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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村南口的石獅子一身都長了苔蘚,苔蘚就是它的衣服,一冬天裡那衣服全是黑的,還有著那一片一片白斑的補丁,現在,苔蘚又活了,換了新衣服了,但霸槽沒有回來。

    霸槽一走,像鳥兒飛了,到了臘月根,甚至已經過罷了年節,卻毫無音信,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的晚上,中山坡根的墳地裡,家家的墓圪堆前點了燈,霸槽他大他媽的墓圪堆黑著。

    狗尿苔和牛鈴坐在石獅子下看天上的雲,一朵雲被風吹著跑,跑過了不留任何痕跡,跑過屹岬嶺後就不見了。狗尿苔說:霸槽會不會在外邊餓死了?牛鈴說:這不可能。雖然沒糧票,也沒介紹信,但霸槽是啥人,他能活人被尿憋死?!狗尿苔說:會不會被當做流竄犯抓了呢?牛鈴說:哦,他要有眼色,就到新疆去。狗尿苔不知道新疆,但牛鈴知道,他聽下河灣的人說過,新疆地廣人稀,犯了法的人都往那裡去拾棉花,幾百畝的棉花從南向北拾過去,地頭上只臥一條狗,想尋個看守的都沒有。

    天越來越暖和,已經是晌午工收了,所有的婦女小跑步地回家做飯,各處的煙囪就往外冒煙,煙氣在村子上空連成一片,樹看不見了樹枝,似乎樹幹就成了柱子在撐著離地面很近很近的天。男人們松泛下來了,散了架的身子顯得矮了一截,全不回家,又聚在三岔巷口說話,他們的舌頭其實比婆娘們還要長,笑話著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差的,恨罵著比自己的日子過得強的。護院的媳婦在門口喊護院回去吃飯,護院好像很生氣,吼道:不會把飯給我端來?!護院的媳婦把一老碗飯端來了,明堂的跟後的鐵栓的立柱的看星的媳婦,接二連三,都把飯用老碗端來了。牛鈴是要自己回家做飯的,和狗尿苔分開後,從麥草集上抓了一抱子柴禾回去,又站出來蹴在山牆根刮土豆皮,在唱: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靠牆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飢。飢你狗日的吧,沒人理牛鈴,端了碗的自顧連吃帶喝。那前半碗吃的時候沒人再說話,嘴長了許多,都伸在碗裡,呼嚕稀里地響,吃過了半碗,緩過氣了,頭上熱氣騰騰,換一個姿勢,又開始說話了,說的還是霸槽。啊這狗日的霸槽在古爐村的時候並不顯得多了什麼,他一走,古爐村咋就覺得空了許多!明堂說:咱吃哩喝哩,不曉得他這陣幹啥哩?有糧說:喝風屙屁哩,好出門不如賴在家。明堂說:你常出去給人蓋房修墓的,掙了錢還說這話!有糧說:錢是苦換來的,誰活得舒展愛出門呀?明堂說:霸槽活得不舒展?有糧說:他沒你舒展。明堂說:我上有老下有小,肩膀上扛著幾張嘴,他是一人吃飽全家飽,我比他舒展?有糧說:你認不得霸槽!明堂說:我認不得?看把他燒成灰認得不?!麻子黑哼了一聲,起身挪了個地方。名堂說:你哼啥的,吃了雞毛啦?麻子黑說:說那談話有啥意思。灶火就笑,說:賣面的見不得賣石灰的。麻子黑說:我是見不得霸槽的!你們念說他哩,有誰知道他為啥走的?明堂說:為啥?麻子黑說:他把杏開肚子弄大了,他能不跑?!有糧立即說:你狗日的胡說!麻子黑還要說什麼,突然不說了,把半個臉埋在碗裡。

    是杏開走了過來。杏開從自留地裡掐了一把蔥葉,走得很慢,像一邊走一邊要踏死螞蟻似的。

    灶火說:唉,滿盆還是隻能喝些蔥葉糊糊?有糧說:誰沒個胃病,他咋這麼久了病不好還越來越重?灶火說:那還不是氣得來。明堂說:霸槽都走了他還著什麼氣?拿眼睛看杏開,杏開的胸和屁股是大了,腰依然細麼,他說:麻子黑你真是胡說哩!麻子黑說:你去看苦楝樹麼。明堂說:苦楝樹又咋啦?麻子黑說:苦楝樹被人砍了三刀。明堂說:誰砍的,為啥砍的?麻子黑說:又不知道了吧?!就喊起了狗尿苔。

