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大樓門口存自行車的棚子裡低頭推車出來,這些日子一直避他。他把車橫在出口,故意撩撥前輪,碰了下林的車。林這才抬頭看他一眼,勉強一笑,有點苦澀,還帶點歉意,倒像是自己不當心碰上他的車似的。
“一起走吧!”他說。
可林無意騎上車,不像以往那樣心領神會,二刖一後隔開段距離,去幽會的地點,再說這大革命弄得公園夜間全都關閉了。他們推車走了一段路,竟無話可說。沿街滿牆這時都是大學造反派的標語,蓋過了血統紅衛兵橫掃?切牛鬼蛇神的那類口號,點名直指黨中央政治局的委員和副總理。
“餘秋裡必須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譚震林你的喪鐘敲響了!”
林已摘掉了紅袖章二條青灰的長毛圍巾包住頭臉,儘量掩蓋自己不再引起人注意,混同在街上灰藍棉衣的行人中,也看不出她的風韻了。餐館夜晚都早早關門,無處可去又無話可說,兩人推著車在寒風中走,分明隔開距離。一陣陣風沙揚起大字報的碎片在街燈下飄。
他覺得有點悲壯,面臨的是為正義殊死鬥爭,他同林的戀情卻眼看就要結束,又不免感到淒涼。他不是不想恢復同林的關係,但怎樣才能切入這話題,在平等的基礎上扭轉局面,不只是接受林賞賜的愛。他便問起林的父母,表示關心。林沒有回答,又默默益望口走了一段路,依然找不到話溝通。
“你父親歷史好像有問題,”還是林先說了。
“甚麼問題一.”他吃了一驚。
“我不過是提醒你,”林說得很平淡。
“他甚麼黨派都沒參加過!;”他立即反駁,也是自衛的本能。
“好像……”林沒說下去,打住了。
“好像甚麼一.”他停下腳步問。
“我只是聽說那麼一句半句的。”
林繼續推車並不看他,依然凌駕在他之上,是提醒也是關照,關照他不要犯狂,儘管也還在庇護他,但他聽出這已不是愛了,彷彿他掩蓋了身世,這關照也包含懷疑!受到汙染。他止不住辯解:
“我父親解放前當過銀行和一個輪船公司的部門主任,也當過記者,是一傢俬人的商業報紙,這又怎樣?”
他即刻能記起的是小時候他父親藏在家中五斗櫃底下裝銀圓的鞋盒子裡那本毛遂紙的小冊子,毛的一新民主主義論一,但他沒說。說這也無用,他感到委屈為他父親還首先不是他自己。
“他們說!你父親是高級職員——”
“這又怎麼的?也還是僱口鬥,還是給解僱了!解放前就失業過。他從來也不是資本家,也沒當過資方代理人!—一
地義憤了,又立刻覺得軟弱,無法再取得林的信任。
林不說話了。
他在一條剛貼上的大標語前踩下自行車的撐子,站住追問:
“還有甚麼?!誰說的?”
林扶住車!避同他紹面,低下頭說,
“你不要問知道就行了!”
前面
“夥刷標語的青年男女拎起地上的漿糊和墨桶,騎上車走了,牆上剛寫的標語墨汁還在往下流。
“你躲我就因為這個?”他大聲問。
“當然不最,”林依然不看他,又補上一句,聲音很輕,
“最你要同我斷的。”
“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他聲音很響,卻又感到無力和絕望。
“算了吧,不可能了:….”林低聲說,避開他的目光,扭頭推車要走。紅手抓住林的車把手,林卻把頭理得更低,說別這樣,讓我走,我只是告訴你你父親歷史有問題——”
“誰說的?政治部的人?遠是大年?”他追問,止不住憤怒。
林挺身轉過臉去,望著街上的車輛和馬路邊不斷過去的自行車。刻父
“沒劃成右派——。他還企圖聲辯—這又是他要遺忘的。他記得她母親說過—總算都過去啦,那是他母親還在世他還上大學回家過春節的時候。
“不,不景這問題…”林扭轉車把手,腳登上車踏子。
“那是甚麼問題?”他握住林的車把不放。
