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甚至把他們藏匿在自己的家中。
他們不是分別潛伏,而是始終在一起。這也是能夠熬過十六年歲月的原因之一吧。
“對你懸賞千金,對我卻只有五百金——一半而已。這不是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嗎?”一天,陳餘以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
“那是因為我比你年長的關係吧?不然就是始皇帝有眼無珠,看不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吧?”張耳用這樣的話給予安慰。
“這種躲躲藏藏的生活,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哩!”
聽到陳餘如此喟嘆時,張耳立刻說:“始皇帝的秦朝遲早會滅亡,是絕對錯不了的。最好的證明是對你的賞金只有五百金這一點。連識人的能力都沒有,這種人的治世可能長久嗎?”
由於在大梁或過去的魏地格外危險,因此,兩人流浪他國。來到中意的地方時,一住就是好幾年。但長住一個地方同樣十分危險。他們又輾轉各地後來到陳,對此地相當中意,因此在陳已住了五年的時間。
“我們似乎應該考慮轉移到別處吧?”張耳說。
“又要轉移了?我們不能在一個地方生根嗎?”陳餘露出悵然表情。
“秦朝滅亡,我們就能大搖大擺地回到大梁,你為什麼不能再忍耐一段時期呢?”
“不知還要等多久哩!”
“依我看,老百姓起而反抗的時候應該到了……”
正在如此聊天時,他們聽到貧民軍在大澤鄉崛起的消息。
“看樣子,我們可以不必再幹城門守丁了。”張耳意興煥發地說。
來到陳地後,他們做的是城門守丁的工作,不僅是看守城門,還得行走城內各處,宣傳政府的公告事宜。
“抓到張耳的人可得千金懸賞,抓到陳餘則得五百金……”
這項懸賞公告也是兩人行走城內,大聲向居民宣達的。
大聲宣達懸賞公告的人就是被緝拿的對象——什麼人會想到這一點呢?監視可疑人物進城,也是城門守丁的工作。由可疑分子本身擔任這項工作,不是非常諷刺嗎?
他們開始對在大澤鄉發生的造反有所期待。
他們的期待沒有落空。造反一事如雪球般越滾越大,貧民軍已成為數萬軍隊,並且攻入陳城,以此為據地。
兩人暫時靜觀態勢。
是泡沫式的造反,還是有所前景的軍隊,這一點,非予判斷不可。
“看樣子,這批人相當有前瞻性。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軍紀非常良好,都是貧民出身的士兵,所以懂得如何珍惜老百姓。這一點就已贏得了人心。”
陳勝入城後,張耳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做此判斷,因而偕同陳餘前來造反軍總部拜訪。
雖然是鄉下地方,但他們相信無人不曉張耳、陳餘之名。通報姓名後,對方一定會樂意引見——兩人如此認為。
他們果然受到歡迎。陳勝說:“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尚請二位惠予指教。”
張耳早就準備好給陳勝的建言,因而滔滔不絕地說:“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儘可能地吸收同道,人數愈多愈好。吸收同道儘量以對秦懷恨在心的人為對象。秦不但攻滅六國,更俘虜其國君,故六國遺民都與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首要之務是復興被滅亡的六國。只要使六國復興,天下人會感恩於你,你的帝業也將能夠完成。在這之前,非獲得人心不可。你現在以王自稱,這一點似乎有欠妥當,因為這易使人認為你有私心。依我之見,此時應該暫且有所收斂為宜。”
“這我可以考慮。”陳勝回答。
賢名遠播之張耳的意見,當然非接受不可。只是,對方是不是真正的張耳,尚未得到證實。因此,陳勝沒有當場作肯定答覆,等到他們回去後,他才問武臣:“怎麼樣?你看出真假沒有?”
對此,武臣蹙著眉頭回答:“一時難以鑑別。”
實際上,武臣過去曾以食客身份在張耳宅邸待過一段時期,當然不會認錯人。方才見到的正是暌違近二十年的張耳,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這個人將是自己強勁的競爭對手!
由於對方是名滿天下的人物,日後宰相之位將會被張耳所佔是顯而易見的,非阻擋不可。但這時候怎麼能說“他是個冒牌貨”呢?
