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同丁汝昌駕著舢板找尋登陸地點,正趕上退潮,船不能動了,只好赤腳步行一里多路上岸。清代的一里,不過是五百七十六米。走過這段佈滿亂石、碎貝殼的海灘,袁世凱的腳被擦傷出血了。丁汝昌見了,笑道:
“真難為你這位少爺了!”
丁汝昌的語氣,彷彿是袁世凱在與他並肩統率軍隊。其實,那時候兩人的身份差別很大。也許後來當上總督、大總統的袁世凱回顧往事時,對自己年輕時代的身份總有一種錯覺吧。
當時丁汝昌是與派遣軍司令吳長慶同級的將領,而袁世凱不過是吳長慶的一名幕僚而已。幕僚也稱幕客,是個人私設的秘書,並非由國家正式任命的官吏。原來袁世凱科舉落榜,屬於國家公務員考試不合格者。幕僚也有因主人的保薦而得到中央政府任命的,但那必須有相應的理由。袁世凱在朝鮮非常活躍,得到吳長慶的推舉,終於“奉旨,以同知用,並賜花翎”。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所謂花翎,是用孔雀羽毛做的垂在帽子後面的裝飾物,特為賞賜給五品以上有功績的官吏。
這是那年九月的事,可見七月在朝鮮登陸時,袁世凱還是個白丁,不能與從一品的水師提督丁汝昌平起平坐。
“你看看我的腳!”
坐在沙灘上,丁汝昌把腳伸到袁世凱面前。
“嚄!”袁世凱大吃一驚:提督的腳底板似乎相當硬,竟然沒出一點兒血。
“咱倆走的可都是一樣的沙石灘呀!”丁汝昌道。
“您的腳底板真夠硬的。”
“比草鞋是結實多了。”
“簡直像牛皮一樣!”
“這是練出來的,哈哈哈……”
丁汝昌放聲大笑。
“太可怕了!”袁世凱瞟了一眼提督的腳掌,毫無顧忌地說道。
“紈絝子弟!”丁汝昌心裡又唸叨了一遍。
丁汝昌忽然羨慕起袁世凱來。這個無官銜的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是河南項城縣名門望族的後代;而丁汝昌出身於安徽廬江的貧農家庭,從淮軍的一個士卒,經歷千難萬險才升為將領。恰似由小夥計熬成大公司經理的人,對華貴之家出身的新職員的成長環境,往往會驀地生出一種妒忌之感。
他把腳放到沙灘上,端詳袁世凱的臉。
“您怎麼了?”袁世凱問。
“讓你看了這麼半天的腳底板,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您這是說到哪兒去啦……鍛鍊是件好事嘛!要知道有今天,我也在山野裡打赤腳,練一練腳底板了。”
“現在也為時不晚。”
“對……我這就開始練。”
“隨你的便。”丁汝昌喃喃說道。
他並不是存心練出腳底板的。生在貧困家庭裡,少年時代的丁汝昌從來沒穿過鞋。投身軍旅也是為了餬口。那年月,當兵的都是吃不上飯的人。
也許比乞丐好些吧!人們常常是抱著這種心情從軍的。丁汝昌與眾不同的,大概就在於胸懷大志。他有一種志向:不管怎樣,當了兵就要在這個世界上做一番事業。
在大都是失業者稟性的士卒當中,稍稍正經些,顯露頭角並不困難。甚至可以說,平平常常地幹兩下就會引人注目。
丁汝昌是劉銘傳的部下,曾討伐過捻軍。劉銘傳是李鴻章創建的“淮軍”的將領。
捻軍,是在河南、安徽、山東一帶造反的起義軍,好像與南方的太平天國相呼應似的。所謂捻,有拉幫結夥之意,最初產生於農村共同體之中,是行俠仗義的集團,與私販當時屬於專賣的鹽有關。若是幹非法營生,就變成自衛的武裝。發生災荒時,這種武裝集團便揭竿而起。蒙古族出身的將領僧格林沁率騎兵與捻軍作戰,慘遭大敗。
如此強大的起義軍,被李鴻章採取分割作戰,終於土崩瓦解。朝廷軍的骨幹是淮軍。丁汝昌在討伐捻軍中立了功,從下級軍官升為中堅軍官,進而躋身於高級將領之列。
“因為那傢伙識文斷字啊!”昔日的夥伴們半帶妒意地說。的確,丁汝昌很好學,不僅在少年時代,從軍以後也孜孜不倦地學習。
然而,最幸運的恐怕是他當上清軍中為數甚少的水師將領。他的出生地廬江縣是水鄉澤國,他從小熟悉水,船就好似鞋子。升為高級將領以後,他被調到水師。在陸軍中,人才濟濟,是難以超群出眾的,但海軍方面競爭者就不多了。
僅僅是幸運嗎?
