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背靠著木縫開裂、油灰脫落的廊柱,幽靜地坐到堂屋的門檻旁邊,看暗淡的雨雲從鎮上正在修復的天主堂尖頂上慢慢移向河對岸。那廂,麥田。碧波生青。風拂過來,他才知道這裡的青苗也有同樣一股淡而清久的香。菜園東南角的大糞缸邊上,野長几莖油菜。菜薹抽得粗壯高茁。按說,早已過了它花謝莢起的時節,它卻依舊開著一片明晃晃的黃花。菜園四角,有幾棵高矮不齊的桃樹。後門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桃花水漫過岸邊早被水泡黑了的踏腳板,把冒出蘆筍那淡粉紅小尖芽的一片河灘,淹去許多。渾濁的水旋轉著,衝下來破木板、樹極權,害得女人們沒法去河邊淘米。她們肥大的青布長衫便被風鼓起。鴨們也只在岸上嘎嘎叫。那天啟龍鎮中心完小退休老校長施濟之指著疾流而去的大河,對謝平說:“‘難道人生再無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啊!”據說,這兩句是蘇東坡的詞。謝平沒學過。但大概的意思,他是懂的:誰說人生再沒有青春年少的美好時光?你看門前的流水不還在嘩嘩地向西淌著嗎?
蘇東坡的河,向西淌,倒是樁怪事。
謝平就住在這位老校長家裡。老校長早年鰥獨,膝下只剩一個女兒,叫小英,在鎮上做電話接線員。那五十門的電話交換總機,就安在她的閨房裡。包給她了。
一月也有七八十塊進賬。好在有退休賦閒的老父親做幫手。她要到鎮市上走走,他便替她當班。這一幢帶菜園的老宅,是祖傳的私房。連堂屋帶廂房,也有五六間。用不了恁些,空關了兩間。老校長對謝平說:“你索性把戶口辦到我這塊來算了。上海有啥好?螺絲殼裡做道場——人軋人。啟龍鎮鎮委機關裡不少幹部都做過我的學生。你到這塊來,啥事體我都可以幫你安排……”小英似乎也有這個意思:“謝平阿哥,到鎮上來,跟我們一道過吧。你看,鎮上安電話的單位和人家增加那麼快。馬上要幫我裝一百門的交換總機了。我一個人也忙不過來。這老宅、這菜園……就是堂屋裡那張紅木八仙桌,還空著兩面呢……”對於父女倆這善意、真摯的邀請,謝平總是笑而不答。但他也不是一點不動心。是的,為什麼不就落戶在這小鎮上呢?將來,即便自己在上海能立住腳跟,十年八年裡也很難將桂榮的戶口遷進上海。索性跟桂榮遷到這鎮子上來過,也不失為一萬全之退路。
在失去那樣的十四年之後,我還想幹什麼?我還能於什麼?留下吧……這深巷背後的深宅,這青磚庭院裡的青苔。石板路。批把樹。玉蘭花。白粉牆。到處能聞到醬廠醃醬瓜的醬香,隨時能品嚐老戲院唱老戲的老味……留下吧,這宅子,這菜園,這鎮市,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大的了。我還想要什麼呢?我還能要什麼……給廂房的地板換木條。給菜園的糞缸做鐵皮缸蓋。給河灘頭的踏腳板重釘幾根高腳樁。在河沿上再栽一排刺槐、紫槐、龍爪槐。五月,槐樹開花,會像桑那高地的沙棗,乳白,乳黃,一串串,在溼潤的晨霧裡,幽幽地香來香去……再過十五年,我就小五十了。我還企望什麼?!
