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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行腳印。一聲奏鳴。一條彎彎曲曲的車轍。

    一次強烈的扭動。我看見紅的烙鐵向馬臀上戳去。有人卻說,這就是拂面不寒的三春杏花雨……

    ……過道里恁幽暗。剛掩上大客房的房門,謝平就覺得桂榮貼緊了他。那回,她被劉延軍派回來做舅爹的工作。舅爹根本沒容她開口。只問她:“那姓崔的是你什麼人?你跟我老實說!”她說:“什麼人?朋友。同志。送我回來……”“恁親!要他送?”舅爹吼道,“他劉延軍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了。還想拿你去做人情送給他的幫手。我呂培儉還沒下賤到那一步,拿外甥女換官做!”他讓韓天有帶三四個壯漢把崔副校長攆走了,而且不許桂榮再回福海。桂榮哭過:“我要考大學,你不許。我要跟謝平好,你又不許,這回你又趕走我這些新交的朋友。你要我一輩子就老死在這幢大房子裡。你忍心……”但到末了,她還是順從了。她不能懷疑,老舅爹一片真心為了她好。二十四年來樁樁件件她經歷的事,無一不證明了這一點。她得接受舅爹對她的這點好。習慣了……

    桂榮依著謝平,輕輕地啜泣著。這時,從遠處射過來一道雪白的車燈光,橫過窗媚,掃到這寂靜的過道里。倏忽又滅了。這是桂耀回來了。他跳下車,用力碰上車門,跟司機招了招手。車便猛地回擋起動,倒了十來米,呼地一下掉轉頭,開回夜的深處去了。

    桂耀去福海看劉延軍。他們早有聯繫。凡是從桑那高地上考出去的大學生,劉延軍都有他們的地址。桂耀快畢業了。關於畢業以後的去向,去年劉延軍給他親筆寫過幾封信,勸他回高地來效力:“沒有人能比我們這一撥人在這塊高地上更容易站住腳,能更快打開局面,更早形成力量。我認為,每個人只能面對這世界的一個部分。只能通過一個窗口、一個聚焦點把自己生命的信號和能量,反饋、傳輸到歷史的運算器中。高地便是你我的窗口和聚焦點。我們無法超越這個界限。因為我們還太年輕。我們又處在一個像以前那樣難以捉摸的超穩定結構中。我們充其量能做到的,是像電磁波理論的奠基人之一、英國佬麥克斯韋那樣,當舉世都懷疑是否真有電磁波那玩意兒存在的時候,當世界上只有兩個學生願意跟他學習這理論的時候,他能堅定地說,我面對這僅有的兩個學生,同時也面對整個世界……”這封信,打動了桂耀。

    “桂榮、桂榮……”他大聲叫門。他從來不稱她“姐姐”。上小學時就這樣。有一回還說:“你叫我哥。我比你高。比你有力氣!”

    “謝平來找過你沒有?”他喘著氣問來開門的桂榮。

    “你消息可真靈。”謝平快步走過去,把手伸給這個長得又高又胖的小夥子。

    “我聽說你去過福海……”桂耀用力晃了晃謝平的手,招呼道。

    “你去福海了?”桂榮一驚,忙用溼潤的眼光看定謝平,蒼白的面頰頓時鮮紅起來。

    桂耀脫下軍便服上裝,拍打灰土,笑道:“家裡剩吃的沒有?我連中午飯還沒吃呢。餓得我路上真想把那司機嚼巴嚼巴嚥了!”

    “小劉咋那樣!連頓飯都不捨得管?”桂榮忙去給他端來飯菜。

    “誰顧得上。他們請了新疆大學兩個剛從國外回來的研究生做講座。連講了六七個小時,我聽完就鬧輛車跑回來了。”吃罷飯,他往躺椅上一靠,呷了口濃茶,當著謝平的面,問桂榮:“是你先跟老謝談呢,還是我先跟他談談?”