    狗尿苔端了個老碗吃飯,老碗比他的頭大,平端太重,左胳膊就曲起來,好像把碗要放到肩頭上。他沒有到三岔巷口的人堆來,而在巷道里走著喝粥,遇見一棵樹了,筷子撈一顆米放在樹杈上,說:給你一口!一巷道的樹都吃了米,狗尿苔回頭望去,想著樹樹吃了米,然後能開花的花就開得豔,能結果的果就結得繁。

    聽見麻子黑喊他,他沒有搭理。麻子黑說:狗尿苔,你到苦楝樹那兒去過沒?

    狗尿苔說:噢。

    麻子黑說:苦楝樹上是不是有刀疤?

    狗尿苔說:咹?

    要是在往常,狗尿苔一定要返回苦楝樹那兒看個究竟,可這是麻子黑要問他的事,他不願意去,也不想知道為什麼苦楝樹上就有了刀疤。狗尿苔端著碗就回去,因為他吃了飯還要去中山。

    這一天恰好是陰曆的二月初二,早晨一起來,婆就給狗尿苔的手腕上纏上了五彩線,又在耳朵孔裡抹了雄黃。吃過飯,去中山上採艾葉,艾葉插在門窗上,蛇不會進屋,蟑螂蚰蜒也不會進屋。等把陰窪處一片艾葉全拔了回來,屋裡坐著三嬸和戴花,和婆正說著話哩。

    婆說:造孽哩,說這話不是害杏開嗎,誰說的?戴花說:長寬在村裡聽的,你知道他本分,聽了一肚子的氣,回來給我說的。啊婆,這咋可能嗎,再說這苦楝籽就能下了胎?三嬸說:打是能打的,即便杏開撿過苦楝籽就是她打胎啦?戴花說:他們說滿盆夜裡去拿苦楝樹出氣,在樹上砍了三刀。三嬸說:有這事?她蠶婆,杏開沒來尋過你?婆說:她媽死後,她第一回身上來了月經就是尋我的,沒見她來麼,她沒那事來尋我做啥?誰?

    狗尿苔糊糊塗塗聽她們說話,又聽不清楚,婆一喊,他忙又把腳在院子裡踢踏了幾下,說:是我,婆,艾葉弄回來了!

    狗尿苔在門上插了艾,在窗上插了艾,還剩下了許多,就給左鄰右舍的門窗都插了。他覺得村裡誰還對自己好呢,除了牛鈴就是霸槽,就拿了一把艾先去了牛鈴家,牛鈴不在,把艾別在門縫裡,再往小木屋跑去,已經跑到村口了,驀地清醒霸槽早不在了,立了一會,把艾葉扔到了塄畔下。

    從塄畔往西去一截路是一盤石磨,這石磨沒有村西頭那盤石磨大,但這石磨一直還在用著,水皮正套了牛磨黑豆。黑豆是牛的細料,原來都由歡喜自己磨,但許多人有意見了,說飼養員自己磨自己餵牛,誰知道磨了多少又餵了多少,他們甚至說吃黑豆屁多,而歡喜的屁就多,便不讓歡喜磨了,把活兒交給了水皮。水皮從牛圈棚裡牽牛的時候,牽了那頭身上有白黑點子的牛,這牛是太瘦了,一張皮像是被單披在骨架子上,一拽都能揭了下來。水皮先還幫著推磨杆,後來不推了,坐在磨扇上看書,牛也就越走越慢,水皮罵著:走得這慢的,上殺場呀?!牛竟然不動了,立在那裡拉屎。水皮就跳下來,用鞭子抽,抽得很狠,一邊抽一邊說:給我怠工呀?狗日的,你是牛裡邊的四類分子麼!