有一天,他正在菜園裡給剛間過苗的青菜秧子澆糞,小英子跑過來告訴他:
“你們新疆來人了。是個姓齊的女人……”謝平忙不迭地撂下長柄糞勺、糞桶,拔腿就往前門口跑去。果不其然,是齊景芳。齊景芳呢,聽見謝平雜沓、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想到自己如願以償地竟要在離羊馬河萬里之遙的江岸小鎮上跟他過一段,一種攪和著新奇的急渴和忐忑不安,使她渾身的血都湧上來,壓迫著她那對一個少婦來說可以認為是極其完美的胸脯。她放下手裡的旅行包,順了順齊耳的短髮,鎮靜住自己,緩緩朝腳步聲連連叩來的方向,慢轉過身來。
八天前,她和秦嘉接到謝平一封談他想落戶在江北小鎮的信。秦嘉著急。她並不是認為謝平就一定不該到小鎮上落戶。她擔心謝平是因為無法適應外界的鉅變,失去起碼的自信,由消沉而想給自己找一條退路,去躲到這麼一個僻靜的角落裡,了此一生。‘你馬上給我跑一趟。要真是那樣,你給我狠狠敲打敲打他!“她對齊景芳說。齊景芳得知謝平去了陌生的啟龍鎮卻暗自歡喜。謝平前腳去了上海,她後腳就準備也要跑趟上海。她要花些錢在謝平身上,讓他在過了那樣的十四年後,好好歇息歇息,將養將養。也算是”還債“吧。她甚至都跟姐姐發了信,叫姐姐把二樓亭子間給她騰出來。現在謝平獨杆子去了那偏僻的小鎮,豈不更好了!她雖然不如秦嘉有錢,但她那個推銷組跑外勤,成交的盡是大筆生意。銷售額要佔到全門市部的一半還多。一個季度全組淨拿獎金七百多。淡見三那頭,時不時還給個二十三十。貼補了她跟宏宏的伙食費。她手頭上好有筆活錢。她早就想到一個沒人認識她齊景芳的小地方,陪謝平歇息幾天。為什麼要陪他,為什麼要上那樣個地方,她說不清。她只是希望有這麼幾天。有這麼一個小地方。那兒,沒有人計較他們的過去。沒有人暗算他們的現在。他們會把他倆當兄妹,當夫妻當同道……不僅他可以好好休息幾天,她也可以鬆鬆心,真正地舒坦一下。她願意拿自己全部的積蓄來換取這從來沒有過的幾天。在這幾天裡,她做給他吃,做給他穿,忙著給他洗,跟他瘋頭瘋腦,也惹他生氣,讓他一本正經給自己講一大串道理。爾後,買上兩包椒鹽五香瓜子,挽著他上戲院子,在門口等退票……多少年來,她一直夢想能得到這樣的幾天。她知道,在她所有熟識的男人中間,惟有在謝平身邊,她才能得到這完全的放鬆和自如的舒坦……她只要幾天工夫……
“天哪天哪……作會是你呢?”謝平一見齊景芳高興得簡直不知說啥好了。哦,快兩個月了,這是他見到的頭一個來自桑那高地的熟人。
“喂,‘老先生’,還是先問問,我找到住的地方沒有。我這一個多禮拜沒脫沒洗的身子,髒得連我自己都不想沾邊了。昨晚上又暈了一夜的船……”她無力地笑道。
謝平這才注意到她清秀豐潤的瓜子臉,由於旅途的困頓,氣色確實不太好。
“讓景芳姐住這兒吧。我那屋裡廂,再搭張鋪,地方還寬舒……”小英子上前來說。
