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突然地聞到了那種氣味,聞過就聞過了,狗尿苔已經習以為常,就連牛鈴也在他們一塊勞動,或者去爬樹,或者在州河裡去聽昂嗤魚叫,要問:聞到有氣味了嗎?因為狗尿苔每每聞到了那種氣味,村裡就有些大大小小的事發生,這或許是碰巧了,也或許事過之後的牽強附會,而碰巧上幾次了,又能牽強附會上,牛鈴就作踐狗尿苔是狗,是老鼠,是烏鴉和貓頭鷹。當狗尿苔在很多時候回答牛鈴:沒聞到啥呀!令牛鈴都覺得了遺憾。但是,自從在開石腿斷後聞到了那種氣味,狗尿苔一連幾天都聞到了,這讓他奇怪,也緊張害怕了。
初十的早晨,狗尿苔和婆到自留地去,天淨得像洗過的青石板,雲是那麼的白,一片一片貼在上邊。經過了天布家院門口,照壁上的牽牛花全開了,一朵牽牛花的顏色怎麼也不如戴花家院牆頭的薔薇鮮亮,但上百枝上千枝的牽牛花全開了,紅得像起了一堆火,火還有焰呀,人一走近都熱烘烘的,映得臉紅手紅衣裳也紅了。狗尿苔站在照壁下張大口鼻在吸,吸著吸著他不動了,疑惑地揉鼻子,再吸,腮幫上的肉就僵硬了。婆說:你咋啦?狗尿苔說:我聞見了。婆說:牽牛花是香。狗尿苔說:是那種氣味。婆說:哪種氣味?狗尿苔說:就是以前聞到的那種氣味。這幾天動不動就聞到了。婆拉著狗尿苔離開了照壁,站在了牛鈴家的山牆下,剛出來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印在牆上,婆說:還能聞到嗎?狗尿苔說:嗯。婆說:是鼻子有病嗎?彎腰看狗尿苔的鼻子,鼻孔裡沒有膿痂,也沒有鼻涕,好好的呀。婆說:你不要老想著聞到。狗尿苔說:可它就是能聞到。婆看著狗尿苔,捏了一下狗尿苔的鼻子,狗尿苔說:給我也買個口罩?
婆不可能給狗尿苔買個口罩,一是婆不想花那個錢,二是狗尿苔怎麼能像水皮那樣有個口罩呢?婆孫倆回到家裡,婆從屋樑上又取下那個皮包,皮包裡有婆藏著的幾張紅的黃的紙。這些紙是在過年時才拿出來剪窗花的,現在她給狗尿苔連剪了五個紙花兒,一個是蛇,一個是蠍子,一個是蟾蜍,一個是壁虎,一個是蜈蚣。狗尿苔知道這是五毒,裝在了衣兜裡。
狗尿苔雖然有了五毒紙花兒護身,卻也擔心著村裡會有什麼事發生,他恨自己有著這樣的鼻子,在灶膛燒火時鼻子上沾了鍋灰,他就是不擦,還對著鏡子說:偏不擦,髒死你!但是,村子裡並沒有死人,也沒有聽說誰的病加重了,甚至一連多天都沒有誰和誰吵嘴打架的。唯一的變化是霸槽開了手扶拖拉機。
村人壓根兒沒有想到,禿子金和霸槽吵鬧之後,支書並沒有整治霸槽,反而讓霸槽替代了禿子金去開拖拉機。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支書心胸寬大,不計前嫌,因材使用人,還是支書是個軟頭,害怕了霸槽?禿子金在給馬勺發洩他的不滿了,說:涼了,心涼了,咱順聽順從地落了這個下場!馬勺說:我給你說句話,能惹得起你就惹,惹不起你了就不惹,不惹了人家還要惹你,你就反過來對他好,把他敬著,你也就安生了。禿子金說:啥意思?馬勺說:這意思你還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禿子金還在說:瞧著吧,古爐村從此妖魔鬼怪呀!狗尿苔不愛聽這種話,他是第一個去向霸槽祝賀,而且希望霸槽在去洛鎮賣瓷貨的時候能帶上他。但是,霸槽的助手換了田芽,田芽卻堅決不讓霸槽帶狗尿苔,狗尿苔只好和牛鈴鑽在一搭,有了機會也去窯場看善人。
善人不會配釉塗釉,也不會抐泥做坯,更不會點火燒窯,他打零雜,別人碎石時他運石,別人拉坯時他取泥,窯點了火,立柱讓他從窯窗口裡看藥季子,他就一會過去看一下,一會過去看一下,但他說藥季子倒了,立柱跑去看了,藥季子還豎著,就罵他笨。但善人無怨無悔,一閒下來不是給人說病,就是在麥糠布袋裡拼接打碎的瓷瓶。狗尿苔和牛鈴再來看善人,善人在那裡劈柴,他們說:你捏瓷瓶給我們看,我們替你劈柴。善人說:我給你們講說病的事吧,頂針她婆病了,想知道我怎麼去把病說好的嗎?狗尿苔說:不聽你說病,就看你捏瓷瓶!善人便提了他那個裝了瓷片和麥糠的布袋,雙手伸進去捏了。他們劈了一陣柴,布袋就豎起來,善人讓狗尿苔用手摸摸,摸得出是一個完整的瓷瓶。狗尿苔說:你手上長眼睛?!
