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空門,怎奈凡心依舊
西江月
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
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難禁,
強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轉盛。
——宋? 陳妙常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在陳凱歌的《霸王別姬》裡,程蝶衣一遍一遍含著血淚唱這首《思凡》,因總唱不對臺詞,而吃盡苦頭,那情景,讓看客心痛不已。這裡《思凡》的主角,說的就是尼姑陳妙常。著名崑曲《玉簪記》裡演的道姑陳妙常和潘必正的愛情故事,也是因陳妙常空門偷情,被文人墨客渲染改編而成的。因為離奇,才會有人捨得揮毫潑墨,迫不及待地想要搶先表達。一時間,汴京紙貴,戲裡戲外,辨認不出真假。都說人生如戲,看多了別人的故事,有時會不由自主地,丟棄自己的舞臺。
空門裡沒有愛情,他們的七情六慾,被清規戒律掛上了一把銅鎖,封印在青燈黃卷中。這世間沒有一把鑰匙可以開啟,又是任何鑰匙都可以打開,你有權選擇立地成佛,也有權選擇萬劫不復。佛家信因果輪迴,信回頭是岸,卻不知,這些修煉的人,都是世間尋常男女。只因一段梵音或一卷經文的感化,才有了佛緣,他們又如何可以在短時間裡,視萬物為空,輕易地躲過情劫?
唐宋時期,是盛行佛教的朝代,廟宇庵堂遍及全國各地的名山古蹟。參禪悟道,出家為僧為尼似乎是大勢所趨,他們愛上了廟堂的清靜,愛上了蓮臺的慈悲。古木檀香勝過凡塵煙火,梵音經貝代替車水馬龍,寬袖袈裟好過錦衣華罰陳妙常是南宋高宗紹興年間,臨**石鎮郊女貞庵中的尼姑。之前的唐朝,雖有像魚玄機等不少這樣的才女出家,也留下過許多風流韻事,但陳妙常出家的初衷,並不是追逐潮流。司出身官宦,只因自幼體弱多病,命犯孤魔,父母才將她舍入空門,削髮為尼。然而她蕙質蘭心,不僅悟性高,而且詩文音律皆妙,出落得更是秀麗多姿,美豔照人。這樣一位絕代佳人,整日靜坐在庵堂誦經禮佛,白白辜負了錦繡華年。
如果說冰雪聰明、天香國色也算一種錯,那她的錯,是完美。她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在璀璨的佛光下,更加地清麗絕俗、嫵媚動人。這樣的女子,不落凡塵的女子,對任何男子來說,都是一種誘惑。哪怕身居廟宇庵堂,常伴古佛青燈,也讓人意亂情迷。那時候,庵廟裡設了許多潔淨雅室,以供遠道而來的香客住宿祈福,寺廟裡可留宿女客,庵堂內也可供男客過夜。正因為如此,陳妙常的美貌與才情,才讓有緣的男子傾慕。她正值花樣年華,面對紅塵男子,縱是木魚為伴,經卷作陪,芳心亦會難以自持。
陳妙常邂逅的第一個男子叫張孝祥,進士出身,當年奉派出任臨江縣令,途中夜宿鎮外山麓的女貞庵中。就是那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張孝祥漫步在庵廟的庭院,忽聞琴聲錚錚琮琮,只見月下一妙齡女尼焚香撫琴,綽約風姿,似蓮臺仙子。他一時按捺不住,便吟下了“瑤琴橫几上,妙手拂心絃……有心歸洛浦,無計到巫山”這樣的撩人豔句。而陳妙常卻不為他的詞句所動,反而把持自己,回了他“莫胡言……小神仙”的清涼之句。張孝祥自覺無趣,悄身離去,次日離開庵廟,赴任去了。後每日為公務纏身,卻始終不忘女貞庵中,那月下撫琴的妙齡女尼。他常常因此心神盪漾,相思平添。
張孝祥的昔日同窗好友潘法成遊學來到臨江縣,故人重逢,共話西窗。談及女貞庵中才貌雙全的女尼,張孝祥感嘆自己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苦常而這邊的潘法成已聽得心旌搖曳,後藉故住進了女貞庵中。他總認為,一位才華出眾的絕色佳人,甘願捨棄凡塵的一切誘惑,毅然住進庵廟,清心苦修,必定有著不同尋常的心路歷程。因住進女貞庵中的別院廂房,與陳妙常便有了幾次邂逅的機會。郎才女貌,就算在清淨的庵堂,也是一道至美無言的風景。
一個春心難耐的女子,這一次,遇見了夢裡的檀郎,自是情思無限,歡喜難言。二人談詩論文,對弈品茗,參禪說法,宛如前世愛眷。直至陳妙常芳心湧動,寫下了這一闋《西江月》。“松院青燈閃閃,芸窗鐘鼓沉沉,黃昏獨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 一念靜中思動,遍身**難禁,強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心轉盛。”所有的清規戒律,就被這一張薄紙劃破,情思似決堤之水,滔滔不止。松風夜靜、青燈明滅的深宵,她空幃孤衾,輾轉反側,早已拋開了所有的矜持和靦腆。只待潘法成讀了這闋豔詞,也立即展紙濡毫,寫下“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綵鸞同跨”的句子。
後來有紅學家考據,說《紅樓夢》中的妙玉是以陳妙常為藍本。其實那些空門中的尼姑動了凡心,大概都是此般情態。妙玉靜坐禪床,卻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策,連禪床都搖晃起來。一直以為妙玉的定力非凡,可也難免走火入魔,那魔是心魔,是情魔。像她這等如花女子,一時的意亂情迷,算不上是過錯。縱是佛祖,也會有難了的情緣,也無法做到一念不生,萬緣俱寂。這世間之人,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宿命,強求不得,改變不了。
此後,女貞觀成了巫山廟,禪房成了**榻,如此春風幾度後,陳妙常已是珠胎暗結。那時的庵廟雖常有**女愛之事發生,但大多為露水情緣,難以長久。而陳妙常自覺凡心深動,她與潘郎真心相愛,不願分散。潘法成為此求助於好友張孝祥,沒料到張孝祥竟是通情達理之人,反出了主意,讓他們到縣衙捏詞說本是自幼指腹為婚,後因戰亂離散,今幸得重逢,訴請完婚。張孝祥就是縣令,所以當他接過狀紙,問明原委,立即執筆判他們有情人成眷屬。
她離開女貞觀,穿上了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備著紅帷繡幔。此後,巫山**,歡眠自在,春花秋月,任爾採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