“他們說的是私藏槍一…”林咬住嘴唇,跨上車,猛的一蹬上車走了。他剽.—劉轟響—還似乎看見林淚眼汪汪閃而過—也許是錯覺—也許是他顧影———林騎針J圍加包住頭的背影和路上那許多身影混同—燈柱下破紙一和塵土飛揚—不。會便無法分辦了。大概就在那時候他蹭到了牆上剛貼的標語,弄上一衣袖的墨跡和漿糊,所以牢牢記得同林分手時的情景。
他心頭堵塞,狼狽不堪,沒有就騎上車。私藏槍技這沉重的字眼足以令他暈旋,等回味過來這話的含意,便註定他非造反到底不可。
他們”幫子二十多人闖到中南海邊的衚衕裡,在警衛森嚴的一座赭紅的大門口,要求那位聲稱代表黨中央的首長去他們機關認錯,為打成反黨的幹部和群眾平反。他們進入辦公室的時候,坐鎮這要職之前早已有過上將軍銜的老革命居然接見了他們,比起他們機關裡躲在辦公室裡那些謹小慎微擠不出一句多話的領導幹部,畢竟氣度非凡,堂堂正正端坐在那異常寬大的辦公桌前的皮靠椅上,也不起身。
“我不逢迎你們,我見過的群眾多了,我幹革命搞群眾運動的時候,你們這些小青年還不知在哪裡,這我倒不是倚老賣老。”首長先說話了,聲音洪亮也不是裝出來的,那番態度和腔調依然像在會場做報告一樣。
“你們年輕人要造反,這好嘛!我也造過反,革過命,人家也革過我,我也犯過錯誤,比你們的經驗總多一些。我講了一些錯話,傷害了”些同志的感情,大家有些義憤,我在這裡向同志們道歉。還要怎樣呢?你們就不會犯錯誤?就永遠正確?我可不敢講這話,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永遠正確!不允許懷疑,你們哪一個就不會犯錯誤?哈哈—.”
這群烏合之眾,來的時候一個個氣勢洶洶,鬥志昂揚,這時都乖巧了,竟躬聽教訓,無人吭聲。他聽出了弦外之音,老頭子的忿懣和暗藏的威脅。他還不得不站出來,誰叫他承擔起這烏合之眾的頭頭,於是問:
“您是不是知道,您動員報告之後當夜人人過關檢查?被打成反黨分子的上百人,還有許多人都整了材料。您能不能指示黨委宣佈平反,當眾銷燬這些材料?”
“各有各的帳,你們黨委是黨委的問題,群眾就沒有問題?我打不了保票,我已經講過了,我收回的是我講的話!我個人講的那些話!”
首長不厭煩了,站了起來。
“那麼,您能不能在您做報告的同樣場合,再說一遍這些誥?”他也不能退卻。
“這要黨中央批准,我是給黨做工作嘛,也要遵守黨的紀律,不可以隨便講話Q”
“那您做的動員報告又是誰批准的?”
這就到了禁區,他也感了這話的分量。首長凝視他,兩道濃眉花白,冷冷說道:
“我講的話,我個人承擔,毛主席他老人家還用我嚇,還沒有罷我的官嘛!表說的當然我個人負責!”
“那麼,能不能把您這番話記錄下來,張貼大字報公佈於眾?!我們是群眾推派的代表,也好對群眾有個交代,”
他說完,看看身邊的群眾,而眾人都不說話。首長凝視他,他明白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也已無後退之路,於是說:
“我們會把您剛才的話紀錄整理,請您過目。”
“年輕人,我佩服你的勇氣!”
首長不失威嚴,說完轉身,打開辦公桌後面道小門,進去了。令人未曾察覺的這小門剎時便關上,只留下那張皮轉椅,空對著他那幫烏合之眾。他牢牢記住了這句話,是威脅也是嘲弄。
大腹便便的黨委書記在會場上站著作檢查,口齒含混,幾個月前坐在中央首長身邊挺腹昂首那副氣派沒了,相反戴上一副老花眼鏡,雙手捧住稿子,伸得比面前的話筒還遠,逐字逐句念,似乎辨認這些字句都有些吃力:
“我錯誤理解了……黨中央的精神。執行了……一些不恰當的指示。傷害了……同志們的革命熱情,在此誠懇——”唸到這裡吳濤同志疙瘩了一下,聲音略為上揚:
“誠誠懇懇,向在座的同志們,道歉——”
那肥胖碩大的腦袋微微低垂,做個鞠躬的意思,顯出老態,也表現得老實可掬。
“甚麼不恰當的指示?說清楚—.”