善人伸出手,握了狗尿苔的胳膊,狗尿苔的胳膊細得像麻稈兒。善人說:我給你捏捏!
狗尿苔不敢讓善人捏,怕把他骨頭捏碎了。
牛鈴說:你把狗尿苔捏碎了還能再捏回個狗尿苔嗎?
善人說:行呀!
牛鈴說:那就好了,狗尿苔你讓捏捏,把你捏碎重捏一個像我這樣的。
狗尿苔說:我才不要像你那樣的,眼睛那麼小,耳朵還是豁口。
牛鈴說:可我是貧下中農!
狗尿苔不理了牛鈴,扭過頭給善人說:人和人的骨頭是不是一樣?善人說:你比守燈少一塊。狗尿苔說:我比守燈少?我應該比他強吧,開會他得站著,我可以坐的。善人說:他比你多一塊反骨。狗尿苔說:啥是反骨?善人說:就是後腦勺那兒凸出一塊骨頭。牛鈴說:唉,連守燈都不如,守燈受欺負了還反抗哩,你只挨著。狗尿苔摸摸後腦勺,後腦勺平平的,他是有些懊喪,拿腳踢了一下身邊的一個木杆子。這木杆子上晾著擺子的衣服,木杆子斜了,衣服掉在了地上。狗尿苔突然說:我穿隱身衣呀!牛鈴說:穿隱身衣?啥是隱身衣?牛鈴不知道啥是隱身衣,這狗尿苔就高興了,說:想知道不?牛鈴說:想。狗尿苔一揚手卻說:我不告訴你!
守燈從窯場最東頭的那個廢舊窯洞裡出來,站在那裡伸懶腰。他長胳膊長腿,又那麼瘦,像是木棍兒節子組裝起來的,伸著懶腰似乎都能聽到木棍兒節子喀啦喀啦聲。狗尿苔和牛鈴一看,守燈的那顆腦袋,前額突出,後腦也突出,兩人對了一下眼,就嗤嗤地笑。守燈在說:甭給我笑,好好劈柴!
守燈在窯場是幹體力活的,一有空就獨自鑽進他收拾出來的那個廢舊窯洞裡,不允許別人進去,他會在半開的門扇上架一個笤帚,笤帚上放上灰包,誰要進去一推門,笤帚和灰包就掉下來,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守燈在那個窯洞裡幹啥著,擺子說是守燈神經有問題,在裡邊配釉哩,不是把釉漿倒在坯器中搖晃,就是蘸了釉用嘴吹釉沫,他明知道都不讓他乾燒碗燒缸的技術活,還老想著要燒青花瓷呀!
守燈讓狗尿苔和牛鈴劈柴,其實他們已經劈得很多了。這種笨活原本都是守燈乾的,善人來後讓善人幹,而現在他們幹著,守燈卻也指手畫腳。守燈伸過了懶腰上廁所去了,牛鈴說:他多虧是階級敵人,他不要說是村幹部,就是個貧下中農,他比支書還能支使人!狗尿苔說:讓他今日屙不出來,屙血去!但兩人很快擠眉弄眼,幾乎是同時往守燈的那個窯洞跑去,到門口了,看看門扇上放沒放笤帚灰包,沒有,就鑽進去。他們想整一整守燈,故意把地上放著的盆盆罐罐打亂了原本的順序,看見了窗下桌子上還有幾張紙,也拿走了。狗尿苔說:上邊寫著字,不敢拿吧。牛鈴說:白紙不能拿,都寫了字了就是廢紙了,拿了給善人捲菸卷兒。狗尿苔又拿了幾張白紙塞在口袋,要給婆拿回去。出窯洞時,門後有一雙布鞋,鞋裡還有鞋墊,鞋墊上用針線納了個人頭像。在鞋墊上納人頭像,這在古爐村從沒有過的,狗尿苔說:他狗日的手巧,會紡線會做衣服,還會扎花兒。牛鈴說:他這是要把人踩在腳底下,他要踩誰呢,踩貧下中農?狗尿苔說:你說這話,要他命呀?!便把鞋墊取出來翻了個過兒放進去,又取出來,掖在懷裡。
