證明。改了出生年月。說實話,那時的人臉皮子薄,也真較真兒。讓人查住後,鬧了個大紅臉不說,他弟弟非但沒參上軍,還從鄉供銷社給退回高級社去勞動。他自己也覺著再難在鄉里待得;看巧,那年組織青年墾荒隊,支邊,就主動要求帶隊進疆。到羊馬河,當過司務長。在場部招待所當過管理員。後來當副隊長。六一年六二年,他被“下放”,當了個積肥大組的大組長。隊裡按規定,給每家每戶一分地的自留地。他狗日的,到高包裡邊,夥同積肥組裡幾個“盲流”,東一片,西一塊,刨了好些‘小開荒黑地“。頭一年偷偷上麥子,說是孩子饞白麵饃。第二年,種紫皮大蒜和黃煙,倒到老鄉公社的集市上去賣,還養了十六箱蜜蜂,賊大膽。你看吧,十六箱蜂子朝出晚歸,黑壓壓一片,可說是鋪天蓋地。那一年,他們就得了千把塊錢。幾家女人的手腕子上都戴起了鋼亮鋼亮的上海表。到冬天,妥了,整風,他們就做了”典型“。隊長到蜂房卡了火。蜂子全凍死。起出蜂箱和留種的紫皮大蒜、黃煙,拿到各分場巡迴展覽,也包括那幾塊鋼亮鋼亮的上海表。他呢,跟著”巡迴“。現身說法。自我解剖。他也真痛哭流涕,表示要”悔過自新“。事情本來就此了結了。沒想第二年,他大組裡有個叫嶽俊才的老小子,”賊心“不死,偷偷地又搞了四分地的黃煙。種那黃煙,最難弄的是育苗。那黃煙籽比芝麻粒還小。嬌著呢!土得用籮篩過細了,育在臉盆裡。深了不行,淺了不行;溼了不行,幹了不行;熱狠了不行,凍了不行;曬不著太陽不行,一天曬到晚不行;肥大了不行,肥小了蔫不溜不給你好好出,也不行……真他媽的比伺候個親爹還叫人心煩。那幾天裡,嶽俊才的小三子得了病。燒得厲害,直抽抽。他老婆讓他騎上車,帶著她跟小三子,到師部大醫院去瞧瞧。他一想,去師部來回怎麼說也得三天。這三天,黃煙苗交給誰?咋說,也沒這決心在這節骨眼上離開,便讓他老婆再等他三四天,等煙苗撐開身子來了,扎住根了,不那麼怕凍怕曬怕幹怕溼了再帶小三子去瞧病。小毛娃,發個燒,又不是頭一回。別恁嬌慣孩子。他這麼想。但沒料到,這一回跟哪一回都不一樣,拖了兩天,孩子就抽得不行了,直翻白眼;連夜再往師部送(他那達去師部跟去場部,差不多遠近),大醫院的大夫摸到孩子的手,已經冰涼了。他老婆可活不了啦。沒等出急診室門就又哭又罵開了,大罵嶽俊才不是東西,要黃煙不要兒子。事兒鬧到是人皆知嶽俊才偷種黃菸害死親生兒子。場部又查到李裕頭上,說,這條人命怎麼算也要算到他頭上;是他挑頭教唆組裡人種的蒜和煙。嶽俊才的小三子就死在他這點”資本主義“上。這樣,他進了看守所。被”雙開“。叫他回原籍,他不肯。帶著妻兒老小在這高包中間蓋了幾間泥屋,靠給老鄉公社幾個大隊打臨工過活。後來,老婆死了。後來,兒子大了。後來,平反了,恢復了黨籍和幹部級別。他還住在這些泥屋裡,跟三個兒子辦了個”春明農工商公司“。燒磚。跑運輸。開飯館。給白河子城供時鮮菜蔬。不到兩年工夫,起了五大間瓦房不算,自己的拖拉機、自己的車庫、自己的馬號……連老婆也續上了。而且是秦嘉……
秦嘉,你怎麼就嫁給了這麼個“糟老頭”?