    桂耀回駱駝圈子,聽說了舅爹跟福海縣之間發生的那些事,跟舅爹吵過一場。他對老舅爹說:“你想幹什麼,我不想多嘴。但是你堵死桂榮求發展的路,是絕對不人道的。為了你,她沒去考大學,這就夠錯誤的了。現在你要再一次剝奪她自己去爭取自己未來的權利,去獲得他人承認的能力,這簡直就是殘忍!”他也責備桂榮:“你太缺乏自理能力了。老舅爹死了你咋辦?你應該迅速在自我導向中定構。我不想幹預你的私生活。你愛誰都可以。只要你在真愛。但我要勸你把握住現實。謝平沒有這個能力把你接到上海去。這恐怕不是我小瞧他。看他這封來信,他好像有意把你接到什麼小鎮上去;陪他去守江北老宅,跟在桑那高地上陪舅爹守大房子,是同一層次上的東西。你本來就缺乏衝勁。那樣,你很快會成為他屁股底下的一張舊板凳。從絕對的意義上來說,他不是我們這一代的人。你應該回到我們自己的這一代人中間來。跟我來。我想辦法還讓你回福海,那裡有我們一幫子人、一層人……Let‘stry,我應該讓每個人都大膽去試一試嘛!”現在他又想來開導謝平。

    “隨便吧……或許你們先談……我先去把鍋和碗刷了……”桂榮說道。她似乎知道他要跟謝平說什麼,也知道謝平要跟她說些什麼。她不安。她怕和謝平單獨談。她覺得說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說不清……

    “好,那就我先談!”桂耀叫道,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你要跟我談什麼?你的事?我的事?還是我和桂榮的事?”謝平問桂耀。他不太喜歡也不大能適應桂耀那副頤指氣使的神態。有時也聽不大懂他滿嘴亂蹦的那些新名詞。

    “當然談你和桂榮的事。”桂耀很坦率。

    ‘用p樣的話,是不是讓我們自己先談。你相信我們能解決好自己的事嗎?

    “謝平的話裡已是綿裡藏針。桂耀顯然沒料及謝平會拒絕由他來先跟他談話的。但聰明的他已然品出了謝平話裡的不滿,便端起茶杯,打著哈哈說:”那當然,那當然。不過,如果你們需要,我還是很願意向你們提供必要的諮詢。隨時都準備向你們……“

    “謝謝。”謝平的客氣,反而叫他不無尷尬,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瞟了一眼他的姐姐桂榮,只好走了。

    關上了房門。時間消失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剛想開口。她叫道:“別說了……你別說……”

    “桂榮,我到福海去過。我找了那位小崔……”

    ‘你別聽他們的。那些都是瞎掰的!“她尖叫了起來c臉色灰白c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小劉和老崔……都是他們來找我。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他們。一次也沒有……我跟他們在一起只是聽他們聊天。我一個人在福海。我沒別的熟人……“

    “桂榮,我沒責備你……”

    “你在責備我。你在……”她哭了。許多天來,她一直不敢出大房子。她不願看分場裡恁些疑詢、調謔、好奇、挑逗的目光。不管它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她都不願看。她說不清_切的一切都說不清……“不管你去哪,我都願意跟你去……”她抽噎地下著保證。

    謝平心酸了。“桂榮,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不管自己咋樣,也一定跟你好到底。我已經做了各方面的努力,要把你接到自己身邊去。但我到福海去後,我跟小劉、老崔他們談過之後,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福海。你應該到他們中間去。你應該回到你的同代人中間去,我能給你的,他們也能給你。但他們能給你的,我一時……也許很長很長時間之內,都不可能給你。”

    “我什麼也不要……”桂榮跺著腳說道。

    ‘你為你舅爹作了太大的犧牲,沒有必要再為我作恁大的犧牲。我也沒有這個權利要求你作這樣的犧牲。“

    “我們一起……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生活?為什麼要說到‘犧牲’?”

    “桂榮,我的今後,會很難很難。我還要走很長一段路。顛簸。晃盪……我相信我這條船將來總能靠岸,不會一輩子都這麼顛簸。就算要顛簸一輩子,我也會找到我該駛去的那個方向的。但我不能帶著你顛簸。我不能讓你受那顛簸、動盪……”‘你就再不娶老婆了?“她不服地問道。