“小齊住這塊,不礙事的。在外頭吃住,也不乾淨……”正在替女兒當班的老校長,摘下耳機,跨出門檻,也熱誠地邀請道。幾天前,這父女倆聽謝平談自己在農場的經歷,聽說過這位齊景芳。他倆對齊景芳真是產生了莫大的同情。
“不麻煩了。”齊景芳並不明白這父女倆的邀請裡包含的誠意,一頭婉言拒絕,一頭伸手拿揹包,示意謝平陪她到鎮子裡去找旅館。這難得的幾天,她自然想單獨跟謝平待在一起。“我替公家出來辦事,順便來看看謝平。反正住店好報銷的……”她微笑著向那父女倆解釋道。
“阿爸,那麼,你帶他們到街上去尋一個乾淨點的旅館……”小英趕緊提議。
“鎮上就這幾家旅館,我都認得了,不用大伯再跑一趟了。”謝平說道。
“那也好。我們就不相送了……”老校長覺得既然他們二位都不願別人擠在身邊,也就無需勉強。“謝平,你領小齊到大同街第二旅社去。我這裡給它經理掛個電話,叫他在後樓騰一間清靜點的房間出來。那位經理也做過我學生。”等齊景芳前腳剛走過,他忙做了個手勢,把謝平叫到照壁後身,悄悄地問:“你……就不住旅館了吧?”謝平被他問得臉上烘熱烘熱,忙答道:“我住什麼旅館……”“對對對……你還回來住。”老校長欣然地鬆口氣低聲笑道,下意識地又回頭去看看女兒小英。小英也頗有些不安地在等待謝平的回答。看到父親在注視她,她好像被人在後背上猛擊了一掌;臉一紅,忙垂下眼瞼,掉頭回身進房去了。好一陣,心還在莫名其妙的撲騰……
辦妥住店手續,由服務員領到後樓房間。謝平對齊景芳說:“你洗洗吧。好好睡一覺,我待會兒再來。”齊景芳把肩上的挎包往床上一撂,癱倒在一把硬木框藤條靠墊的沙發椅上,指住對臉的一把大師椅說:“給我坐下。顛這七八天,就是來問你話呢……”
‘你剛才說是出公差……原來是蒙人呢?“謝平笑道。
“我能對人說,就為你謝平花這幾百塊?”她蹬掉皮鞋,收攏腳,輕輕地揉著被新鞋擠疼了的腳趾,“你到底咋回子事嘛。怎麼連上海也不想待了?是不是又在這旮旯裡找了份倒插門女婿的肥差?你的命咋恁好?!走一處,插一處!”
“誰又做倒插門女婿了……”謝平臉紅起。
“啊,別謙虛了。我都看到了。叫啥來著?小英子?名書倒怪甜。就是個頭和屁股太大了點……”
‘小得子,你說話別恁陰損!“謝平忙去關門扇。
“陰損?我還要找你報銷車船票哩!賠我這一個禮拜的勞累費!”
“說正經的,你到啟龍鎮,究竟幹啥來了。”
齊景芳撩起三層衣襟,從毛衣裡頭的褂子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綴著一粒粒小珠子的錢包,取出秦嘉的一封信,甩給謝平。秦嘉信上,總的意思也是問謝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促使他產生這種想法;並且說明,齊景芳是專為他這件事去的,希望他有什麼想法,都能跟她商量。
“最後那句,恐怕是你要秦嘉加上去的吧?”謝平笑道。
“隨你咋說。反正我要覺得不對勁兒,對不住,抓過你往旅行包裡一塞,先帶你回桑那高地再說!”
