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艾樂頓背靠在柳條編制的椅子上,一面看著大海,一面打呵欠。他很快地斜視他的母親一眼。
艾樂頓太大是個已經五十歲的白髮婦人,但臉孔依然姣好。每回看自己的兒子,她的嘴唇就會嚴肅地緊閉起來,她用這種表情掩飾自己對兒子的強烈愛意。但即使是陌生人也很少會為她這種掩飾所矇騙,提姆當然是更瞭然於心。
他說:“媽,你真喜歡馬祖卡?”
“嗯”艾樂頓太太思索了一下說,“這段旅程費用較省。”
“而且寒冷,”提姆微微抖了一下說。
他是個高瘦的年輕人,髮色烏黑,胸部略嫌狹小一點。
嘴唇的表情很甜,眼神憂鬱,臉頰顯得優柔寡斷。雙手纖長。數年前患了一場肺病之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很健康。一般人認為他可以往寫作的路上發展,但他的朋友瞭解,文學創作需要嘔心瀝血並不適合他。
“提姆,你在想什麼?”
艾樂頓太太明亮而呈黑褐色的眼睛留神而疑惑地望著他。
提姆.艾樂頓朝她咧嘴而笑。
“我在想埃及。”
“埃及?”艾樂頓太太困惑地問道。
“真正暖和的天氣,金黃色懶洋洋的沙灘,尼羅河。我寧願去尼羅河,您贊成嗎?”
“哦,我當然贊成。”她的語氣淡談地。“但去埃及的旅費相當昂貴,寶貝,對於錙銖必數的人實在是去不起。”
提姆縱聲大笑。他站起來,伸伸身軀,頓時又顯得有朝氣有活力了。他略顯興奮地說:“親愛的媽,旅費由我來張羅。在證券交易所稍微動動腦筋;就會有令人全然滿意的結果。今天早上我接到了好消息。”
“今天早上?”艾樂頓太太尖聲說。“你只接到一封信,而……”
她沒說下去,咬了咬唇。
提姆一時不能決定自己該不該動怒,最後不發脾氣佔了上風。
“那是喬安娜寄來的。”他冷淡地結束他的話,“媽,你判斷得相當正確,您已經變成一名偵探女士了!有您在,著名的赫邱裡·白羅最好看緊他的名譽。”
艾樂頓太太顯得十分不高興。
“我只是恰巧看出她的筆跡。”
“您也知道那不是證券經紀人寄來的?您猜得不錯。事實上我是昨天聽他們說的。可憐的喬安娜的筆跡相當容易辨認——像一隻被灌的蜘蛛在信封上歪來倒去地亂爬。”
“喬安娜說些什麼?有沒有什麼新聞?”
艾樂頓太太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兒子跟他二表妹喬安娜·邵斯伍德的交往總是今她不高興。並不是她怕他們有什麼“兒女私情”。這點她很確信。提姆對喬安娜從來沒有顯露出愛慕,喬安娜對他也是如此。他們相互吸引的原因似乎是建立在閒扯一大堆朋友及大眾熟知的名人。他們兩個都喜歡月旦人物。喬安娜有一副愛嘻笑而刻薄的嘴巴。
並不是艾樂頓太太怕提姆可能跟喬安娜談戀愛,所以喬安娜一在場或來信,她的態度就變得有點不自然。而是一些難以描述的感覺——可能是經常看到提姆衷心喜悅地加入喬安娜的社交團體而產生一種不自覺的嫉妒心理吧!她和他形影相隨已經慣了,一旦看到他被另外一個女人所吸引或發生興趣,總是令她無法釋然。她也考慮到,自己出現在那些社交場合上會不會變成年輕一代的阻礙?她經常碰到他們原本熱切地談論某些話題,但一旦她在場,為了遷就她,不使她感到受冷落,他們的談話就變得遊移鬆散。艾樂頓太太打從心底不喜歡喬安娜·邵斯伍德。在她眼中,喬安娜是個隨便、矯飾而膚淺的女孩。她發覺談到喬安娜的時候自己很難不用較偏激的言辭。
為了回答她的問題,提姆從口袋掏出信件,匆匆瞥一下。他母親注意到,那封信相當長。
“沒提太多事,”他說。“只提到德漢尼旭要跟他太太離婚,老孟棕受控酗酒駕車。還有林娜·黎吉薇拒絕溫特顯姆的求婚,溫特顯姆心力交瘁折返加拿大。林娜·黎吉薇顯然將下嫁一個地產經紀人。”
“真是奇事!他很厲害嗎?”
“不,不,一點也不。他是德文夏爾郡道爾家的後代。
沒錢,想當然爾——事實上他原來已跟林娜最要好的一個朋友訂婚了。真親蜜,這對。”
“我不認為這種事有什麼好,”艾樂頓太太說,臉色泛紅。
提姆迅速地、瞭然於心地看了她一眼。
“親愛的媽,我瞭解您的心理。您不贊同搶別人的丈夫諸如此類的事情。”
“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有我們的標準,”艾樂頓太太說,“那的確沒什麼不好。現在的年輕人似乎認為他們可以隨心所欲。”
提姆笑了起來。
“他們不只是想,他們還做出來。參看林娜·黎吉薇這件事就知道了。”
“哼,我認為這種事很可厭!”