是的,你長得不漂亮,像個醜男人。精幹黑瘦。臉長。鼻子尖。眼窩深。胸部扁平。手腳骨節粗大。你這一年多出了點事。但至於要這麼跟自己過不去?這麼拿自己開涮?謝平真想不通。
當時對這件事想不通的,又豈止謝平。政治處副主任陳滿昌都給秦嘉打過電話,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說:“沒什麼事,李裕沒老婆,我沒男人。合理合法。”陳滿昌當了副主任,說話更慢條斯理了,常是說到緊要處,只剩“嘿嘿”的於笑。他說:“合法嘛,當然是的……不過,你自己真覺得合理?嘿嘿……”秦嘉快人快語,一句推過去道:“那就看合誰家的理了。你陳家的還是我秦家!”陳滿昌笑了:“秦嘉同志,陳家也罷,秦家也罷,我們都是共產黨員。組織上培養你多年,不容易……不容易啊……”聽到這裡,秦嘉迸足力氣叫了聲:“夠了!”掛斷了電話。秦嘉知道陳滿昌話底子裡帶著的是什麼意思。當時,人傳,秦嘉出拘留所,李裕帶著一張三萬元的存摺去找她。還說,只要她跟他過五年,以後就隨她的便。陳滿昌是勸秦嘉,別“賣身”呢!
李裕確實找過秦嘉。不止一兩次。甚至都不止十次八次。秦嘉關鍵時刻,肯替十幾位“坐大牢”的同伴站出來說話,李裕覺得這女子“仗義”。大氣度。難得。中國女子吃得起苦,但凡再長點學問、又能仗義,這樣的女子,實可頂得十個鬚眉。
自小,常在鎮街上蹲書攤、聽評書擺古的李裕是很相信這個理兒的。他帶到秦嘉屋裡去的何止一張存摺。他把分散存在十幾處銀行裡的大小存摺全撂給秦嘉看了。還有賬本和別人打的欠條。他先還沒敢提讓秦嘉做他“孩子媽”這檔事,只是求她到他“公司”裡來管事兒。“你是一個蹲過拘留所的人。你在國營單位,他們再不可能信任你。這我比你有經驗。上我這兒來吧,就算趕明兒,我李裕垮了臺,我也留兩張存摺給你,夠你保本的。他們一月不就支你五六十塊嗎?”
秦嘉開始時討厭他,害怕他。十次、二十次後,她頂不住了。不知道為什麼,李裕依然是那麼粗魯、精明、狡猾、過分自信、土氣十足,但漸漸叫她又覺出了他的實誠,頑強,他的幽默、隨和,甚至還有某種“幼稚”。當一個女人從她討厭的男人身上開始覺出“實誠”和“幼稚”,這事情就很“難辦”了。
秦嘉開始問自己:“我為什麼不可以幫這老頭子一把?如果我不想離開羊馬河,一時也離不開羊馬河,我為什麼不可以走走別的路,舒展舒展自己?我得做自己的主,不能憋屈著。”她跟李裕提出:“我可以跟你過,做你孩子的媽。但有一條,你不能逼我辭退農場的職務。不能叫我全丟了……”
李裕高興的恨不得打滾,但他表現得卻十分鎮靜,眯起眼反問:“沒瞎話?!”秦嘉這時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心慌,有說不清的怨恨,像無數小蟲子在噬咬心窩,她頭暈,臉色於白,又燒熱。她衝著李裕吼道:‘你還信不過我?你放老實點,是你來找的我,不是我去找的你。你懂嗎?什麼瞎話不瞎話?!信不過我,就給我滾!滾!滾……“她倒在椅子上哭了起來。李裕沒有”滾“。等到她哭停,把存摺、賬本交給了她。事情就這麼定了。後來才知道,那天李裕交給她的還不是全部存摺和賬本。這幾年,這傢伙到底賺了多少,恐怕除過他自己,再沒第二個人知曉,他也不會讓第二個人知曉……