    他怔住了c怎麼回答你呢?桂榮。你是那樣的善良,那樣的單純。是的,我會娶老婆的。但我需要的是一個像我一樣的“水手”。她的手上被木槳磨起的繭應該跟我的一樣厚。她嘴上也應該跟我一樣捲起被太陽和海風烤焦的皮。她也必須能光著身子讓成澀的海水泡三天三夜,讓鹹澀的海風吹三天三夜,再讓那鹹澀的太陽曬三天三夜……她必須能受得了沒人理睬的寂寞,沒有指望的摸索;餓了,能吞得下那活的金槍魚,渴了,能迎著那狂暴的雨柱解渴……我怎麼能讓你,讓那樣善良、那樣單純而又那樣嬌小的你,去做我這樣人的“老婆”呢?還是回到你自己那一代人裡去吧……我還要去為我們這一代人已逝去的那十四五年付那必須付的代價……因此,當桂榮哭著再次撲到他懷裡來時,他咬住了牙根,用手死死地把住了她,只是到她也漸漸鎮靜下來以後,才慢慢地把手從她肩頭上滑落下來……

    “……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場,你忘記了憂傷。你知道現在已經散場,在黑漆漆的晚上。現在已經散場,在陌生的地方。歌,人人都歡喜唱。唱,美好的陽光。散,就將散場。歌,就在你身旁……忘了吧,讓我們盡情地唱。忘了吧,是否散場。忘了吧,過去的悲傷……記住,明天還會有明天的陽光……”他走到高包後邊的槽子地裡,整整坐了一夜。那是塊老草地。現在割頭茬草,早了點。但也不是就不能割。馬拉割曬機都拉到地頭了。那長長的鐵連桿,斜支在草坡上。

    他想他可以走了……

    第二天,他想去跟大夥兒一起割草最後一趟。可惜太早了點。否則,那地裡黑綠色的草中間便會開滿一層鮮紫鮮紫的小花。有馬拉割曬機割草,是所有的活裡,叫謝平最難忘的:人們在草地裡,成散兵線,互相間隔一兩米,站成一個很大的封閉起來的橢圓。每人手裡都得拿件工具,或者羊角耙,或者三齒釘耙,或者長把扇鐮。有的乾脆只拿根樹棍或工具把。只待割曬機被馬拉著從自己跟前過,那一米六七寬的割剪,剪下一片清香的草,就趕緊把倒在自己那一兩米地段裡的草挑攏到一堆。得趕緊。因為第二輛、第三輛……割曬機緊跟著喀嚓喀嚓剪過來了……往年,幹這活,是最熱鬧不過的了。以畜牧為主的駱駝圈子,一年四季,活都分散在四角。惟有這割草,男女老小能聚到一塊地裡來。天還不太熱。冬天卻已經遠遠地離去。風從阿衣敦格爾臺地那邊吹來,帶著雪峰上的涼爽快意,又越發叫腳底下那片綠金般的草地香得濃馥誘人。婦女們摘幾朵小紫花插在衣襟上。衣襟上的小花被鼓起的Rx房聳得高高。當她們直起肥厚的背部時,那花和Rx房一起抖動。割曬機手瞅準了機會,等割曬機從她們身邊經過的一剎那,便會到那聳起的地方去奪小花。她們會追著罵,追著笑,又會去把奪走的小花補上……割曬機不壞,馬跑得起勁,地裡便響起一片“嘍嘍——哦”的叫聲。那叫聲綿綿不絕,叫你血管發漲,心跳加劇。那叫聲是粗擴的尖細的原始的充滿了慾望的……如果割曬機壞了,橢圓形的散兵線是仍然散不得的。男人們在原地坐下。捲菸抽。有的拄著長把摟草耙,一手叉起腰歇息。有的便倒頭躺倒在草垛上眯噸,讓陽光在自己癢酥酥的臉盤上爬。只有女人們悄悄攏到一塊,或者結伴到高包背後去解手,或者依偎在一起翻看各自的針線活,伸直了粗壯的大腿,你的頭擱在我懷裡,我的頭倚在她肩上,輕輕地哼著什麼。什麼歌一到她們嘴裡,都會變成無字的吟。沒有“情郎”,沒有“妹子”,也沒有“革命”和“紅旗”,只有像雲絲,像長河,像奔馬,像落霞似的曲調,伴著那一群群從地平線上低低掠過的黑雀遠去。男人沒有唱歌的。“公驢”叫,要讓人笑掉大牙的。哼哼下流的“十八摸”之類的邪調,那也只能是喝醉了酒,關起門在自己家裡乾的勾當。這會兒,他們只是聽著。這是他們的女人的聲音。他們心裡很舒坦……

