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年
這是一個古老的節日,秦漢時期的禮樂、風俗,在樸素民間亦慷慨盛行。四時更迭,草木榮枯有序,隔三百六十日,便歷一次輪迴。冬去春來,月盈月缺,每至年末,都要奉行一次繁華的盛宴,辭別舊歲,迎取新春。
我對過年不曾投注過多少情感,唯有兒時那幾載光陰帶著喜悅,此後這些年對春節甚至心生恐懼。歲月催人,它的倉促會令你措手不及。且多年飄旅,嚐盡人生況味,對這些傳統的民俗雖有敬意,卻減了熱忱。
歲末,卸下一年的風塵,回家團圓,當叩謝天地恩德。過年那幾日,不必為塵事奔忙,享受著親人相聚的溫暖。吃上母親自制的熟悉美食,陪父親靜坐喝一壺熱茶,拜訪親戚好友,互道平安。而我總能在歌舞昇平的盛景中,倍感冷清。這一切皆視為性情使然,不可更改。
兒時鄉村過年,繁盛隆重,年味極濃。早在年前一個月,百姓人家便開始忙碌置辦年貨。院內備好了過冬的柴火,倉庫裡堆滿了糧食。池塘的水放幹,村裡人人撈魚,拾貝殼田螺的場景,無比喧囂浩蕩。
家家宰豬殺雞,備好過年的食用,剩餘的雞鴨魚肉則用鹽醃製於陶缸裡。春節一過,趁陽光瀲灩之日,掛在竹竿上晾曬。尋常日子裡,切出來配上新鮮辣椒炒上一盤,為人間美味。
地裡收回的花生、瓜子,要費一天的時間生火翻炒。油炸紅薯片,蒸糯米飯做餈粑,還有家家戶戶都要做的一種米糖。我對製作米糖的記憶最深,那是一道複雜的工序,凝聚了村民的智慧和美德。至今每次春節回家,都要讓母親稱回幾斤米糖,一解多年的相思。
那晚,父親會和製作米糖的師傅,蒸上一夜的糯米。再將蒸熟的米,熬成麥芽糖。臘月天氣,蕭瑟寒冷,有時大雪下上幾日幾夜。門口,那些擱淺的柴木、石磨、古井、戲臺,安靜地看著雪花飛舞。母親生了爐火,再備上宵夜,沏好一壺濃茶,足夠他們抵禦一夜的風寒。
風雪之夜是那樣的安定,整個村莊被群山圍繞,犬吠之聲亦有遠意。路上偶有行人緩緩,踏著積雪,漸遠漸去。灶臺的柴火燒得劈啪作響,蒸籠裡的糯米飯香味四溢。睡夢中,我被母親喚醒,吃上一小碗白糖拌的糯米飯,頓覺暖熱。而後竟睡不著,透過幽窗看天井的雪花飄落,側耳聽著父親和米糖師傅,在廚房添著柴火,講述動人的江湖軼事。
次日黃昏,父親掃去庭雪待客。因為此夜,米糖師傅要將麥芽糖,再加工製成香甜的米糖。家裡早早用罷晚飯,父親在廳堂擺好了鋪放米糖的竹匾,於匾裡灑上爆炒好的米花。母親則邀了鄰家的七八位婦人,帶上潔淨鋒利的剪刀,用來剪米糖。隨行而來的,則是各家的孩童。
米糖師傅將熱鍋裡琥珀狀的糖塊,用兩根專業木棍攪出,再反覆地拉成銀白色。之後桌案上灑上米粉,將麥芽糖揉成團,慢慢地挖出一個大孔,裝入備好的黃豆粉、芝麻、白糖,封口。然後不停地拉長,持剪的婦人將偌大的竹匾圍成一圈,快速地將米糖剪成小段。躲在身後的孩童,探出腦袋,伸手去匾中取食。
米糖軟糯時味道最好,涼了一夜則生硬,便於儲藏。一戶人家要忙上好幾個時辰,方能做完。那些日子,我亦隨母親到鄰家去剪米糖。天天吃著亦不覺膩,甚至將白淨軟糯的米糖粘成項圈,手鐲,戴著玩兒。大人看見了亦不心痛,只當添了年的喜慶。