……他們把謝平抬到一間暖和的小屋裡。別看外牆是泥巴糊的;裡頭,地板、天花板、加上護牆板,叫謝平覺得,他們把他抬進了一隻白皮大板箱。
李裕在謝平床對面的一個板箱上盤腿坐下。他長得粗憨肥壯,坐罷也不吭聲,便低下他那牛脖梗一般的頸根,用心卷他的莫合煙去了,由著秦嘉、齊景芳忙著端茶送水。他不時把手伸到褲襠裡撓撓,扶扶磨盤一般厚大的屁股;爾後,拘下身,伸出貼餅似的大舌頭,舔舔卷得的菸捲,爾後極其熟練地用他強有力的牙齒“啪”一聲咬掉煙尾上多餘的紙捻。他把菸捲得很細,又不長。猛一看,倒更像根牙籤叼在他兩片肥厚暗褐的嘴唇中間。吸幾口,就忙著去伺候一下他那根細卷卷:或者撣掉可能掉落在褲襠裡的煙粒,或者再在細卷卷上舔上點口水,把它再粘牢實。不一會兒,大夫來了。場衛生隊的。秦嘉派老頭那個上過初中的小兒子三旦,開著手扶拖拉機去接來的。他倆下了拖車,一口氣跑進來。
大夫給服了鎮靜解痙的苯巴比安鈉,又對他額角上的傷口進行了擴創處理,用百分之三的過氧化氫進行了溼敷。謝平昏昏地睡去。大概是因為屋裡火牆燒得太熱,也有些緊張,包紮完畢,那位年輕的實習大夫出汗了。齊景芳絞了把熱毛巾給他。他謝了聲,接過毛巾,對李裕說:“你最好別在這屋裡抽菸。”又一邊打量著謝平,問齊景芳和秦嘉:“他是你們什麼人?”
“熟人。我們的老同學。”
齊景芳擔心地問:“不會得破傷風吧?”
大夫說:“不是沒這可能。不過我給他注射了血清……觀察一段,我下午再來。”李裕說:“定個時間,我讓兒子再開車接你。”
大夫笑笑說道:“行啦。等你置備了‘豐田’‘皇冠’我再沾光吧。就你那破拖斗,我可領教夠了。剛才差點把我眼鏡給顛到車底下去。”
他們把他送到院子外邊。齊景芳替他拎著棕色的豬皮藥械箱。三旦已經突突地把拖車發動著了。
“你們都請回。病情有什麼變化,可以隨時來找我。”大夫說道。
“真麻煩您了。”齊景芳真誠地感激道。大夫接過藥械箱,並沒立即上車,沉吟了一會兒,遲疑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報告政法股……查一查兇手……”秦嘉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哪來兇手……”
“也許是我多嘴。你們這位老同學體魄健壯,可說是一條少見的好漢。但從他頭上的傷口看,是被人用鈍器連續猛烈敲擊所致,而且幾乎都打在同一個地方。很難設想,這麼一個壯漢,能一動不動讓人用鈍器在自己頭部的同一個地方連續打這麼多下。要麼他當時昏迷了,要麼他被捆綁了起來,又被人死死摁……這種明顯的暴力行為,怎麼能允許發生在今天……”年輕的大夫越說越激動。他那短皮大衣的毛領,在他不時扭動的肩膀頭上,抖閃著。
“沒人捆綁他。他當時也很清醒……”秦嘉嘆氣道。
“絕對不可能!”年輕的大夫激烈地反駁道。
“大夫,您今年多大?”秦嘉突然平和地這麼問道。
大夫稍稍遲疑了一下,答道:“這跟我年紀有何相干?”