    ……但今天,地裡鴉雀無聲。一直等到太陽爬恁高,也不見個人毛。他納悶。他哪裡知曉,駱駝圈子出大事了。

    今天起早,老爺子讓徐到裡敲鐘集合人開會。他要宣佈分場第二批提於名單,還要宣佈場裡有關承包的具體規定:並再一次讓淡見三把於書田叫到自己家裡。老爺子告訴他:準備把他也提起來,當機耕隊隊長。“機耕隊?”老於大惑不解。駱駝圈子統共才恁些人,小貓三隻四隻,還要成立啥機耕隊?“這你就別細問了。我也沒工夫跟你細說。”老爺子說道。背景情況是:因為要搞承包,總場機關先從師裡得到風聲,陳滿昌馬上通知幹部股查一查,還有多少積壓的提升報告,叫他們馬上送黨委討論,還要幹部股通知各分場,儘快再讓一批多年來“勤勤懇懇”、確實在領導周圍起了“橋樑帶頭作用”的骨幹分子填表提幹。“這些同志多年來為組織做了大量工作。我們得對他們負責,不能讓他們也像一般農工那樣去靠承包來養家餬口。該提的趕快提。這次面可以寬一點,口子可以開得大一點。”陳滿昌掐算,政委再往下幹,多不過三年。去年,政委已經把袁副校長和兒子的戶口轉回京郊去了。已經為自己的離休找退步了。他必須把他的人搶先提上來。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誰,誰都會一輩子念他的好。想到在政委走後,自己完全有可能接管羊馬河,陳滿昌就覺得更要抓緊把這件事辦妥了。他甚至親自給各分場打電話,要他們“把提幹的口子放寬點,再放寬點”!

    老爺子得訊後也很高興。他馬上想到那十幾個當年跟隨他一起留在扎扎木臺高包這邊廂的轉業戰士。他不僅要求配齊分場領導班子,還讓淡見三報了個方案:要求像其他分場那樣,在分場和班組之間,也設一級生產隊。搞一個“機耕隊”,種草種料,搞一個“畜牧隊”,還營老本行放牧。這樣至少可以增加四個脫產於部的名額。方案報上去,石破天驚頭一回:總場照準!淡見三問:“這四個新爭來的名額裡,提誰?”老爺子頭一個就想到了於書田。在這個關鍵時刻,老爺子還是捐棄了前嫌,沒忘這個老兵。而且還要任命他個正職。(老爺子後來得知,於書田待趙長泰的幾個孩子特別好。這也使他消了不少氣。)

    “是給渭貞當開車的小夥計,還是到我這兒當機耕隊長?”老爺子問道。

    “你讓我考慮考慮……”於書田喘了口氣,答道。他倆的關係今天到這一步,老爺子還能待他這樣,這是他萬萬想不到,也是根本不敢想的。他心裡一熱,暗自叫道:分場長啊分場長,你到底是我的老首長啊!但老實巴交的他,總覺得這頂“隊長”帽子得來太容易了。上南山揀蘑菇,還得彎彎腰。他這頂“帽子”可是連腰都沒彎一哈,就到手了。它來得正嗎?他懷疑……

    ‘稱他孃的真是個榆木疙瘩。快吱聲呀!“先來開會的班組長們,哄他。

    “我再考慮考慮……”他喃喃道。

    “咋恁難?老孃們上產床生娃娃呢?”老爺子挖苦道。

    “要回去請示渭貞娘子吧!”有人椰榆道。

    “商理商量也沒啥嘛。”他臉紅起,為自己辯解。

    “那麼,我今天,到了是宣佈你還是不宣佈你!”老爺子不耐煩了。他張開胳膊,由著桂榮在給他穿鋼甲背心。桂榮一夜沒睡好,眼泡虛腫。

    “那就……先別宣佈我了吧。”於書田格稜稜,巴巴吃吃,憋出這麼一句。

    在場的人都一怔。真有你於書田這號傻鳥!老爺子也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推開桂榮,直走到於書田面前,問:“你再說一遍。”

    於書田倒吸口涼氣:“還是先別宣佈我吧。”