這兩個人是如假包換的張耳和陳餘,這一點,遲早會得到證實。要是說出鑑定錯誤的話,自己將會信譽掃地。所以,此刻最好的方法是含糊以答。
“這兩人看起來相當有見識。至於是真是假,我要再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才能確定。”武臣說。
“那我把他們交給你好啦!你仔細觀察吧!”
“是的,遵命。”
“這個總部時常有人前來拜訪,其中說不定會有認識張耳和陳餘的人。我也會留心探聽的。”陳勝說。
這樣的話就大事不妙了——武臣有些著了慌。把這兩個人留在此地的話,真實身份一定會揭曉,而就任要職。
那兩個人不能放在陳勝身邊。一旦人不在,就不可能證實其為真正的張耳和陳餘。武臣的腦筋動得很快。
“有一個最實際而有效的鑑定法。”
“嗬……是怎樣的方法呢?”
“派任務給他們。如果表現良好,就有可能是真貨;相反的,如果表現很差,就可以斷定為冒牌貨。”
“說得也是。可是,派什麼任務給他們做呢?”
“在真假還沒有鑑定出來之前,當然不宜貿然讓他們擔任要職。我不久要遠征赴趙,到時候,用這兩個人來輔佐我,這樣如何?”
“這個點子很好,就這樣決定吧!”陳勝當場同意這個建議。
雖然張耳“廢止王號”之建言未被採納,他卻和陳餘一同被任命為遠征軍司令官的副手。前赴南方的遠征軍由馬屁精葛嬰擔任將軍。
以武臣為將軍的三千遠征軍則前赴北方。張耳被任命為其下的左校尉,陳餘則為右校尉。
“要我們以校尉身份參加遠征軍,不是太瞧不起我們嗎?我看我們不要去算了。”陳餘對這項任命表示不滿。
雖然校尉是司令官下面的輔佐角色,但司令官卻是商人出身的武臣。陳餘認為屈就在商人底下是一項奇恥大辱。
“不,我們還是平心靜氣地接受這項任命吧!”張耳以平靜口吻說。
“我們過十六年辛酸歲月,為的是要在商人底下做事嗎?”陳餘氣呼呼地說。
“時代不同了。那個陳勝還不是貧農出身的嗎?連這樣的人都志在天下,時代已變成這樣了。我們從頭開始吧!以校尉身份立功,然後逐步晉升,有何不可呢?”
“你的意思我不是不知道,但我就是不甘心。”
“你還在說這樣的話,不怕我重重地踩你的腳嗎?”張耳說。
“葛嬰由於過分依靠陳王,所以被輕視,被認為是沒有主張的人……你不妨就持相反的態度吧!”“相反態度?”武臣說這句話時聲音有些顫抖。
“重重地踩你的腳”這句話在張耳和陳餘之間有特殊意義。
以城門守丁身份過著潛伏生活確實辛酸。尤其對血氣方剛的陳餘來說,這樣的煎熬已到幾乎無法忍受的地步。由於精神繃得很緊,所以即使對雞毛蒜皮的小事,他也會暴跳如雷。受到刺激時,迸發出來的性子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小官員中,常有以整肅部屬為樂的人。這類人好像以找機會“修理”部下為無上樂趣。
一次,陳餘就因做錯一件小事,而被這樣的上司發現。
“你乾的好事!”這名上司露出猙獰微笑,右手握著皮鞭走過來。
啪!啪!——上司騰空揮舞了幾下皮鞭,露出樂不可支的表情。
這相貌多麼令人噁心!
陳餘的憤怒即將爆發。
他不是為即將被鞭打的皮肉之痛而怨怒,而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激憤。
倘若反抗,很可能被殺。
但面對這個有虐待傾向的傢伙時,陳餘實在壓抑不住從心底迸出的恚憤之情。
“我實在忍不下這口氣。自從魏被滅亡後,我從未有過一天快樂日子,今後的情形想必也是一樣。我乾脆豁出去!把這個傢伙幹掉後縱然自己也要死,但一命抵一命,不算划不來!”陳餘握緊拳頭。
境遇相同而多年來相處一起的張耳,由陳餘的表情和態度,清楚地看出他心裡想的是什麼。“這樣不行!如此自暴自棄,不會有好結果。得快制止他。”張耳於是重重地踩了一下陳餘的腳。
他們兩人本來就是心有靈犀。一隻腳重重地被踩時,陳餘已經瞭解到這位前輩對他的忠告了。他於是放棄反抗,當場垂首跪下來。
皮鞭毫不容情地抽打他的背。而陳餘卻咬緊牙關忍受著。鞭打完畢後,張耳帶陳餘來到一處四下無人的桑田。
“還好你能及時明白我的意思。你再也不能那樣了啊!魏被滅亡時,我們曾經發過什麼誓,你難道忘記了嗎?”