“隨便問問……”秦嘉微微一笑。“您……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小我們八九歲。兩代人啊。也就難怪您猜不透發生在我們這幫人中間的事了。回去吧。這事兒跟政法股沒幹系……”
到吃早飯時,大旦的老婆端來一碗白麵糊糊,一碗苞谷糊糊,十來根油條,一碟泡尖椒。還切了一碟滷豬頭肉。秦嘉端來一盆水,叫謝平和李裕洗手。爾後,李裕把那碗白麵糊糊端給謝平,自己喝那碗苞谷糊糊。他對謝平說:“我每天都得喝點苞谷糊糊。喜歡。那糊糊喝著香。不是裝窮。你自管吃。在拘留所那會兒趙長泰常跟我說起你。秦嘉也常在我跟前唸叨你。我們就算是老熟人了。在我家,你愛咋著就咋著。只是有一條,不許在秦嘉跟前說我壞話。我老夫少妻的,可經不住挑撥……”說著,他端起巨大的下巴,開心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謝平像一條斷了脊樑骨的蛇,蜷曲著,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就在這十天裡,外邊的雪,開始消融。窗簷上的冰掛日益變細,不時格巴格巴讓風吹折,掉到地上。而那風,也不似冬日裡那般乾硬。南山群峰,也像懷孕少婦的Rx房,顏色日漸變深,膨脹著在抻長抽條。有一天,他看見北歸的大雁群從這片黃泥屋頂上飛過,他再躺不住了,下了床,扶著牆,去開門;發覺門從外邊鎖上了。他使勁拽了兩下。紋絲兒不動。因為使了暗勁,他的頭又似要裂開了一般,右邊的眼窩和那半拉臉,同時一驚一驚地扎疼,噁心得地板都晃動了,好似站在風浪中的船甲板上一般,使他不敢睜眼。等這一陣頭重腳輕的感覺過去之後,他便又去用力捶門,喊道:‘你們關賊呢?快開門!“捶了這幾下,額角上便虛汗淋漓了,但頭卻反不似以前那般暈眩了,跳疼也不那麼劇烈了;又砸了幾下門,便聽到李裕大兒媳婦喊著:”來了來了……你別急……“說話間人已經到了門口,譁嘟嘟掏出一大串鑰匙,去下了門鼻子上那把大鐵鎖,一進得門來,便去床底下夠那從衛生隊借來的白搪瓷便盆。謝平真是又氣惱又可笑,說:’你當我是你們家喂的一隻大豚鼠呢?除了吃,就知道拉?”爾後,他自顧自就出了門去,並且“趕走”了想跟在後頭“監護”他的那大兒媳。大門外,沒狗。白大不使它們。一根高大的拴馬樁上倒拴著好幾匹騾馬。鞍於磨得油光黑亮。馬肚帶依然緊勒著。大腿根上的長毛被汗儒溼了,結起一球球霜花,又打著旋。這一切,似表明,馬的主人急匆匆來,還要急匆匆去。一邊的牆根上,還靠著幾輛老舊的灰塵僕僕的自行車,還停著兩輛拉紅磚的拖車。這一家,見天客商不斷。對此謝平在這十天裡是熟知的了。謝平慢慢向緩緩隆起的高包走去。不一會兒,秦嘉追了過來,臂彎裡抱著謝平的那件皮大衣“你怎麼連大衣也不撥就往外跑?”她氣喘噓噓。謝平只管走上高包。原野起伏不平。那大窪處,橫起一條寬寬的林帶,時斷時續,時隱時現。林帶裡掩藏的便是場部。
“別關我了。放我走吧。”謝平說道。
“待不慣?瞧不起我和我丈夫?”秦嘉苦笑了一下問。
“沒的事……”謝平掩飾著。
“放心。我不會留你一輩子的。”秦嘉說著,把皮大衣往謝平手裡一塞,扭頭回院裡忙她的去了。謝平不再去看林帶和被陽光映照的場部,而只去盯著秦嘉。她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快速地走著。昨天,謝平得知秦嘉相幫李裕在給下屬人員發工資,大吃一驚。他問她:‘稱和你……那個丈夫給人家發工資?“”不給人家發工資,人家白給你幹?“秦嘉當時正在替他換繃帶。”你們賺的錢不全歸場裡?
“”公司是我們的。我們上稅。“”你們僱人了?‘“”僱了。“”你們是老闆?