    “你於書田……真有一手!”老爺子咬著牙,憋半天,冒出這一句。“開會。人咋沒到齊?叫你們去集合人,人都死絕了?”老爺子顯然把對於書田的不滿、溫惱,都撒到徐到裡、淡見三頭上來了。徐到裡剛去分場各角落裡催了一圈。但窗戶外頭,稀稀落落依然只到了不足三分之一的人。

    徐到裡不無為難地看看於書田,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說道:‘書田,你跟見三一塊兒去看看吧。有不少人都在你家裡呢……“

    “我家?”於書田一怔。

    “好像也在開會呢……”

    “於書田,你也找人開會呢?”老爺子一下光火了,‘你也跟我太過不去了。你要找人開會,什麼時間不成,非得在這根節兒上跟我唱對臺?“

    “我沒……”於書田急白了臉。他離開家時,他那兩大間地窩子裡還根本沒旁人。他也沒約過誰。他於書田幹嗎要找人開會。他算老幾?

    “到底咋回子事?”老爺子厲聲問道。

    這時心裡尤其焦躁的還有一個人,便是淡見三。剛才聽徐到裡讓於書田跟他一起去於書田家裡去看看,他就意識到那一夥人中間,肯定有齊景芳。徐到裡只是照顧他的面子,才這麼點而不破地提了半句。老爺子已經讓他往外“趕”齊景芳,趕了幾次了。老爺子親自找她也談過。叫她別和那些新生員女人攪和在一起。國營農場到底咋弄,恐怕誰也還說不下個準頭呢!別趕時髦!齊景芳嘴頭上答應走,可就是不走。連土產門市部經理捎信來催她走,她也不走。她覺得她肩上擔著那十幾個女人的“身家性命”。貨棧辦砸鍋了,還不起惜李裕和銀行的那萬把塊錢,她還真得找十幾條繩子來供她們上吊呢!想想,心裡也發虛。這幾天,她吃不好、睡不好。還得在渭貞和那些女人們面前充好佬。她倒是想得到老爺子的支持。想:老爺子過去待她不錯,興許還能扶助她。所以,即便發覺,老爺子的態度也已冷淡下來,她還是強作不知,常在大房子裡去搭訕。她希望能幫這些娘們一把,平安地過了這一關。淡見三那天,把她“誑”到辦公室,一方面,自然是想跟她親熱一回,給那些老挖苦他的老夥計們看看;另一方面,也是想勸她趁早回場部算了,別再在這達給他惹事添亂。那天,他差不多把她的內衣都扯爛了,她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胸部,忿恨得都快上不來氣,一口緊似一口地對淡見三說:“好你個淡見三……你……你要我把你當個畜生……當那個最早欺侮過我的那個姓黃的混蛋……那你今天就來橫的!你以後就給我滾遠點!別想再碰我。婊子養的才跟你去登記!你……你……你聽到沒有!你起開!。”淡見三洩了氣,到了還是鬆開了她,惱怒地把幾乎已經精赤著身子的齊景芳撂在辦公室裡,在窗外那些老夥計的起鬨聲中,忿忿地走了……他真擔心她這會兒,也在於書田家裡……

    一點沒錯。齊景芳在於書田家裡。一點沒錯。於書田家裡滿滿騰騰擠著一屋子人。說起來,還真叫人不敢相信,這把火還是撅裡喬這老傢伙點起來的。今天一大早,老瘸趕著個毛驢車到桑那鎮上拉“六六六”藥粉。那是準備過些天給羊群洗藥浴淨身打蟲子用的。到鎮上,正趕上到郵車。郵車昨幾個歇廟兒溝兵站,今天就到得早。郵車前圍著不少人。這老小子平日愛湊熱鬧。尤其愛往女人堆裡擠。今天郵車到得恁早,女人們在家忙早飯。郵車跟前偏沒一個女人。他本不打算多待,便死乞白賴,從跟車的老郵遞員荷包裡挖了一把上好的一級英合煙,撕塊報紙包上,揣兜裡,就想去鎮西頭土圍牆裡頭的班車站,搬那早卸下十來天了的幾袋“六六六”粉。他剛轉身,老郵遞員在後頭緊著叫他。他起先還當是那老傢伙追著討他多半年前惜的那五塊錢呢,便裝著沒聽見,一個勁兒只往前快走。老郵遞員趕上來,拍了他一巴掌。他還裝著跌跌撞撞快倒了似的,趔趄到街邊(所謂街,也就是幾十米長的一條被土房子們圍著的土路),扶住矮牆,回頭來衝著老郵遞員傻笑,故意做出一副可憐樣。沒想老郵遞員沒跟他提那五塊錢的事,卻交給他一封秦嘉捎給齊景芳的信。老小子早饞齊景芳那“騷娘”的“風流”,但礙於她是淡見三的人,從不敢跟齊景芳來點邪的。今天捏著她的信,他心癢癢了。左摸右摸,躲到那滿是蒼蠅的廁所邊上,小心地拆開來看,想找些女人間私下的悄悄話。沒有。倒是看到了另一檔子同樣叫他心驚肉跳的事。秦嘉告訴齊景芳,最近場黨委開了擴大會。那承包方案被正式確定。不日下發。據說,各家各戶住的土房,以後都要折價賣給個人。過去蓋那房子,用的是公家的時間嘛!場裡還想從這裡收上些頭寸來。一時掏不出現大洋的,該著,以後慢慢撥還。還說了那方案上的許多具體規定。信看了就看了吧,別嚷嚷了。不。他沉不住氣。他一算賬,按那方案包,誰也難把自己的工資賺回來。

