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純文學,純粹的文學形式,風格和語言口、文字的遊戲和語言結構與程式,它自行完成而不訴諸你的經驗、不訴諸你的生活、生之困境、現實的泥坑和同樣骯髒的你,這文學還值得寫嗎?純文學即使不是一個遁詞,一個擋箭牌,也是一種限定,你沒有必要再鑽進一個別人或你向自己設限的囚籠裡去。
你不為純文學寫作,可也不是一個鬥士,不用筆做武器來伸張正義,何況那正義還不知在哪裡,也就不必把正義再寄託給誰。你只知道你絕非正義的化身,所以寫,不過要表明有這麼種生活,比泥坑還泥坑,比想像的地獄還真實,比末日審判還恐怖,而且說不準甚麼時候,等人忘了,又捲土重來,沒瘋過的人再瘋一遍,沒受過迫害的再去迫害或受迫害,也因為瘋病人生來就有,只看何時發作。那麼你是不是想充當教師爺?比你辛苦的教員和牧師遍地都是,人就教好了?
這令人絕望的努力還是不做為好,那麼又為甚麼還去訴說這些苦難?你已煩不勝煩卻欲罷不能—非如此發洩不可,都成了毛病,箇中緣由,恐怕還是你自己有這種需要。
你唾棄政治的把戲,同時又在製造另一種文學的謊言,而文學也確是謊言,掩蓋的是作者隱秘的動機,牟利或是出名。這般功利和虛榮達不到還止不住筆!自然有更深層本能的衝動,恰同動物。同一般動物的區別則在於這衝動如此頑固而持續!不受冷暖飢飽或季節的影響而不可抑止,恰如排洩,要排洩便排洩,而較之糞便排洩不同之處,又在於還要把排洩物賦予情感和審美,壁一如說憂傷,並且把這樣的憂傷和自娛納入語言口中去。你揭露祖國、黨、領袖、理想、新人,還有革命這種現代的迷信和騙局的同時,也在用文學來製造個紗幕,這些垃圾透過紗幕就多少可看了。你隱藏在紗幕這邊,暗中混同在觀眾席裡,自得其樂,可不是也有一種滿足?這世界到處是謊言,你同樣在製造文學的證言。動物都不撒謊,苟活在世上是怎樣便怎樣。人卻要用謊言來裝飾這人世叢林,這就是人和動物的區別,遠比動物狡猾的人需要用謊圭口來掩蓋自身的醜陋,為也生在其中找尋點理由。用訴苦來代替痛苦,那疼痛便似乎可以忍受了,早年鄉里人送葬的哀歌便有這種麻醉作用,而且會唱上癮,教堂裡做彌撒的樂曲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