“”那又怎麼樣呢!“
那又怎麼樣呢……他真鬧不懂……秦嘉當“女老闆”?女老闆…………好靜啊。桂榮在屋裡實在待不住,便撂下正在苦苦默記的中文打字機上的‘字盤表“,走到空空蕩蕩的走廊上。自從到福海縣來之後,劉延軍就把她安排住這達了。這是縣文化站後身的一個雜合院。下午三四點鐘光景,正是院裡最靜最靜的空兒。謝平走後,快一個來月了,她連著給他發了四封信,一封回信也沒見來。她真快要急瘋了。
前出很深的廊簷和下垂很寬的雕花護簷板,使走廊籠罩在極深重的陰影裡。院牆外矗立著一圈二十來米高的大葉楊。那青灰色的粗於上留著的一個個疤痢,活像許多個張開著的嘴。呆呆的。樹們擋住視線,叫桂榮看不到多大一塊藍天。完全可以想見,人夏後,這裡會更靜。樹葉婆挲和蟬的長吟低唱所襯托的靜,會越發叫人無法抵禦。駱駝圈子雖然也靜,但那兒畢竟還有風的嘯叫、沙石的撞擊、雲的奔湧、高地似動未動的搏動……我在那達長大。我就是它們——沙丘土包沖積扇冰大裂谷駱駝黃羊火成岩白日遙遠乾旱粗野悠閒和原始曠達……我就是靜的本身,靜的一部分。駱駝圈子的許多許多的靜是從我心裡流出去的,是我的一股血、一口氣……再靜,我也能感到它內裡的搏動,就像在深夜裡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聲一樣……但這兒……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它們只是它們。你只是你。
你們就沒有這樣的體會嗎?當你無法和身邊的靜融合,只能生受著它的陌生和擠壓時,這種靜,只會帶給你寂寞。還有比這情景更寂寞的嗎?沒有了……
文化站陳舊的木門上,塗著豬血紅的土漆。劉延軍帶公司的銅管樂隊來文化站排練。他本人就是相當不錯的圓號手。
“今天晚上有事嗎?”小劉問。
“我能有什麼事?”桂榮快快地答道。
“那好。今天晚上還跟我到老崔家去。”
這幾天,劉延軍常帶她到他一個姓崔的老同學家去。這位“老崔”,原先跟劉延軍在一個牧業大隊裡插隊,後來當了馬背小學的老師。一干七八年。去年,劉延軍向縣委推薦了自己這位老同學,調任縣中的副校長。據說這一年多,劉延軍連著推舉好幾位老同學,進縣的局、委領導班子。人家都說,這小劉心裡是擺著個八卦九龍陣,深淺莫測。桂榮倒沒去管他什麼八卦九龍,還是九卦八龍。她只是犯疑。那老崔剛離了婚,自己一個女孩子家老往人那兒跑,算個啥?
“我……我還得背字盤表……”桂榮口吃起來。
“在我這兒,得學會自我調控,得會生活。看過《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一個年輕人單色調可不行。”
“我……”
“我五點半結束排練。爾後咱們上老崔那兒吃晚飯。那小子在蒙古包裡學了一手拉畫揪片子的好技術,今天叫他亮一手給你瞧瞧。我已經通知他了,叫他把面和上醒在那兒了。”
“別……”
“換件衣服!”
“我”
“五點半!”他喊著,已經跑進了木門。
“別……”她呻吟般地嚷了聲。他聽不到也不想聽她的拒絕。
“換一件衣服……幹嗎要換一件衣服?”她有些慌亂。兩頰火燙。心像小鹿似的在胸壁後頭亂撞。她恨自己沒有勇氣拒絕。如果小劉用商量的口氣跟她談這件事,她會表現得很任性,並堅持自己的意見。但他是命令“五點半”。
“我不去……”她心裡想著,人卻已經在回後院的路上了。圓號在吹奏一首旋律火辣的非洲搖滾樂《沒完沒了地跳》。該換上件什麼樣的衣服呢?穿那件中式盤香扣的兩用衫會太老氣嗎?為什麼要換衣服?我不去……可“五點半”……沒完沒了地跳……她像躲開可怕的夢魔似的,跑過來。推開房門,門縫裡掉下來一小片白色的東西。天爺。信。謝平的信。