“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謝平笑道。
“別瞎打岔。說說,你咋又起了這麼個混賬想法,想留在這小鎮子上……”
謝平捏著秦嘉的信,慢慢在太師椅上坐了下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解釋,才能讓齊景芳明白了他這些日子內心所經受的又一番衝擊,能理解了他由此所發生的微妙而又幾乎是難以逆轉的變化。離開駱駝圈子時,他告誡過自己:對於世界的改變,要做足夠的思想準備。要去適應,並且還要爭取被這變化了的世界接納。他想,再咋樣,我不也才三十三歲嗎?我不就是在駱駝圈子待了十四年嗎?我相信自己,一定能理解。也能接受在情理之中的任何改變。他這麼警惕地忐忑地向外走去。他遇到了那麼多的“沒想到”。一個又一個“沒想到”,往一起加,使他清楚地強烈地感到,這十四年,使他從已經和繼續在發生劇變的世界上消失了……這世界沒有了他的位置。他處在這劇變之外。於是他省察,老爺子去了幾次福海縣後,回過頭來再看他,態度為啥會有那一種叫人傷心的變化。在場部,看到變化了的秦嘉那麼有力地周旋在各種人之中,他迷惑、他心慌,他知道自己辦不到,甚至再給些時日讓他見習,也辦不到。在委屈和不服氣中,他又暗生起嫉惱……爾後,他回到了上海,他去看計鎮華。頭一回,沒找到。坐車坐過了頭。不知咋搞的,一坐公共車就打瞌睡。犯困。也緊張。老怕坐過了站。二一回,找到了。鎮華家在一幢石頭砌的西式舊樓房的地下室裡。過道恁黑,而且潮溼。廚房裡的油煙散不出去,味好重。窗戶很小,他看見好大一間屋(有三四十平方吧〕,被一些高矮不齊的立櫃隔成用途各異的空間。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披著一條黑色的紗巾,坐在輪椅上,在屬於廚房的那一小窄長條空間裡,接待了謝平。他聽見別的空間裡還有人。鎮華有弟弟。有妹妹。但他們都只管自己開著盞小燈在各自一隅的空間裡向壁看書。老婦人自然是鎮華的媽媽。她生硬冷漠。不知為啥,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先是盤問。爾後就是一問三不知:“鎮華在家嗎?”“不在。”“上哪了?”“不知道。”
“今天回來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他在外邊住哪兒?”“不知道。”“有誰知道他的下落、‘”不知道。“”您看我最好什麼時候再來?“”我看你最好別來了。“老媽媽說著一口很純正的普通話,顯然是極有文化教養的。後來,到居民委員會,才問到,鎮華被公安分局拘押著。案由是他拿刀砍了人。’他砍了誰?”“依不曉得?他砍了他親阿弟。這孽畜!”
過幾天,計鎮華被放出來了。說是他媽媽去保的他,當天,鎮華去看謝平。他們到南京路人民飯店去吃飯。謝平搶著去開票。鎮華捏住謝平,笑道:“你不要露怯了,讓上海人笑你‘阿鄉’。這兒是服務員到桌子上來開票。不是新疆交通食堂。你又不會點菜,你積極啥?留著你的錢。你的日子還長呢。前途無量。這頓飯吃我的,我的案子沒了結。恐怕還要進局子。”謝平問:“你真拿刀砍了你的……”他不忍心說出“兄弟”這個字來。“那還有假?”鎮華若無其事地笑笑。謝平說:‘你發神經了!“鎮華說:”家裡正託人幫我搞醫生證明,要證明我在農場裡時間待得太長,神經有點不正常……“他又問謝平:’你家裡人待你怎麼樣?”謝平說:
“很好。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待我都很好。我回來的第二天,不在一起住的姐姐姐夫專門請我到‘綠楊村’去吃了一頓……”鎮華一聽,馬上顯得十分緊張,說:“你不要相信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心的……能真心相待我們的,只有我們這些腳碰腳一道在農場待了十幾年的朋友……”他把謝平的手腕抓得恁緊,鬆開後,竟在謝平的腕子上留下四個發白又發紅的手指印。謝平問他到底跟家裡鬧了些啥事。