會場上一個聲音高聲質問。吳離開桌子,低頭從眼鏡框上方瞅了一下會場,會場上人們隨即互相環顧。吳立刻回到稿子上,繼續一板一眼念下去,念得更慢,字眼咬得更加清楚:
“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我們憑過去的老經驗,老框框辦事,在今天這種新形勢下是肯定不行了!”一一。講的都是空洞的官話,會場上又有些動靜。吳大概感到又有人要打斷,便突熱感閔。子,提高聲音,加以強調:
“我,也執行了一些錯誤的指示,犯了錯誤!”吳一,手放開稿子,打了個手勢,顯然修改了稿子上含糊的措詞。
一誰的指示?怎樣指示?!你說清楚—.”這女人追問。
“中央的領導同志,我們黨中央——”吳摘下眼鏡,想看清會場上這女人是誰。
那女人也不示弱,相反揚起頭高聲問:
“你說的哪一個中央?哪一位領導?怎麼指示你的,你說呀,”
會場上的人心裡都明白,神聖的黨中央已經分裂了,連黨中央的政治局也正在被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中央文革取代。領導吳濤同志的那個司令部已鎮不住會場了,一片嗡嗡聲起。可身為黨委主日記的吳濤依然嚴守黨的紀律,不回答,轉而改用沉痛的語調,大聲壓住:
“我代表黨委,向捱整的同志們道歉!”
他再一次低頭,這回肥胖的身軀整個前傾,顯得真有些吃力。
“把你們的黑名單交出來!”又一箇中年男人喊道,也是一名捱整的黨員幹部。
“甚麼黑名單?”吳慌了,立刻反問。
“你們清查內定要弄去勞改的黑名單—.”
又是那女科長在喊,面色蒼白,憤怒得頭髮都散亂了。
“沒有這樣的事!”吳彎腰抓住話筒,立刻否認:
“不要聽信謠賣口!請同志們放心,我們黨委沒有這樣的黑名單—.我以黨性保證,真沒有!一些同志受了委屈,我們黨委不恰當打擊了一兒同志,犯了錯誤,這我承認,黑名單的事可是絕對沒——”
吳的話音還沒落,會場左前角”陣騷亂,有人離開座位到臺前去。
“我要說幾句話!憑甚麼不讓我說一.要真沒有就不怕人說!”
是老劉在擺脫阻擋他上臺的保衛處幹事。
“讓劉展同志講話!為甚麼不讓人說?讓劉屏同志講,”
呼應聲中,老劉推開阻擋,登上臺,面對會場,揮手指向在講臺上的吳濤,—一劉泖是他—.運動一開始,最早的大字報剛出來,黨委就召開了緊急會議,指示各部門黨支普記,進行人。貝排隊,政治部早就有一洹樣的名單!更不要說清查之後——。
會場上炸開了,前前後後好些人同時站起高喊:
“政治部的人出來,”
“叫政治部的出來作證—.”
“把整人的黑名單交出來!”
“只許左派進反!不許右派翻天!”
隨即又有人高喊,從座位間衝到了臺前,這回是大年。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減。引”的是大李,漲紅了臉,站在椅子上。他也站起來了,會場上已經亂了,人都紛紛站起來。—.—…我有三十一。年的黨齡,我沒有反過黨,我的歷史,黨和群眾可以審查……。
老劉的話還沒講完,便被跳到臺上的大年揪住。
“滾下去!就是沒有窩藏地主老子你這反黨野心家說話的權力!”
大年擰住老劉的胳膊往臺下推。
“同志們!我父親不是地主分子,抗戰時支持過黨,黨對開明士紳有政策,這都有檔案可查——”
又有幾個扯掉過老劉兒子的袖章的紅衛兵上臺了,老劉硬被推下臺來,跌倒在地。
“不許打人!鎮壓革命群眾運動的沒有好下場!”他也激情爆發,止不住喊叫。
“上!”
大李揮手喊了聲,便跨過椅子背,衝上臺去。他們這一夥也就都擁上臺了。
兩邊對峙,各喊各的口號,只差沒有動手,會場大亂。
“同志們,紅衛兵同志們!兩邊的紅衛兵同志們,請大家回到座位了去——”
吳敲擊話筒,可沒人再聽他的,政治部的幹部也不敢再出來干預,會場上人全都站起來,群情激昂。他想不到怎麼就走到講臺前,一把奪過吳手中的話筒,衝著話筒喊:
“吳濤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會場上立即呼應,他當機立斷宣告:
“黨委無權再開這種會唬弄群眾,要開,得由我們革命群眾來召開!”
臺下一片掌聲。他擺脫了同紅衛兵對峙的僵局,儼然成了失去控制的群眾需要的領袖。
失去威懾的黨委書記成了眾矢之的,連背後的那位中央首長也明哲保身摘鉤了,電話再聯繫不上,執行了“不恰當的指示”的吳濤同志也就成了更高層的政治賭博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