    狗尿苔是看見了水皮在那裡磨豆子,他沒有招呼,怕水皮又以給他教字為由讓他幫著磨豆子,卻聽到水皮罵牛是四類分子,就接了話,說:你坐在磨扇上它還能拉動?牛對著狗尿苔哞地叫了一聲。

    水皮說:耶,你還給他狗尿苔說話呀?!又抽了牛一鞭子。

    塄畔下走上來了善人,善人背了個褡褳,說:哎,哎,不敢打牛,這牛我知道,它肝上害著病哩。

    水皮說:有病哩他歡喜讓我牽了磨豆子,我磨不好他就有話說啦?又反問善人:你講究說病哩,咋不給牛說說?啊,有個成語是對牛彈琴,你是對牛說病!說完得意地嘎嘎笑。

    善人並沒惱,說:支書不讓治麼,牛肝上害病就是牛黃,支書盼著將來剝牛黃麼,那是貴重藥物哩。

    水皮說:生牛黃就生牛黃吧,我牽來拉磨子它就得拉磨子!

    鞭子叭叭地又抽起了牛。

    狗尿苔衝上來奪鞭子,奪不過水皮,就把書本拿到手上了,說:你再打牛,我就撕書呀!

    善人說:水皮,你聽我說,我先前從寺裡出來在西溝川住,那一年村裡抓賊,沒抓住,抓了個無辜的人打,打得他胡說,硬說我認識那賊,村人就把我抓住一頓好打。我沒怨人,也沒生氣,等到我後來會說病了,才醒悟我在寺裡時,師傅讓我趕過車運修寺的磚瓦,一路上也是打牲口的,打得太狠啦,身界的罪還得身界還。

    狗尿苔把書扔到磨扇上,說:那水皮啥時候遭報應捱打呀?

    水皮說:打你!你才是造了罪,要不怎麼是小四類分子!

    一句話把狗尿苔說蔫了。狗尿苔拿眼看善人,善人也沒有說話,拉起他走了。

    狗尿苔一路上都低著個頭,他的腿短,總是攆不上善人。唉,他總是興沖沖地做著什麼事,冷不丁就有人說他的出身,這就像一棵莊稼苗苗正伸胳膊伸腿地往上長哩,突然落下個冰雹就砸趴了。他想,被冰雹砸過的莊稼發瓷不長,他的個頭也就是被人打擊著沒長高的。太陽開始偏西,把影子從他身後移到了身前,影子是那麼短,那麼醜,連他都生氣了,照著影子就踩去一腳。但影子在往前跳著,他就是踩不住。

    善人說:狗尿苔,你高興點。

    狗尿苔說:他們都不給我好臉,我咋高興?

    善人說:別人欺負你是替你消業障的,那是好事麼。我給你個東西。

    善人從褡褳裡取出了一個小圓鏡給了狗尿苔,狗尿苔往鏡子一照,鏡子裡一張苦愁的臉。善人說:你笑一下。鏡子裡一張笑臉。

    善人說:你每天照著鏡子笑,鏡子就給你的全是笑臉。

    狗尿苔說:鏡裡鏡外都是我麼。

    善人說:你就給你笑。

    狗尿苔當下就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要替善人背褡褳,善人沒讓他背,兩人走到橫巷中,面魚兒坐在牆根的石頭上吃紙菸,卻是滿臉的淚水。狗尿苔說:面魚兒伯,今兒沒去擔墊圈土?面魚兒看了狗尿苔一眼,眼淚還吧嗒吧嗒掉。狗尿苔說:咦,還吃紙菸呀,咋捨得買的?面魚兒突然說:不過啦,都不過啦,要破這個家就破吧!他恨恨吸著煙,嗆得連聲咳嗽。善人就笑著說:咋啦咋啦,誰把面魚兒氣成這樣?!面魚兒卻抓了善人的手,說:唉,唉,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麼,一大家子人,饃我不吃放在那兒有人吃哩,自留地裡那一攤活我不做就沒人做麼。不做就不做,我做了也把我累不死,可屋裡一天到黑都是吵。開石兩口鬧著要分家,分吧,各過各的日子或許會好,可老二老三吃飯就搶鏟子,爭著鏟鍋底粘粘,竟然還偷屋裡錢去開合那兒吃豆腐,昨兒開合來問我要賬,說鎖子還在他那兒賒過紙菸錢,你說這日子咋過呀?!善人說:你不是老給人說娃們認你這後大嗎?面魚兒說:先前都好好的呀,誰知道……唉,這是啥事情麼!善人說:你聽我說不?面魚兒說:你會說病,這一家人害了啥病,你說。善人說:就因為你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投生到你家來啦!面魚兒嘴一下子張開了。善人說:你不要插嘴,你聽我說,在你沒當打麥場場長時,往年打一夜麥場,場上的人有頓糊塗面吃哩,你當了一夏場長,你嫌費,改為每人二斤蒸紅薯。蒸紅薯要喝菜湯,你又嫌燒湯不合算,平常燒湯還放鹽和辣子哩,你不放辣子連鹽也不放,這不是刮窮嗎?面魚兒說:哎呀,那我還不是給生產隊省嗎?善人說:臘月裡你燒酒,村裡規定做多少酒給大夥喝多少酒,你說你私藏了沒有?面魚兒說:我就藏了一罐子,你都知道?善人說:過春節你賣給老誠那罐酒,正價一斤兩角錢,你賣了兩角五呀,還摻了一勺水,你賣蔥蒜,賣紅蘿蔔都是秤不夠麼。因為你怕窮,在窮人身上刻薄,所以窮鬼都尋上你了。你自己做的,還問誰呢?