之後的日子,愈發忙碌。每個人像登上戲臺的戲子,裝扮自己的角色。灑掃庭院屋舍,撣去窗臺房梁的塵灰,拆洗被褥床單,清洗各色器具。賣了糧食和豬的錢,去鎮上給孩子們添件新衫,再備些年貨,爆竹、門神、年畫等。而除夕貼的對聯,則是請當地鄉儒賜寫。
除夕之日,母親要在廚房忙上一整天。每年我所做的事,則是圍上小圍裙,將母親裁好的紅紙和剪好的剪紙,貼在家用的靜物上。床櫥、米缸、桌椅、風車、灶臺、豬圈、雞籠,房舍人家,一草一木,皆有喜氣。
年夜飯極其豐盛,備好滿桌的菜餚,先跪於堂前祭拜祖先。點上紅燭,放了鞭炮,方可一家團圓入席吃飯。記憶中,父親穿一件淺灰的中山裝,那隻別鋼筆的口袋,裝著給我們的壓歲錢。飯畢,年長几歲的姐姐則帶著我和哥哥去村裡的南貨店,買上花炮和零食。鄰戶的孩子走家串戶,聚於一處,用大銀元打銅錢,嬉鬧玩耍。
母親一生勤儉,我和姐姐過年總穿著她用紅毛線織的褲子,褲腳邊鑲嵌了荷葉花邊。衣服亦是兩三年一件,從不奢侈浪費。而她自己和村裡的婦人,扯布做了一件呢料格子上衣,穿了好些年。母親說人的一生陰晴不定,雖處盛世,亦要懂得惜福。果真,後來家裡一遇大小事,她皆處亂不驚。母親出嫁時的樟木箱子裡,儲藏著她素日節儉的積蓄,數額不多,卻足以應付當下的災難。
夜色漸濃,堂前紅燭高照,案上的供品擺設整齊。母親生好過夜的爐火,大家圍坐一起喝茶守歲。直至睏意綿綿,方肯就寢,臨睡前,千家萬戶,皆要放上一響小爆竹,才能關門。正月初一大早,亦要放上一響,此為風俗。
初一早飯,家裡吃素,不沾葷腥。昨晚滿桌的魚肉皆藏於櫥內,母親做上幾道可口素菜,芹菜、芥菜、豆腐、芋仔,且每道菜各有含義。我們看著幾道素菜,亦不多問,心想自有緣由。後來外婆說,初一早晨食素,意味著一整年都吃齋,會得佛祖庇佑,頓時端然起敬。
初二早早去外婆家拜年,父親挑著一籮筐的禮品。菜肉、麵條、桂圓、紅棗、餅乾等,再包一個紅包。外婆會煮上一大碗雞湯麵條待客,每人再添三個水煮荷包蛋。歇息片刻,備上一桌宴席,親友相聚暢飲。
正月那幾日,夜夜繁華喜慶。大人掌燈過夜,圍聚一處,擲骰子押骨牌。戲臺下,祠堂裡,廳堂內,數十張賭桌,人人囊中皆不羞澀。小孩子亦聚在一起,用紅繩穿了大人存留的銅錢,押起牌九。贏了的自是歡喜,輸了亦不吵鬧。
若當年舞龍燈,獅子燈,村裡的年輕男子要去祠堂外的曬臺練習好些時日。直至動作嫻熟,隊形整齊,方可去鄰村和鎮上排演。上門來的龍燈,要用爆竹迎接,再備上紅包歡送。
村裡每年會請上戲班子,熱鬧地唱上幾天幾夜。看戲是村莊一道浩大的風景,臺上生旦淨末丑,臺下觀眾擁擠如潮。鑼鼓、二胡、橫笛、胡琴,瞬間響徹了山河。那氣場,亦如盛唐的帝京,華麗暄騰。一年中,唯有這些日子,無須耕織,安了心地開懷享樂。
吃完元宵飯,賞了燈花,年味漸消。梅花開罷,草木復甦,沉寂了一冬的農作物,又要開始它們的使命。父親忙著幾畝田地,母親打理菜園,小孩則上學讀書。燕子築了新巢,門庭的翠竹高至瓦簷,日子簡淨悠長,似那條蜿蜒山路,看不到邊際。
長大後的年,錦繡如織,卻再也尋不到當初滋味。物轉星移,過往的歲月清明如鏡,亦只能看到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