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
題中嶽山?在京南
孤峰絕頂萬餘嶒,策杖攀蘿漸漸登。
行到月邊天上寺,白雲相伴兩三僧。
——唐?玄奘
我是一個習慣在夜幕中獨自寂寞的人,寂寞並不是一種頹廢,只是給喧鬧的白日尋找一個沉靜的藉口。友發來短信問我:在做什麼?我回:在看月亮,聽古曲,想一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回首往事知多少?往事就是這樣,你想要記起的時候,發覺原來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你想要忘記的時候,卻一直在心頭縈繞,讓你心緒難安。往事太多,不是所有的過去都值得你去懷想。許多記憶的碎片在夜色裡發出凌厲的光,會將我們僅存的一點完整也割傷。在模糊的印象裡,我們又何須在意遺忘或是憶起?
看到明月,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西遊記》女兒國裡的片尾曲。“人間事常難遂人願,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其實這句話我在文中多次提起,甚至有些不厭其煩。因為喜歡,銘刻在心間,才會如此。於是想起了唐僧,一個誓死要將此生交付給佛祖的和尚。他卻在女兒國動了凡心,唯一的一次凡心,讓看客不能忘懷。女兒國的女王,其實只是唐僧的一場情劫。當時唐僧被女王請去,夜賞國寶,孫悟空說了一句話:“就看師傅的道行了。”這裡的道行,說的也是唐僧的定力,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面對一位如花似玉的紅粉佳人,確實需要非凡的定力,才可以坐懷不亂。
今日偶讀唐代著名高僧玄奘的一首禪詩,亦知道他就是《西遊記》裡唐僧的原型。明代吳承恩是根據玄奘西行印度求法取經等事蹟,衍生而出一部文學名著。歷史中的玄奘與小說中的唐蓉有很大的區別,但相同之處都是不畏艱險,從長安出發,一路西行。可唐蓉得觀音大師點化,收了四位高徒,一路上騎著白龍駿馬,雖歷盡艱辛,卻也有許多溫暖的情義。當時唐朝國力尚不強大,與西北突厥人正有爭鬥,官方禁止人們私自出關。玄奘在夜間偷渡,孤身一人,騎著一匹瘦馬,走過戈壁險灘,雪峰荒原,多少次來到“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的地方。他只能默唸《心經》,似乎佛祖就在前方對他招手,那麼近的距離,就可以看到蓮花盛開,靈臺清澈。
玄奘下定了西行的決心:不到印度,終不東歸,縱然客死於半道,也決不悔恨。所以這一路,無論經歷多少災難,他都當作是佛祖對他的考驗。最後往返耗費了十七年,行程近十萬裡,於貞觀十九年正月還抵長安,受到唐太宗及文武百官的盛情迎接。他給中土大唐帶來了佛像、佛舍利以及大量的佛經梵文原典。一部《大唐西域記》蘊含了一百多個國家的風土文化、宗教信仰,可謂海納百川、包羅萬象。這部書由唐太宗欽定,玄奘親自編撰,弟子辯機整理而成。內容翔實生動,文采流暢飛揚,堪稱佛學寶典。
十七年,玄奘將最好的年華交付給漫長的旅程,回來已是風霜滿鬢,手捧用青春歲月換回的經卷,他的一生或許真的可以無悔了。儘管不能青春重現,至少他能夠在舍利、經卷中,找回點滴失去的記憶。跪於佛祖面前,他可以坦然地說,我不負所托。他的回憶錄足夠蓄養他一輩子,佛法追求圓通自在,所以他記住的應該是擁有的喜悅,而非付出的苦難。歲月的磨礪,早已更換了曾經堅韌的容貌,他有的,只是容忍過去、寬釋未來的慈悲和平模
玄奘算是一位被佛祖庇佑的高僧,他並不是第一個到西天取經的和尚,也不是最後一個。在寥廓的歷史長河中,多少僧人為求取真經,不顧個人安危,毅然離開中土,長途跋涉前往西域。可是能返回的人卻寥寥無幾,他們都葬身在沙漠荒野、寒林雪域。無人收拾的屍骨,只能同野獸一起掩埋,在寂夜時發出閃爍的磷火,告訴蒼茫的天地,他們的靈魂始終不肯離去。是佛陀的召喚,讓他們可以做出如此深遠的追求,隻身奔赴險境,只為了度化芸芸眾生。都說寂滅意味著重生,這些不死的靈魂,一定被佛祖安頓,在功德圓滿時,終會得以重見天日。
放下這些沉重的過程,再來賞讀玄奘的禪詩:“孤峰絕頂萬餘嶒,策杖攀蘿漸漸登。行到月邊天上寺,白雲相伴兩三僧。”此時的玄奘,儼然是一位超脫世外的高僧。策杖攀蘿,只為在孤峰絕境處,尋訪山林閒趣。坐落在縹緲頂峰的寺院,有如倚著明月,澄淨得已經找不到一絲煙火。唯有幾位閒僧,在白雲中往來,那麼悠然自在。他們如今的桑田,也是用曾經的滄海換來。佛祖不會厚此薄彼,在求道的旅程中,有天賦和緣法的人,或許悟得早些,但過程其實是同樣的繁複。待到風雨成昨,聚散都成往事的時候,就可以放下一切,禪寂淡然了。
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六十三歲的玄奘圓寂。高宗哀慟逾恆,為之罷朝三日,追諡“大遍覺”之號,敕建塔於樊川北原。其後,黃巢亂起,有人奉其靈骨至南京立耍太平天國時,塔圯;迨至亂平,堙沒無人能識。百代浮沉有定,世事滄桑迭變,渺渺塵路,沒有誰可以做到一勞永逸。想要拋擲一切,坐看雲起,就必須先經歷劫數。走過災厄多襲的漫漫黑夜,站在黎明的樓頭,才知道,誰是真正走到最後的人。
人生一世,如同浮雲流水,過往是覆水難收,我們有的就只是現在。做一個忘記苦難的人,在殘缺和破碎中學會感恩。在生命空白的書頁裡,我們填充著自己,漂染不一樣的顏色,塗抹不一樣的煙火。直到有一天,靈魂寧靜如拂曉的幽蘭,那時候,我們就真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