提姆向她眨眨眼。
“高興起來,您這老頑固!我也許可以贊同您的看法。
再怎麼說,我也還沒有去搶別人的太太或未婚妻哩。”
“我相信你絕不會這麼做,”艾樂頓太太說。她得意地加了一句:“我把你教養得很不錯。”
“您有這種自信,我可沒有。”
他戲諸地朝她笑笑,一面把信重新摺好,放回口袋裡。
艾樂頓太太腦際閃過一絲念頭:“大部分信件他都讓我過目,喬安娜的信他只跳著讀給我聽。”
但她甩開這種沒意義的想頭,像往常一般決定像貴婦一樣行止。
“喬安娜生活過得怎樣?”她問。
“還不錯。她提到她想在倫敦西端上流社會住宅區開一家賣熟菜的店鋪。”
“她總是說她手頭緊,”艾樂頓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但她什麼地方都去,又經常裝扮得漂漂亮亮,恐怕得花不少錢吧?”
“噢,嗯,”提姆說,“她可能不必付服裝費。不,媽,我的意思不是您愛德華時代的腦筋所想的。我的意思只是說她不必付現金。”
艾樂頓太太嘆了一口氣。
“我從來不懂人們怎麼辦得到。”
“那是一項特別的禮物,”提姆說。“只要你有奢靡的習慣,又絕無金錢觀念,人們可以有各種方式讓你賒欠。”
“是的,但到頭來你只有像可憐的喬治·渥德爵士一樣踏入破產法庭。”
“你對那個老馬販有一種婦人之仁——也許是因為他在一八七九年一場舞會上稱你做玫瑰花蕾。”
“一八七九年我還沒出生哩,”艾樂頓太太反駁道,“喬治爵士風度翻翻,我不許你稱他馬販o”“我從瞭解內情的人那裡聽到不少有關他的趣事。”
“你和喬安娜都不顧忌你們說了別人一些什麼話;只要居心不良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提姆揚揚眉。
“親愛的媽,您火氣太大了。我不知道老渥德是您這麼欣賞的一位人物。”
“你不瞭解被逼得不得不出售渥德園在他是何等椎心痛苦的事。他太在意那個地方了。”
提姆本可輕易地反駁,但他忍住了。他評斷誰又怎樣呢?因而他若有所思地說:“您知道,我認為您的看法不錯。
林娜邀請他來參觀她改建那個地方的成果,他悍然拒絕了。”
“他當然會拒絕。她如果瞭解他就不會去邀請他了。”
“我相信他對她一定不懷好感——每逢談到她,他就嘴裡喃喃不知在說些什麼。為了她給那些陳舊的家產出了挺高的價錢,他就不能原諒她。”
“而你無法瞭解這種心理?”艾樂頓太太尖聲問道。
提姆平靜地回答:“坦白說,我不能瞭解。幹嘛活在過去的歲月裡?幹嘛對往事眷戀不忘?”
“如果你處在他們的地位你要怎樣做?”
提姆聳聳肩。“也許去找刺激,過高貴生活,享受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我才不要承繼一片沒有多大用途的廣大土地哩,我要獲得用自己的頭腦及技術去賺錢的快樂。”
“實際上是在證券交易所做一筆成功的交易!”
提姆笑道:“這有什麼不好?”
“同樣在證券交易所做失敗了又怎麼說?”
“親愛的媽;這種事很沒定準。再說今天談這種事也不適當,去埃及您認為如何?”
“嗯”他笑著插嘴道;“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兩個一直都想去看看埃及。”
“你認為什麼時間比較妥當?”
“噢,下個月。那裡正月是最怕人的時節。我們還可以在這個飯店裡跟人們愉快地再相處幾個星期。”
“提姆,”艾樂頓太大以責備的口氣喊著他的名字。然後她帶有犯罪感地加了一句:“我怕我已答應李蘊太太說你可以跟她到警局一趟。她一句西班牙話也不會講。”
提姆扮個鬼臉。
“是關於她戒指的事?這個吸馬血者的女兒,她的紅寶石不見了?她依然堅稱她的指環被偷了,您要我去我就去,但那是浪費時間。她只會讓清理臥室的女僕惹上麻煩。那天,她跳進海里時我還清楚看見戒指在她手上。可能戒指落入水中,她沒注意到。”
“她說她十分確信她曾把戒指脫下,放在梳妝檯上。”
“哼,她沒有脫下。我親眼看見它的。女人都是蠢蛋。
在十二月天跳進海里,只因太陽在那個時刻剛巧露出臉來就假裝海水很溫暖的女人都是蠢蛋。腦筋不靈光的女人都該禁止游泳;她們穿上泳裝實在是不堪一看。”
艾樂頓太太喃喃道:“我真覺得我該放棄游泳了。”
提姆縱聳大笑起來。
“您?您的身材比大多數年輕小姐還要好看,不在這個禁令之列。”
艾樂頓太太嘆口氣道:“但願這兒有更多年輕人能跟你做伴。”
提姆.艾樂頓斷然地搖搖頭。
“我不這麼想。你我沒有外在事物來分心可以十分愜意地相處在一起。”
“如果喬安娜在這裡你就會喜歡跟別人打交道了。”
“我不會。”他的口氣頑固得有點離奇。“您完全料錯了。
喬安娜能逗我笑,但實際上我並不喜歡她,有她整天在身邊那更要我的命。她不在這兒我真感天謝地。如果我可以永遠不再見到她,我會活得更滿足。”
他降低聲音又說:“世界上我真正崇敬及讚賞的女人只有一個,艾樂頓太太,我想你非常清楚那個女人是誰。”
他的母親臉色一下子通紅起來,顯得十分不好意思。
提姆鄭重地說:“世界上真正的好女人並不多,您正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