不,我自己努力了!
丁汝昌常常這樣自問自答。他以重金僱用通曉外國語的幕僚,翻譯有關海軍的書籍,努力吸取新知識。關於海軍的知識,他被公認為首屈一指。
但出類拔萃也是一種苦惱。對於海軍的事情,連一個水平相當的談論對手也沒有。不被人理解是苦惱的。
丁汝昌閉上眼睛,又回想起歐洲之行的種種場面——霧茫茫的倫敦街道,巴黎的凱旋門,柏林的歌劇……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所以記憶猶新。他是奉李鴻章之命,前往英國購買軍艦,並考察法、德兩國的海軍。
丁汝昌睜開眼睛。
雲霧濛濛,隱約看見停泊在海上的大清艦隊。那裡有他搭乘而來的軍艦“威遠”號,運載兵員的招商局的“鎮東”號和“日新”號,還有裝運武器彈藥的“泰安”號……
“真可謂威風凜凜呀!”袁世凱說。
“差遠啦!”丁汝昌應道,仍眺望著船隊的暗影。
“噢?如此還……”
“同英國水師相比,我們的艦隊簡直是玩具!”
丁汝昌站起身,環視四周,他要選定登陸地點。
“我做點兒什麼呢?”袁世凱問。
“我沒打算叫你做什麼……只是想讓你多知道些海軍的情況。”
“多知道些海軍的情況?”
“必須讓大人物好好了解一下海軍。”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你是未來的大人物呀!”
丁汝昌說完笑了,然而,他的側臉卻顯得很悽楚。
關於使中國和日本都興師動眾的朝鮮“壬午之變”,略說幾句。
清政府在鴉片戰爭中露了馬腳,其軟弱無力已是路人皆知。在朝鮮內部,“投靠清朝絕非上策”的主張日益增強。恰恰從這時候起,日本因明治維新而走上近代化的道路,有了實力,開始向朝鮮擴張。
日本依據1876年的《江華條約》,在釜山和元山設置了特別居留地。在居留地裡,日本把持了行政權和司法權,並享有進口免稅的特權。於是,日本商社把大量的外國商品帶進朝鮮,沉重地打擊了當地的手工業者。同時,日本商社囤積糧食,使米價成倍上漲,剝削平民。此外,日本政府還向朝鮮派出軍事教官,企圖把朝鮮軍隊日本化。
日本在朝鮮扶植親日勢力是必然的,親日派自稱“開化黨”,多數是不滿現狀的人。他們把執政集團稱做“事大黨”,加以反對。而“事大黨”一如既往,大都有依靠中國的思想。
由於日本插手,開化黨的勢力日見強大,事大黨逐漸衰落。到1881年時,形勢急轉直下。
“壬午之變”就是試圖把逆轉的局勢再逆轉回來。發端是朝鮮民眾的反日行動。三菱公司職員大淵吉威、大倉建築公司職員兒玉朝二郎、東本願寺和尚蓮元憲誠等三人,在日本人居留地以外的安邊府,被激憤的民眾襲擊,蓮元當場死亡,大淵、兒玉身受重傷。