“我沒有忘記。句句都記得很清楚。”陳餘垂頭回答。
“我們當時對天發誓絕不甘休,不是嗎?發過此誓的人,怎麼可以因受侮辱而和那樣的區區小官拼個你死我活呢?你難道忘了我們的大志嗎?”
“我知道我錯了,我再也不會幹傻事的。剛才被你一踩的痛楚我會永遠記得。以後受到別人的侮辱時,我會先摸一下自己的腳背,以便想起你今天給我的忠告。”
陳餘後來變成相當能夠逆來順受的人。
盼望已久的推翻秦朝機會終於來到。忍辱偷生多年,為的是要在這個時候有所發揮。
而過去在魏國聞名遐邇的這兩人,卻被派在一個商人出身的傢伙底下接受差遣!原本脾氣暴躁的陳餘,這時候老毛病又起,幾乎又要使性子了。
——不怕我重重地踩你的腳嗎?
如此警告陳餘的張耳,實際上自己也希望陳餘踩他一腳。比起動輒發脾氣的陳餘,看似穩重的張耳,其實自尊心更強。面對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官時還可以忍耐。但這是以天下為舞臺、為達成夙願而全力以赴的時候。在此重要時刻,卻被派任無足輕重的角色!張耳內心憤懣已極。
以武臣為將軍的三千部隊,一路吸收兵員,膨脹成為數萬大軍。
武臣以“武信君”為號,攻佔趙地的十個城後,勢力已是銳不可當。
另一方面,馬屁精葛嬰也在南方進擊得非常順利。南方原為楚國領域,由於反秦氣氛濃厚,造反軍因而得到民眾的強力支持。
此地有楚國王室族人襄疆,以“楚王”為名,正在收攬人心。開始時,葛嬰還對這位楚王有所協助,不久之後,葛嬰與生俱來的馬屁精本性抬頭了。
“吾主陳王才是天下之王。這個楚王將來很有可能成為陳王的競爭者。不如現在就消滅他,以表明我對陳王的忠誠。”葛嬰於是殺掉楚王襄疆。
葛嬰意氣揚揚地回到陳城。這次回來,是為了要向陳勝報告戰果。除了攻陷諸城之事以外,他也把消除將來有可能成為禍根的“楚王”一事一併報告。
“這全都是為了大王。我的心裡只有大王,凡是有利於大王的事情,我都會排除萬難去做。誅殺自稱為楚王的襄疆,也是因為不容許大王以外的人以王自稱……”
他當然期待大王陳勝對他有所嘉許。未料,陳勝聽後卻遽然變色。
“什麼?”陳勝錯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陳勝、吳廣舉兵後,立即引起連鎖反應,其形態有兩種。
其一是秦之朝廷任命的地方官,率先響應。
其二是住民崛起,殺死秦之地方官,表明造反。
總之,造反旗幟在各地揭起,反秦軍已充斥天下。
這是天下大亂之際。紛紛起義的不僅僅是被滅亡的六國王族、遺臣,對二世皇帝加重徭役及租稅等措施極為不滿的農民,也都爭先恐後地崛起。
目前的情形只是連鎖反應,還沒有到造反各軍相互串聯的階段。這些零零散散的起義,由誰統一——也就是爭取統帥權之事,要過些時候才會展開。
到目前為止,率先起義的陳勝佔上風,屢見各地造反軍,擅自打著“奉陳王之命”的旗號。可見陳勝已是造反的象徵,日後被推舉為統帥的可能性非常大。只是,陳勝有一個弱點——貧農出身的他,根本沒有相當的地盤。
率先起義,並在秦之地得到支持——這兩點等於是他的資本,也是最重要的財產。
而葛嬰卻殺掉舊時楚國王族襄疆。
陳勝使用“張楚”——鋪張楚之勢力——這個名字,煞費苦心地爭取楚人民心。他業已取得的據地,大半屬舊時楚國的領土。殺死楚國王族之事一旦傳開,陳勝豈不是要遭到楚人的強烈排斥嗎?