    “你他媽的場部弄那一大攤非生產人員,養那些演出隊、警衛隊、小車班。招待所還東小院西小院呢!這一兩個月又拼命把向著你們的‘自己人’提恁一大批,讓他們捧住了鐵飯碗,來砸我們的啊?!還想從大夥住爛了的泥巴房子上來拆頭寸!那叫房子嗎?就算是房子,也是我自己打的土坯,自己砍的檁條椽子,早晚突擊蓋起的。當年不也是你們領著學大寨,嚷那‘先治坡後治窩’,蓋住房哪佔用過一點正式工時?今天還要讓我們掏錢贖自己的汗水。操!賺外國人的,那才叫本事!你們這算啥呀!操!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誰要不信,找淡見三那口子問去。信是我親眼見的。板上釘釘子,鐵準!”他嘴角泛著白沫,一肩高一肩低,拖著那條瘸腿,像條快要倒下的瘋狗似的,在院子裡漫轉著,連自己也不知到底想往哪兒去,一句一個“操”的,聲嘶力竭地嚷嚷。人們便湧向於書田家。因為齊景芳住那兒。老爺子帶淡見三、徐到裡直奔於書田家。“老瘸,你要什麼瘋病?你見那信了?”老爺子一進屋,便問。

    “你去問淡見三那口子!”撅裡喬今天也豁上了。他心想:今後反正承包了。誰管誰呀!憑自己一錘子買賣掙錢活著,我凜你個鳥?!!

    “有那信嗎?”老爺子立馬掉轉身問齊景芳。淡見三急得跟熱鍋邊上的螞蟻,直給齊景芳使眼色。齊景芳這時好不為難。她知道說出信,便把事扯到了秦嘉身上,再讓人去追查秦嘉,她不幹;說出信,也會叫老爺子當場下不來臺。老爺子是料準了齊景芳不會偏袒老瘸,怎麼也要護著他這邊,才會在眾人眼前這麼跟她對質。老爺子不能讓老瘸恁狂慢。要不,這駱駝圈子以後還咋治?更亂得沒法收拾了。但這樣,對齊景芳來說,可真是出了茶館又進澡堂——裡外挨涮。說假話吧,對不住在場恁些眼巴巴瞅著她的夥計們。說真話吧,得罪了老爺子,也了不得。渭貞嫂那一大攤子事,那十幾個女人,節骨眼上還得要老爺子幫襯著才行……(她已經感到在眼面前這麼個變動中,只靠她,是救不了她們的。)左右權衡,她決定得先順著老爺子來。她看了一眼老病,看了一眼大夥,這麼回答老爺子:“信倒是收到一封,是老瘸給我捎來的。胡扯八扯了些女人家的事,沒說別的……”老瘸一聽,齊景芳這不是想瞞天過海,不肯出來作證嗎?他慌了。他叫道:“我倒是想看看女人家的事呢!信上有嗎?信上到了說那承包的事沒有?”