這時,唯恐天下不亂,虎視眈眈的是大院君李昰應。其父是第十六代仁祖的七世孫,從李氏朝鮮的王族來說,這是較遠的一支,但成了第二十一代英祖之孫恩信君的繼嗣之後,一下子近了起來。第二十五代哲宗一死,依照宗例,李昰應的次子李命福繼承了王位,就是李太王。由於年幼,生父大院君攝政,從1864年至1873年,大權在握,為時十年。史稱“大院君執政時代”。
大院君頗有才幹,但過於獨斷專行,結果政治上漏洞百出,被政敵鑽了空子。
他的政敵是李太王之妃閔氏一族。在大院君看來,作為自己的兒子的妃子,是他親自選定的,竟然忘恩負義。而閔氏一族認為:太王已經二十多歲了,總有個大院君這樣的保護人,實在討厭。外戚掌握實權,在朝鮮是合情合理的。
閔妃與胞兄閔升鎬攻擊大院君失政,鼓吹國王親政。1873年,大院君不得不交出了攝政權。
這時大院君才五十三歲,年富力強,卻被迫引退,所以此後九年間他一直是切齒扼腕,痛恨至極。名為國王親政,實質是閔妃及其背後勢力掌握了實權。
這時候,發生了反日騷亂。反日情緒最強烈的是軍隊。日本向朝鮮派了軍事教官,企圖使朝鮮軍隊日本化。舊式軍隊的官兵是最怕整編的。兵餉拖欠了一年之久,六月份好歹用糧食代替,發了一個月的餉金,但那糧食卻是發了黴的。官兵們怒不可遏,擁到軍資監①毆打經辦人員,並越級向武衛都統使②控告,但毫無結果。
“壬午之變”被稱做“軍亂”或“軍變”,就是因為暴亂的主力是軍隊。一年不發兵餉,好容易領到,卻是黴米,所以官兵們忍無可忍了。這是自發的暴動,但伺機以動的大院君豈能放過它。
你們吃不上飯,原因在日本!
閔妃一黨與日本勾結,必須剷除!
大院君不失時機地煽動。
暴動的目標指向日本公使館和閔氏家族。
本中尉等八人生死不明。”
事後查明,這次事件中被殺的日本人有堀本中尉等十三人,其中有屍可認者十二人。
大院君進入王宮,清除閔黨,奪回政權。外面紛紛傳說大院君在王宮內把兒媳閔妃毒死了,於是,政府向全國發布了訃告。後來判明閔妃逃到忠清道清州,平安無事,政府又佈告全國,取消服喪令。
“日本以什麼姿態出兵呢?”丁汝昌朝前走,袁世凱跟在後面問道。
“軍人不應該管那類政治問題。”丁汝昌答道。
“是的……”
袁世凱嘴上這麼應著,心裡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丁汝昌沒有看見他身後的年輕人的動作。
不瞭解政治狀況,就難以採取果斷的、臨機應變的軍事行動。
軍人更應當關心政治,袁世凱心裡想。
“你不是軍人,當然可以議論政治。”丁汝昌緩步踏著沙灘,溫和地說道。他對身後的年輕人有了好感。“不,豈止要議論,希望你大議特議。我們軍隊是隻管打仗……政治上的事,問我這樣的軍人,實在答不上來。”
“像您這樣經驗豐富的人也不明白嗎?”