“桂榮。我的小桂榮:一進家門,就看到你接二連三發出的那幾封信。頓時,這漫長的走了一個多月才了結(?)的旅途生活所強加給我的困頓、疲憊,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我幾乎再沒心思跟家裡人說話,就在窗前的八仙桌旁一口氣讀完了你所有的信。下了火車,我曾經異常激動過。我想,我回來了。我想告訴馬路上那些打扮人時、長相細巧的每一個青年‘阿拉’們,我回來了。從新疆……你們知道什麼是新疆、什麼是大西北嗎?老天,光是找無軌電車站,我就問了三個人。我走進我們家的那個弄堂口,一點不認識它了。我只能依靠弄堂口那塊藍鐵皮路牌所喚起的一點回憶,追索它的以往。它變得那麼窄。出奇地乾淨。木板樓的窗臺快架到弄堂的中央。黑竹籬笆裡的夾竹桃在這麼個早春季節,竟綠得那麼黑了。我在街道團委工作時,曾和這裡的每一家打過交道。我想他們會認出我。我怕他們認出我。我心裡潮熱。我尋找。又低下頭。但沒有人認出我。沒有人跟我打招呼。當我回到我離開了十四年的家門口,我才那樣強烈地意識到,這個上海,這個家,離我是那樣的遠了……看到你的信,看到你的字,我確實比看見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弟弟還高興。雖然我離開他們足足十四年,他們也足足等了我十四年,而我離開你才一個月,你也才等了我一個月……這又是為什麼呢?哦,桑那高地。我看不見的藍色的太陽……
“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時間歸我自己支配。我想到的頭一件事,就是給你回信。桂榮,這一路我為什麼會走一個月。我為什麼拖到今天才敢給你寫信。這些你最想知道的,我要放在最後寫。我現在迫切想告訴你的是,我心煩。我找不到人說話。
我看到的,全是些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到場部時,我就有這種感覺。我曾跟你說過,那年,我頭一次進政委家的門,產生過一種十分奇特的感覺,總好似十分眼熟。好像我來到這個世界以前,就見過那幾面白牆和幾個老舊的板凳。十四年後,我再度細細光顧場部,卻是異常地陌生了,你還記得我常常跟你說起過的那位大姐姐似的上海姑娘秦嘉嗎?連她,我也‘不認識’了……是我變了?還是他們變了?、是駱駝圈子以外的那個世界變了,還是駱駝圈子落後了……我找不到人說話。桂榮,你明白嗎?我找不到人說話。我想念老爺子、想念淡見三,想念飛機場,想念那該死的老畜生撅裡喬、想念書田大哥、渭貞嫂和建國……我操心著有沒有人再去給趙隊長上墳……在這兒,沒人跟我說話。他們張嘴。發聲。也對我笑得那麼熱和。但我聽不見。我聽不懂。我不懂……“
謝平是一個禮拜前離開秦嘉家,動身回上海的。那天,他跟往常一樣,早飯後,盤起腿,跟個老和尚似的,打了會兒坐。(這是齊景芳教給他的方法,說可以治腦震盪後遺症。)披上衣服,上馬號和車庫幫忙去幹點哈。李裕這老頭愛玩馬,還真餵了幾匹好馬,有一匹還真是純種的奧爾洛夫走馬,是老頭從霍爾果茨克那邊經檢疫後弄來的。老頭從畜牧連專門找了個退休老牧工來調教它。一大的工錢就是五塊五。謝平跟這老牧工還能說得來。這些天裡,倒是有不少上海青年來看望謝平。秦嘉時不時,也炒點菜,讓他們喝兩口。但謝平發覺,十來年不在一起,幾句寒暄過後,跟這些夥伴也已經沒多少好談的了。杜志雄早已不在試驗站,去水管站當了電工,同時還包了二支渠上所有的樹,正籌款想買輛手扶拖拉機跑跑短途。謝平看得出,他一心想快些結束這“無聊”的喝,好去找秦嘉和李裕,談借款買拖拉機的事。他來這達主要就是奔他那“小手拖”的嘛。龔同芳也不在試驗站了,在基建隊當了大工。那邊,任務包到小家。男人當大工。老婆做小工。這樣攤算起來,有活幹的夏秋兩季,他夫妻倆每月能拿一百八九十塊。有時還要多些。但冬春沒活,隊裡不管他們。他已經閒了一冬。現在想到秦嘉這裡,給自己在春天裡找點活。馬連成倒是誠心陪謝平喝酒,但也是沒話可說。他剛把老婆送回河南。他老婆的老家在比較富裕的豫西。這兩年鄉里搞得挺紅火。日子比農場好多了。老丈人早有心讓他們回去。他猶豫。但看來,這一步早晚是要走的。那麼,今後他就是‘豫西老鄉“了。
還說什麼呢?