    “說了承包的事了嗎?不記得了。這不是,還沒發文件,秦嘉她哪會知道恁多?”齊景芳攤攤雙手,說道。

    撅裡喬真急了,撥開眾人,衝到齊景芳面前,眯細著眼,冷笑道:“景芳妹子,您沒顧得上細看,麻煩您這會兒細看看。我求您了。你們的男人一個個都在編脫產,‘旱澇保收’,我們可都灰孫子判了‘無期’。您這麼著,是想叫分場長派人把我那一隻腳後跟上的筋也剁了?你拍拍胸口,說句良心話,我老瘸今天,有半句瞎話沒有?!”

    “我想你是記錯了……”齊景芳側轉身去。躲開他滿嘴的煙油臭。

    “信呢?請你拿信出來。”撅裡喬不想讓齊景芳躲他,便轉到她跟前追著問。‘哪信沒啥意思。看完了,隨手一團,撂火爐裡了。“她的話音還沒落地,老瘸就蹦了起來:”老姑奶奶,你真想要我的命啊!“他的臉色一下煞白了,上前一把就想揪齊景芳的領口,跳著腳罵道,”好你個小婊子養的……“

    “捆上!”在一邊早聽著不耐煩的老爺子下令了,“造謠生事。破壞改革……”立馬,幾條大漢把撅裡喬掀翻在地,跟捏水餃似的,把他腿腳胳膊給擰一塊,用很羊毛繩拴上了。

    “我操……我操你們祖宗八代!”老瘸在地上亂滾亂罵。

    小土包上孤單單有間直筒子房。高高的房身,平塌塌的房頂,像個老和尚帽。房頂上還搭了個瞭望棚。幾張破席片被風颳得像黑老鴰的翅膀,在空中撲扇撲扇。那就是分場的禁閉室。不用它,也真有些年頭了。

    老瘸被關到禁閉室裡。一路上他罵個沒歇嘴。

    這一刻,在韓天有家裡也聚集著三四十人。他們全是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清一色。

    “天有,你死活給大夥吭個氣。你是咱這一夥子裡,混得最得法的。在老爺子跟前多少能說上句話。你給咱們拿個主意。這麼個承包法,把咱們全剁細了烙成肉餅,也不夠喂那些‘旱澇保收’的。咱們他孃的一家老小都去喝狼血?”二貴跳出來吼道。他是那年因為賭博,給判了二年零六個月。新生後,直到如今。

    天有頓在屋簷下的牆根前,兩手摟緊著自己的腦袋,眼角結著眼糊,直愣著,

    一聲不吭。近期內,老爺子提了恁些人起來,沒提他。他知道,這不是疏忽,不是遺漏,不是無意。他現在知道,自己是提不起來的。累死累活,他這輩子當個大車班班長是封頂了。過去他也並不是沒預感。但他不時這麼企望、也這麼安慰自己:老爺子跟別人不一樣。我只要幹得好,對得起所有的人,聽話,老爺子會讓我進他身邊那個圈子的。天有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和那些“戰友們”平起平坐,放開了聲氣談笑。我也曾穿破過兩套軍裝呀!“也曾掛過領章帽徽!但一次又一次宣佈名單,都沒有他。老爺子根本不找他談。他也不好去問老爺子。咋問?他韓天有能開那個口嗎?一直到聽說老爺子連於書田都想到了,都沒拉下,他頂不住了。他病了。這些年,他不能比淡見三,不能比老徐,不能比關敬春,但終於把於書田比下去了。他暗自慶幸過。但末了卻……卻……還是有他於書田沒我韓天有……

    二貴推推他:“大夥兒問你呢!”

    他吼起來:“別問我!我他孃的除了照捅我的馬屁股眼,X事不管!喝狼血又咋啦?我韓天有到時候連人血也敢喝!”他雙腳一蹦多高。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乾裂的嘴唇倒卷著黑皮。那鐵耙子一樣精幹瘦硬的大手,把大腿拍得山響。

    “去問問嘛。上邊興許沒讓他們這麼幹……”

    “就是抽頭,也不能抽恁些恁狠……”

    “咱們是去問問。鬧個明白。要真是上頭叫他們那麼規定下來的,咱也就死心塌地了……”

    幾十個人低聲地一起嗡嗡,就像朝聖長拜的一群喇嘛。

    “問?你們都頭一天到羊馬河?頭一天斷奶?要我再找個xx頭給你們舔舔?問了又咋的?上邊沒讓他們這麼幹,他們偏幹了,你又能咋的?除了憲法不敢改,他們什麼沒改過?你們他孃的光知道圍著我嗡嗡,叫我圍誰去?!”韓天有一發收不住地吼著,淚珠吧嗒吧嗒摔到讓太陽烤焦的地面上,吱吱地生響。冒煙。

