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落紅滿徑 相思滿懷
天仙子 張先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每當吟詠起這句詞,腦中都會浮現出那樣一幅畫,在煙雨江南,春深遲暮,微風拂過,滿徑的落紅,美得讓人神傷。沉醉在這樣絕美的畫境中,彷彿連惆悵都是詩意的。
我曾經用自制的書箋,臨寫過這闋詞,清秀的小楷,紙端上彷彿鋪滿了落英。帶著江南的溫潤、江南的柔美,以及那些悄悄更換的華年。就像《葬心》裡的唱詞,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了,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儘管傷感,卻似如血硃砂,驚心觸目。
我總是會被一些微小的感動,不經意地打溼雙眼。穿過詞意,總想去尋覓那個填詞之人,揮筆時的情景。甚至做過無數次的遐想,然而想得最多的,還是在朦朧的月色下,等待著明日晨起時,看窗外那滿徑的落紅。那紅,有一個名字,叫相思。
後來才知道,寫詞的人叫張先,北宋詞人,詞與柳永齊名,擅長小令,亦作慢詞。其詞含蓄工巧、情韻濃郁。曾幾何時,我讀這首《天仙子》,總以為詞作者,應該是個失意孤獨的老者。一個人,一壺老酒,在春深的午後獨飲,酩酊時睡去,醒來已近黃昏,閒愁卻不曾消減,依舊縈繞在心頭。他無助地看著春光流逝,卻沒把握,春光幾時能回。臨著鏡子,看兩鬢又添幾許華髮,傷嘆,似水流年,從來不肯為誰有片刻的停留。只餘下,歷歷往事,讓人空自懷想。
夜幕悠悠來臨,他見沙汀上,水禽成雙並眠,而他,想必是孤獨的。本該有月,卻雲滿夜空,好在風起,雲開月出,就連花也被拂動,在月光下映襯出婆娑的倩影。而這一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到後來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他自舉平生得意之三詞:雲破月來花弄影(語出《天仙子》),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語出《歸朝歡》),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語出《剪牡丹》),故又被後世稱為張三影。可我卻偏生喜歡結句明日落紅應滿徑,彷彿所有的情懷,與春天所有的美麗,都將在滿徑的落英上找到生命的主題。
歷史上說,張先寫的詞,題材大多為男歡女愛、相思離別,或反映封建士大夫的閒適生活。他的詞,也許不大氣厚重,卻清新婉約、生動凝練。他一生雖不是平步青雲,卻也沒有經歷多少的起落。中了進士,當了官,平穩度日,安享富貴,詩酒風流。《石林詩話》記載他,能詩及樂府,至老不衰。
好友蘇軾贈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這也是他的生活寫照,一個風流才子,身邊又怎麼會缺少紅顏佳麗。據說張先在八十歲時還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子為妾,他們之間是否會有愛情,真的是不得而知了。而蘇軾又為此事賦詩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一樹梨花壓海棠,原來是出自於此,著實讓我驚訝。所以說,詩詞只能表達當時的心境,未必是生活的全部。許多人,都會有莫名低落的時候,縱然在萬千的繁華中,還時常會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落寞。尤其是文人,骨子裡流淌著柔情與傷感,見花垂淚,望月悲懷。而這一切,似乎只為了交換一種無言的意境。
歲月流去無痕,年華卻擲地有聲。張先寫這首詞的時候,五十二歲,盛年已過,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歲。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無法卜算自己的命運,也參不透宿命的玄機。這時的他,傷春嘆流年,卻不知自己的壽命有八十九歲。他說水禽成雙,感嘆自己孤獨,卻不知,自己在八十歲,還有小妾相陪。事實上,五十歲之齡的張先,仕途坦蕩,身邊肯定是妻妾成群,又何來形單影隻。
他的寂寞,是心,是春日閒愁難消,是濁酒難盡餘歡。也許他太熱鬧,被美人環繞,歡樂之後,反覺得寂寞蝕骨。想一個人在暮春的別院,借酒澆愁,獨自回憶過往,春光已漸行漸遠。也許他真的是孤獨了,和某個相愛的女子,有了感傷的別離。又或許他太累了,想要短暫地歇息,待醒後,依舊打馬江南,詩書風流。
人生的緣分,就像是一盞茶,瞬間就由暖轉涼,由濃到淡,亦可以一飲而盡。再來回味,只有縈繞在嘴裡的淡淡餘香,低訴那段緣起的從前。所以,張先的心情,我能理解。那麼多的妻妾,自是有無數的聚合。無論多麼相愛,也不能永遠偕老。就像是春辰,多少人都希望在此間徜徉,留住奼紫嫣紅的美好。以為這樣,年華也會忘記更換,讓相愛的人,可以攜手,不用分離。
可是,總會有一種單純的綠意,取代花的顏色。那些人面桃花初相逢,被封存在記憶的書中,在無事時,閒翻幾頁,聞著淡淡的墨香,細細咀嚼,又是另一番滋味。如果說花開是一種溫暖的幸福,那麼花落應該是一種惆悵的感動。既知春去,會有春回,又何必執著於虛妄的等待。既知流年逝去,不能往返,又何必只抓住往事那一小段殘缺的影子,而辜負以後那一大段美好的時光。人和人之間,習慣了隔著一段距離相看,到最後,成了陌路,也不會有太多的傷感。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我讀張先的詞,聞到他壺中老酒濃郁的芳香。那是他用落英釀製的美酒,飲下去,便擁有了整個春天。其實春天早已遠去,可我卻相信,明日落紅應滿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