謝平獨自上盡後頭的高包上蹲著去。野地裡,場總機班有兩個壯工在往這達拉電話線。場裡要給李裕家安電話。前天,聽齊景芳說,總場想在白河子城火車站蓋個交通食堂,搞點營業,手頭短點頭寸,來找李裕老頭借了六七萬去。當時謝平說死了也不信。總場倒過頭來找……李裕借錢?陳滿昌他們一直挺忌諱、也挺討厭這個李裕。可這會,謝平卻不能不信了。李裕這老頭要沒這點譜兒,總場肯給他家安電話嗎?要知道,到今天為止,在羊馬河,還只有總場一級領導家裡才安得上電話呢!
……窪處裡,一陣風過,葦湖邊上籟籟響動。興許是野鴨和狐子又出來尋食招事了。齊景芳騎輛舊自行車,上了高包,呼哧呼哧直喘,緊著拿小花手絹擦鬢髮腳裡的汗珠。“這會兒就出來乘涼,不嫌早點?”她笑道,“走,帶你去見兩位熟客。”
“誰?”謝平見齊景芳嘴邊掛起秘而不宣的微笑,便滿腹狐疑地問。這些天,他已經充分領教了她和秦嘉。這二位,“鬼點子”之多,簡直叫他目不暇接。“多問個啥呀!還能虧了你。”她使勁來拽他。他便往起站。因為起得太猛,腦袋裡轟的一聲,眼前金蠅子亂飛。差一點栽倒。虧得齊景芳一把將他托住,才穩住腳。
“又咋了?”她急切地問,一頭伸過手來輕輕持摸他正在結痴的傷口。這語氣、這姿態、這目光、這手勢傳遞出的姐姐般的照護,是謝平這幾天經常從她身上能看到又得到的。這既使他困窘,有時也叫他溫惱。他挪開她的手,稍稍離開她恁貼近來的胸部和溫柔的呼吸。定了定神,才發覺,齊景芳的一條胳膊還半圍半摟地貼住他後腰。
他渾身一熱,忙脫身先朝高包下去了。到前院,他看見門口停著一輛北京吉普。來了哈頭兒?他不肯往裡走了。“告訴我,到底要我陪誰?”他繃起臉,問齊景芳。
“嚷!給你開廣播!”齊景芳瞪他一眼,把他拉到他那小屋裡,拿掉帚,替他撣去鞋面和屁股上的灰土,告訴他:“秦嘉把陳副主任和郎亞娟請來了。你們見見面……“陳副主任自然就是陳滿昌,郎亞娟現在也是組織股股長了。”幹嗎?“他警覺地問。”見面就是見面。有哈於馬於驢的……“”我沒那閒情逸致。“他往牆根一蹲,冷笑笑。”我去叫秦嘉姐了。“齊景芳威脅道。加叫秦嘉爹也沒用!我伺候不著他們!”他悶悶地吼擔這時秦嘉推門進來了。她剛出廚房,身上好一股肉香魚香油煙香。“好。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今天安排你跟老陳見見面。郎亞娟是來當陪客的。見見面,了此一段舊賬……”秦嘉說道。“秦嘉姐想替你做做工作,能讓他們把當年的處分去了,把黨籍還給你……”齊景芳說道。“叫我給他們磕頭作揖求他?