    幾十號人蔫了。不做聲了。

    等人散盡之後,韓天有卻披著個破棉襖殼子,去找老爺子了。“啥事!”老爺子頷首指指長桌那頭的椅子,叫他坐。

    韓天有瞅瞅在老爺子近邊坐著的謝平和齊景芳,大嘴張了張,半天,憋出一句:“我等會兒吧……”

    ‘有事,你先說。“老爺子說道。

    “我……身子骨不行了……帶不了大車班了……”說著,一低頭,淚水潸潸地直往下淌。

    “我知道,委屈你了,得罪你了……”老爺子嘆道。

    “不是……不是……”他忙抬頭解釋。一注苦澀的淚水卻淌進嘴角。

    “天有,但凡我有這權限提你,我能不提你嗎?”老爺子懇切地說道,“我這分場長也不是想幹啥就能幹啥的啊!我不就是個分場長嗎?誰讓你有那麼頂‘帽子’的呢?”老爺子說真心話了。

    “……”韓天有隻得垂下頭去。

    ‘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添亂了?你覺著分場裡這兩天還不夠亂乎的?還得你來再湊把火?“老爺子繼續嘆道。

    “不是……我身子骨實在不中了……”

    這時,徐到裡匆匆進屋來,臉色發灰,平時不那麼顯眼的幾顆麻斑,都凸突地加深了顏色。他瞟著在場的幾個人,附到老爺子耳根上,背過身去緊張地說道:

    “有幾個人鬧著要給老瘸送吃的。”“誰們?”老爺子一驚。關禁閉,分場裡管著吃喝。他們要送吃的,想幹啥哩?他推開窗看去,小土包上不止“幾個”,黑壓壓

    一片,吵吵嚷嚷,還威脅著要砸鎖撬門,要“揪出”淡見三那婊子養的女人對證。

    “別砸、別砸……”內心謀慮老辣的撅裡喬在門裡邊著急地叫著。他知道,一砸鎖,這事的性質就過槓槓了。砸鎖的人倒了黴,一跤栽過那“半步橋”,他也得跟著進“鬼門關”。他幾乎要把拳頭擂爛了,也制不住外邊那群人。

    韓天有跑了出來。“別……別……”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臉色焦黃。跑上高包那最後十來步,差不多是連滾帶爬衝過去的。他扒拉開人群,一頭攘到禁閉室門板上,護住那門鎖,嘶啞著叫道:“你們一回新生員沒做夠,還想回爐做第二回?誰他孃的要砸鎖,我要他的命!”

    人們垂下了頭。帶鐵槓來的,往後捎去。女人們跑來哭著叫著罵魯莽的男人。孩子抱著腿往回拽爸爸。人群終於散去。韓天有慢慢癱倒在直筒子屋門前的沙地上。這時他聽見老瘸在門板後邊的地上,湊近門縫,一個勁兒地叨叨著:“韓班長……天有老弟……多虧你啦……要沒有你,咱們這一夥今天全完蛋了……多虧你啦……你可救了我啦……那幫子沒心眼的傢伙,腦袋全他孃的長到胯巴襠裡去了……我謝謝你了……”說著說著,這個無賴,這頭“瘸驢”,竟跪倒在門檻那邊,趴在地上,嗚嗚啦啦禁不住地哭將起來。

    不一會兒工夫,分場裡的人都聽見發電機房轟轟地響了。又看見淡見三、徐到裡爬到房頂上擺弄天線。他們知道分場要向上邊發電報,報告“駱駝圈子分場新生員鬧事”。(從“文革”後,總場就給駱駝圈子發了這設備。)他們的心一下像墜了鉛塊沉到天池底裡去了一般。不到天黑,家家戶戶便關緊了門,都呆坐著,沒幾根菸囪冒煙見火星,也沒幾家點燈。整個駱駝圈子彷彿都在等待一場預告的“大地震”。沒過多大一會兒工夫,整個分場部便被從阿依敦格爾臺地背後慢慢漫過來的濃重的夜色,嚴嚴實實地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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