他說得很激動,但謝平聽來聽去,覺得都是些小肚雞腸的事。比如他回來那天,媽媽翻他的行李,見他只給家裡帶了些葵花子土豆和葡萄乾,便說他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推著輪椅出去買了兩瓶酒,兩瓶養容膏。買了一套三件頭的兒童套服。酒給爸爸。套服給妹妹的孩子。從立櫃裡翻出兩個裝潢精美的食品包裝盒,換上乾淨襯紙,把鎮華帶回來的散裝葡萄乾滿滿裝上兩盒,讓弟弟帶給他未來的丈人大母娘。那兩瓶養容膏,她給了自己。對人卻說:這是鎮華送的見面禮。她對鎮華說:“家裡的人也不是計較你這點東西。不過卜海現在時興這一套。你也應該想到給大家這點面於。”到晚上,全家人都睡著了。他聽見在另一個空間裡,媽媽跟爸爸躺在床上一直低聲在叨叨著啥。聲音很低。聽不清他們在說啥。但她在嘆氣,爸爸也在嘆氣,卻是分明的。有一天星期六。下雨,大家都出不去,老在那隔開的空間裡轉悠也沒意思。鎮華問:家裡怎麼不買個電視機?阿弟笑笑說;就缺依這一股了,湊足了鈔票,明朝就看得上電視。家裡早就想買電視。起頭,隔壁鄰居都沒買電視,他們家不敢買,不想出這“風頭”,後來,隔壁鄰居陸陸續續都買起來了,他們家也想買,媽媽說,現在大家都工作了,買電視大家看,大家出股子。爸爸出差的日子多。看得少。她和爸爸算一股。小妹、小弟各算一股。阿弟說,妹夫住在我們家。他也應出一股。小妹說,爸爸媽媽出一股,我和我男人也應該只出一股。依還沒結婚,負擔小,出一股也不虧儂……就這樣攤來算去,電視機還沒買回來。還有一次,他聽見妹妹對媽媽說:“玻璃櫃裡一罐頭奶白糖都粘紙了,囡囡不肯吃。還有兩包酥糖也生蟲了。扔掉它算了。”阿弟說:“扔掉它做啥。給大阿哥吃。他在新疆吃不著這種奶白糖和酥糖……”有一天,是停電了。全家摸黑坐著。阿弟抓著頭髮發牢騷,講上海最近常常停電。鎮華想起農場連隊裡摸黑坐著的日子多的是,便給他們講農場的事。還沒講兩句。媽媽說聲:“罪過罪過……”去衝開水了。阿弟拍拍掉在肩上的頭皮屑,要去接快下班的女朋友,也不想聽了。只有妹妹裝作還在聽,過了一會兒工夫,她卻突然問:“阿哥,你這身架,上衣穿二尺七還是二尺八?”問得鎮華哭笑不得。這時,阿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笑著說道:“算了,‘祥林哥’,不要給我們憶苦思甜了,留點精力消化消化依今朝吃的夜飯吧……”他一聽鎮華講農場的事,就挖苦地稱他“祥林哥”,叫他不要再來唸叨“那年春上,阿毛被狼吃掉”的老故事。
“沒有人再想聽你們這班農場的事。不要倒阿拉胃口!”
“就這點事?”謝平問。這些事,謝平在家裡也不是一件都沒遇到過。難道他也得為出這種氣,去拿刀砍家裡的人?!“拿刀,總歸是你不對。過了十幾年工夫,我們又來吃這‘回湯豆腐乾’,也是叫家裡人難熬……”謝平嘆道。
“那天我看見阿弟衝我冷笑。事後他說他沒冷笑。可我看見了。明明看見了。他叫我‘祥林哥’……我知道他嫌我沒本事,賺不到大鈔票……”
“他這樣說過你?”
“我自己看出來的。那天他明明衝我冷笑了……”
‘你多心!“
“我看得很清楚!”鎮華叫了起來,又頹然坐下,“可他死不承認……全家都叫我‘祥林哥’……我討厭他們……”
一個星期後,鎮華又被分局拘去了。拘去前,謝平去看過他一次。他問謝平:
“班長,你說,我們當年到農場去,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就算我們什麼也沒得到,有文化的人應不應該到農民中間去?沙俄時代,還有個巴扎洛夫,大學生,還知道回到鄉下,回到父親身邊,給農民看病,最後被農民身上的病毒感染,死在自己鍾情的女人面前,也沒後悔嘛!我們又到底咋了……”
謝平沒回答他。鎮華便嘆了口氣道:“班長,你也學得圓滑了……”
誰來回答這些淌血的問題?
誰……
為什麼一定要我來回答?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那天,謝平也同樣沒有回答齊景芳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