“謝平問。”你只管吃,別的哈也不用你做。我只求你別耍孩子氣,老老實實在邊上坐著。連這一點也求你不到?“謝平不再吱聲。秦嘉、齊景芳也沒再往下說什麼。
三個人心裡似乎都嚥進了一口冷風似的,兜底起了一陣涼,只在那達抽氣。謝平往床上一倒,硬撅撅地說:“我頭疼,真去不了……”齊景芳氣急了,只待上前數落,卻被秦嘉使了個眼色攔住了。秦嘉理解謝平。到這坎兒上,她又不忍心唆使謝平去陳滿昌跟前低三下四。但她還是留陳滿昌和郎亞娟吃了飯。只是把李裕拽出來作陪。
趁便,也“調解調解”李裕跟陳滿昌之間的那點“不勻”。吃罷、喝罷,秦嘉又談笑風生送他們上了車,吩咐大兒媳收拾碗盞,她又來到謝平屋裡。這段時間裡,齊景芳一直守著謝平,怕他愣頭青,還要闖到飯廳裡去攪亂。“景芳,你去吃吧……
“秦嘉說道。齊景芳沒走。”你呢?絕食了?“秦嘉問謝平。謝平不做聲。三個人就這麼問聲不響,默坐了好大一會兒。
又過了兩天,謝平發現自己裝戶糧關係。工資關係的那個小荷包不見了。當天晚上,秦嘉和齊景芳來找他,給他一張汽車票,一張火車票。說:“你先回上海家看看,休養休養。我們在這頭,再給你使把勁,看能不能再爭取點啥。哪怕黨籍恢復不了,能把當年的行政處分取消了也好。這樣,你回上海從新安家立業也輕鬆些……”
謝平問:‘你們拿我那小荷包乾嗎?“
秦嘉答道:“你先不能就這麼把戶口什麼的都辦走了。那樣,他們還會複議你的事?這節骨眼上,你只有表示,問題不解決,決不離開羊馬河才對。”
謝平:“可我戶口已經遷出來了。”
秦嘉:“這事我來辦。”
謝平:“那我索性等在這兒得了,何必費那車錢來回折騰……”
秦嘉:“你在跟前,反而礙手礙腳,礙我做不成事。趁這機會你去探家,養病,歇息,隨你溜達去!到時候,我自會打電報叫你回來取手續的。”
她說得多麼自信。
謝平似在遲疑。秦嘉笑道:“來回路費,我都包了。我現在腰包裡趁錢!再說,景芳還要替你負擔一部分……她現在手頭上也闊著呢,愁著沒處花呢!”
‘大闊佬,別挖苦我們這些’小戶人家‘!“齊景芳白了秦嘉一眼,笑道。
謝平還在遲疑。秦嘉火了:“你咋學得跟個老婆娘似的。恁蔫乎?!”
齊景芳出來打國場:“好了好了。秦嘉姐的錢是乾淨的。你要是連秦嘉姐都懷疑,那才真叫瞎了你的狗眼。”就這樣,他走了……
謝平在上海家裡待了二十來天,寫信給秦嘉、齊景芳,問問那頭的情況。她們說,你安心休養,有消息,我們自會通知你,別緊著催。三年桃四年杏,十月懷胎才成人。急啥?後來,媽媽跟他說:“依十幾年沒回來了。到鄉下老家去看看。那裡還有幾家親眷。他們常常提起依。”謝平看看家裡人都挺忙。連退休在家裡的阿爸替外地鄉鎮企業小廠設計圖紙,一個月也能賺個兩百塊的外快。市區裡,該他看望的熟人都去看望過了。他又不想學那些外地人,擠百貨公司櫃檯,搶購上海貨。給桂榮、秦嘉、齊景芳、渭貞嫂各人買了一樣東西,還是託妹妹雅曼去辦的;想著應該給老爺子、淡見三、於書田、關敬春他們也買點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啥,就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個氣體打火機,那也是在弄堂口的小店裡買的,沒上南京路、淮海路去擠。悶坐在前後都是雜七雜八高房子的小弄堂裡,聽著縫紉機臺板廠拋光機轟轟,聽著啤酒瓶蓋廠衝壓機隆隆,聽著清潔車抽吸地下糞池轟轟隆隆,聽著公用水龍頭終日不斷嘩嘩啦啦;高房子前邊馬路上電車、汽車喇叭,高房子後頭操場裡小學、中學廣播,送傳呼電話的喊叫,修洋傘、補套鞋。收購舊鋼筆舊衣裳的吆喝,揹著五顏六色塑料製品來換上海糧票的寧波小販紹興單幫……他頭暈。他憋氣。
他著急於是他給桂榮,給秦嘉和齊景芳各發了一封信,報告了他的行蹤後,便到十六鋪碼頭買了張統艙船票,動身去老家啟龍鎮了。給桂榮,給秦嘉和齊景芳各發了一封信,報告了他的行蹤後,便到十六鋪碼頭買了張統艙船票,動身去老家啟龍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