“這是誰叫你乾的?”陳勝發出心底的怒喝。
葛嬰遭此怒喝,一時目瞪口呆,他原本期待被嘉許,結果反而受到怒罵。他實在弄不明白其理由安在。
他們都不是有學問的人,而陳勝和葛嬰的差異就在這裡。陳勝較具遠見,有首先發動造反的膽識。這個膽識來自本能中對天下情勢之洞察。而葛嬰則與此相反,只是個典型的跟屁蟲,阿諛是他的唯一才能,心裡只有“一切為主子”這件事。視野狹窄的他,當然看不到廣闊世界。
陳勝果然是鴻鵠,葛嬰畢竟只是只燕雀。
“把葛嬰斬了!”陳勝斷然下令。
“大王,您……”葛嬰頓時臉色蒼白。
而陳勝卻頭也不回地進到裡面去。葛嬰想跟著過去,但一雙腿卻不聽使喚。左右兵卒很快上來,抓著他的手腕,拖到刑場。
為了緩和楚人的反感,唯一的方法是將殺了楚王襄疆的葛嬰處斬。
像這樣的時候,陳勝絕不會有所猶豫。為這樣的事情遲疑,結果將會是自己遭殃。他知道這是自己以生命作為賭注的事業。
處斬自己軍隊的將軍,會不會使其餘將軍心生動搖?這時候,這個不安閃過陳勝的腦際。
不過,此一不安並沒有使他改變主意。因為抓住楚人的心在此時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聽說葛嬰被斬了。”張耳對將軍武臣說。
“對,我接到了這個消息。”武臣蹙了一下眉頭。
“身為將軍的葛嬰,表現相當不錯。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
“他確實沒有打過敗仗。據說,這次回陳,是為了準備領賞哩!”
將軍武臣內心果然起了動搖。說不定自己明天也會有同樣的下場。
“大概是被人進讒的結果吧?除此之外,應該沒有被斬的道理啊!”張耳說。
陳勝並沒有把處死葛嬰的理由對諸將說明。他行事向來不考慮這些細節。抓住楚人之心——他的著眼點在此。
“他對陳王的盡忠,可謂已達死心塌地的程度……”武臣說這句話時有些鼻酸。
“他是因為過於盡忠而害了自己。”
“這話怎麼說?”
“由於過於盡忠,所以使陳王認為葛嬰這個人沒有他就活不下去……”
“讓陳王認為如此,有什麼不好呢?”
“當然不好。在陳王眼裡,葛嬰是沒有他就活不下去的人,也就是說,陳王主宰葛嬰的一切。我說的話你明白嗎?陳王逐漸變得不把葛嬰看在眼裡。因為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殺掉無足輕重的人物,還會惋惜嗎?”
“這樣就把一個將領處斬……”武臣深深嘆了一口氣。
“事實的確如此。”張耳沉重地說。
“我該如何是好呢?”
“葛嬰由於過分依靠陳王,所以被輕視,被認為是沒有主張的人……你不妨就持相反的態度吧!”
“相反態度?”武臣說這句話時的聲音有些顫抖。
原先由於擔心放在陳王身邊,會使自己增加對手,因而帶出來的張耳和陳餘這兩人,現在竟然成了自己依賴的對象。
“你應該擺出並非絕對必要依附陳王的半獨立姿態。也就是說,讓陳王知道你是有主張的人。這樣,他就不敢像對待葛嬰那樣,輕易把你殺掉的。”
“什麼是半獨立姿態呢?”
“你就在這趙地稱王吧!”
“趙王?”
“沒錯。”張耳斷然地說。過去的魏國名士張耳,現在只不過是商人出身的武臣輔佐小官而已。這是時勢使然,無話可說。為了浮上臺面,天下形勢若以現在的方向觀看,並不是理想的形態。因此,局勢必須多加攪亂才行。
使陳勝、吳廣的造反陣營產生分裂,是張耳期盼的事情。
武臣遂自立為“趙王”。
沛縣父老迎接劉邦入城,並且要把縣令印綬交給他。對此,劉邦固辭不受。“你們看看我的樣子,這副德性像個縣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