“不明白。”
丁汝昌停下腳步,又朝海上的艦隊望去。
“遲了一步啊!”袁世凱說道。
他指的是日本動作迅速,而清軍落後了一步,但從他的語氣中卻聽不出惋惜之意。
倘若我說出這句話,語氣一定會更加悲憤激昂,可這個年輕人幾乎是無動於衷。遲鈍,還是沉著?莫非是有教養?丁汝昌暗想。
“就因為中堂不在啊!”說完,丁汝昌回過頭來。袁世凱正眯縫著眼睛仰望天空。
“中堂在的話,能更快一些嗎?”袁世凱問。
“我想,多少會快些的……”
中堂,是對宰相的雅稱。自唐以來,把負責國政的人叫做中堂。清代不是宰相制。軍機大臣也有多人。清制最高職位為大學士,而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體仁閣等處,都設有大學士。因此,中堂這一稱呼,只用在代表其時代的核心政治家身上。
丁汝昌所說的中堂,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當年四月,因母親去世,他卸下所有職務。本應離職二十七個月,但國家多事,只准服喪百日。“壬午之變”恰恰在這期間發生了,臨時代行李鴻章職務的是兩廣總督張樹聲。
張樹聲是安徽合肥人,與李鴻章同鄉,也是淮軍的最高將領。李鴻章雖在守制,但其實是張樹聲的幕後人,這是誰都清楚的。不過,表面上他不在朝廷,所以決策遲緩,人們自然要認為是李鴻章沒主持朝政所致。
對,我非做一個這樣的人不可……哪怕只有五分能力,也得人們相信我有十分能力!袁世凱暗暗想。
丁汝昌把李鴻章奉為“信仰”,而這時的袁世凱還沒有什麼信仰之類的東西,但他深知信仰是強有力的,是奮鬥的智慧。對於什麼能使自己成功,什麼能使自己失敗,袁世凱有極其敏銳的嗅覺,簡直稱得上是天才。這也許是一種本能吧。不論什麼事,他都把它同人生的鬥爭聯繫在一起。
提起袁世凱,人們馬上會想起他是李鴻章的四大門生之一,是軍事遺產的繼承人。的確如此,但“壬午之變”時,袁世凱還沒有跟李鴻章直接結識,作為吳長慶的幕僚,他只不過是李鴻章的間接下屬。
“你多大了?”丁汝昌突然改變了話題。
“二十四。”
“在你這個歲數時,我才是淮軍的一個小兵,而中堂已經是進士了。人生真是千差萬別啊!”
話題又拉回到中堂身上。
“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袁世凱縮了縮脖子,說道。
進士是科舉最高級考試的合格者。清代原則上每三年舉行一次這種考試,參加者必須具備“舉人”資格。當舉人也必須過幾個考試關。哪個小鎮出了一名舉人,就會像過年一樣熱鬧。三年一次,萬名舉人云集北京,接受考試,能考中進士的不過三百來人。應試沒有年齡限制,有的人頭髮白了,還要進考場。李鴻章的前輩曾國藩中進士是二十八歲,林則徐是二十七歲,後來提倡變法的康有為是三十八歲。當然,康有為在考中進士之前,就已經是相當出名的一流學者了。
二十四歲考中進士,應當說是了不起的。
“你不打算考一考嗎?”丁汝昌問,
“一點兒也不想。”袁世凱立即答道,隨後高興得笑出聲來。他心裡認為沒這個必要。
“為什麼?”
“我從小就討厭讀書,再厭煩不過了!”
“嬌生慣養!”
“啊?”
“想讀書而不能的人,這個世上多得很哪!”丁汝昌又補充了一句。心中暗想:我也是其中一個。
“這不正像提督說的嗎……人生是千差萬別的。”袁世凱滿不在乎地說。
“中堂在的話,至少能比現在提前兩天或三天!”
崇拜李鴻章的丁汝昌又提起他。
“還是看看登陸地點吧!哪裡好?”
年輕的現實主義者袁世凱把老練的空想主義者丁汝昌叫回到現實中。
“啊,但願海面風平浪靜……”
說著,丁汝昌苦笑了。他一下子還無法返回到現實中來。
把日本決定出兵朝鮮的消息最早通知給清政府的,實際是德國公使。當時,德國認為日本的背後有英國支持,所以它讓清政府也出兵。
為開赴朝鮮而集結在山東半島的煙臺的大清艦隊,因裝載煤炭遲延了一天。陰曆七月五日起航,遇上風暴,折了回來,又耽擱了一天。
實際上,日本方面在軍艦“天城”號將要開出橫濱時,發現海員中有疑為傷寒的病患者,於是進行艦內消毒,也拖延了一天。
“事已至此,再談什麼中堂守制、狂風暴雨也無濟於事嘛!”袁世凱說道。
“是啊……”
丁汝昌注視著袁世凱的眼睛,袁世凱把眼睛滴溜溜地轉動了幾下,露出討人喜歡的神情。
丁汝昌認識袁家的幾個人,曾經同袁甲三、袁保慶一起跟捻軍作戰,與袁保恆也有一面之識。他覺得自己見過的袁家人當中,袁世凱最出色。他不知膽怯為何物,充滿青年人的勃勃朝氣。他的神情,既像是自然的無憂無慮,又像是一種矯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