    面魚兒聽善人說完,不吃紙菸了,哭著進了院子。

    狗尿苔可憐了面魚兒,看見那一包紙菸還在石頭上放著,就把紙菸從院門縫撂了進去,說:你咋這樣說他呀?

    善人說:凡是遇事抱屈的,是不明白因果。

    狗尿苔心想:因果?啥是因果?!他聽不懂善人的話,清涕就流下來,吸了一下,又流下來,便用手擦了,卻一時尋不著個抹清涕的地方。而善人只管給狗尿苔說,說種瓜就得瓜,種豆就得豆,人也一樣,前世裡給佛敬過花,今生容顏好,前世裡偷過別人的燈,今生眼睛不光明,前世和豬爭過糠,今生是麻子臉不光。狗尿苔說:噢,麻子黑和豬爭過糠!麻子黑是人咋和豬爭糠?善人說:他是個乞丐,乞丐才和豬爭糠麼。今生是什麼性,就知道前生是做啥的,今生是火性,前生一定是當官的,今生是水性,前生一定是生意人,今生是木性,前生一定是工人,今生是土性,前生一定是莊稼人。善人一肚子都是古董,說起來沒完沒了,像是在倒一口袋核桃,狗尿苔叫著善人爺,善人爺,善人還在說,牛的性裡有愚火,狗的性裡有陰木,它就現那個形,受那樣的苦,要能把性化了,也就可以脫離畜生的苦啦!狗尿苔還是沒地方抹清涕,索性拍了一下褡褳,也就把手擦乾淨了。

    善人說:你叫我啥?叫爺就叫爺麼還前邊加上善人!

    狗尿苔說:爺,我不管前生和現在,我問你,我將來能是什麼?

    善人說:哦,那你想是什麼?

    狗尿苔說:我想和別人一樣,都是貧下中農。

    善人看著狗尿苔,不說話了。

    狗尿苔說:你咋不說了?

    善人說:這你得尋支書。

    狗尿苔有些洩氣。善人是白說了,不信了,走啊,狗尿苔就走了。

    善人在後邊說:唉,這娃心空呀。

    狗尿苔頭並沒回,說:怎個不空?

    善人說:性有天理,天命就不空,心有道理,宿命就不空,身盡情理,陰命就不空。人是萬物之靈,所以萬物都希望轉人,可惜人卻迷了又要轉物,才循環不已。而人有妄想,或有牽掛,就是循環不了,不會當人,不明道理,心就贖不出來。不滿意不知道,意就贖不出來。物不空,事不淨,志就贖不出來。必須做一件事,了一件事,得一條道,了一條道,鑽進去還能鑽出來,不被世網迷住,才能贖出身來。逆事來若能樂哈哈地受過去,認為是應該的,自然就了啦,若是受不了,心裡有怨氣,這件事雖然過去,將來必有逆事重來。

    狗尿苔別的全沒聽懂,聽懂了一句“應該的”,就說:都是人,都在古爐村,他水皮就應該是好成分,我就應該賴成分?

    善人說:給你說不清,說不清。

    狗尿苔說:那我咋辦?

    善人說:那就好好當你狗崽子麼。

    狗尿苔說:我——不——想——當!

    他從巷道跑過去,聽到善人在後面說:娃呀,這世上沒個隱身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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