從那個窯洞出來,牛鈴把幾張紙給了善人,狗尿苔就去燒著的窯口,將鞋墊塞進去燒了。牛鈴問:你燒了啥?狗尿苔說:塞了一把柴草。善人拿了那些紙,看了一下,說:這是守燈寫的燒瓷工序,這敢拿呀!牛鈴說:你念念是啥工序?善人就唸起來。這工序一共分七十二道,兩道為一組。第一組是勘山燒礦,是說發現礦脈後,用柴燒再用水澆,如果出現裂紋,裂紋細密均勻又有網狀,就可以開挖。第二組是運石碎石,是說把瓷石運來後用錘砸成拳頭大。第三組是舂石製漿,是說用碾或石臼將瓷石磨成粉末,再浸於池裡以泥耙摽渣,沉澱後,下邊的稠泥化成漿。第四組是取泥製坯,是說澄細淘淨的漿泥稍稍陰涼後掬成團,放進木匣裡捺平,然後提出匣製成磚頭一樣的塊。第五組是燒灰配釉,是說一切釉水無灰不成以青白,要用鳳尾草和岩石迭疊起來燒煉,用水淘細就成了釉灰,調漿時要稀稠相等。第六組是煉泥鍍匣,是說瓷坯入窯必須用匣缽套裝,匣缽用泥不用過細的,稍晾乾就放入窯裡空燒一次。第七組驗匣存庫,是說匣缽燒出後要以尺碼為準,量其高深厚薄,測其輕重,符合規格的存庫。第八組是化不淘洗,是說白不在大缸內化解成漿後,要精心除渣,再放入桶中漿呈濃稠狀移入泥房。第九組鏟泥踩泥,是說把泥放在大石板上要用鐵鍁翻撲結實,做成口字形,不停拍打成田字狀,再進行踩泥。第十組抐泥做坯,是說將泥搓揉均勻,讓泥裡氣排出,坐於車架以捧撥車使之輪轉,雙手按泥,隨手法而屈伸收放以定圓器。第十一組……
善人念著念著不念了,說:多得很,只念工序名吧。於是十一組修模定型,十二組刮坯印坯,十三組刮坯取釉,十四組削坯接坯,十五組捧坯曬坯,十六組薄釉吹釉,十七組蘸釉澆釉,十八組配釉塗釉,十九組捺水補釉,二十組淡描混水,二十一組捏雕刻花,二十二馱坯挑坯,二十三修匣裝坯,二十四加表滿窯,二十五挑柴燒窯,二十六開窯裝籃,二十七調泥摩窯,二十八看色選瓷,二十九擂料格色。
狗尿苔和牛鈴沒想到燒瓷貨這麼複雜,正聽得入神,頭頂上有了說話聲:唸完了沒?善人說:還沒,三十六組哩。覺得不對,抬頭看時,守燈就站在身後,忙說:不是我拿的。狗尿苔和牛鈴反身就跑。守燈說:狗日的還是賊麼!善人說:你總結的?守燈說:是洛鎮窯上的老師傅說的,我記下來,又補充了我的一些體會,比如提匣製成的磚式,我把它叫做白不。再是踩泥,我總結了幾句口訣。還有匣缽累煉常有折裂,我用竹篾箍了人火就不易斷。還有釉的配方,你知道有幾種配方嗎?善人說:我不知道,守燈,你行啊!守燈說:行屁的,洛鎮能燒青花瓷,咱村怎麼燒都不成。善人說:按你這鑽勁,肯定能燒成。守燈說:誰讓我燒?!善人說:支書知道不?守燈說:他只讓燒碗燒缸哩。善人說:這你要給支書好好說。守燈說:誰信我呀?!就是支書說我是金子,村裡人一哇聲說我是瓦片,支書也就把金子當瓦片了!善人說:你要和村裡人溝通哩,你一天不說話,老吊個臉。守燈說:打你哩你能笑嗎?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我是狗尿苔呀?!守燈拿了那幾張紙又進了他那個窯洞,善人再叫他,就是不回聲。
狗尿苔跑開後,卻佩服了守燈,覺得現在村人出工都使奸取巧混工分,守燈為了燒瓷貨還下這麼大工夫。所以在過後的幾天又來窯場找守燈拉話,但守燈一旦不說燒瓷貨的事就又是臉吊著,眼睛半睜不睜,壓根兒不願搭理。這一日,村裡人都上山幫著把燒好的瓷貨搬到窯神廟裡,正好那時廟後的水渠通了水,就在渠上架了木板,狗尿苔和守燈用揹簍背了幾十個碗下來,過渠上木板時,守燈停下來把一塊石頭支在木板下面。支書是和另一些人最後從窯場下來,支書先過木板,腳一踩,木板滑開,一個趔趄跌到渠裡,弄得一頭一身的泥水。支書進村後就認定這惡作劇是狗尿苔乾的,罵狗尿苔。
狗尿苔說:不是我乾的。
支書說:不是你乾的還能是哪個大人幹這事?
狗尿苔想說是守燈乾的,但他沒有說,最後承認是他乾的,說他想讓牛鈴掉到渠裡的。支書扇了他一個耳光。
狗尿苔很委屈,回來給婆說了,婆說:這守燈,說他能,能得很,說他腦子裡有水,還真有水。狗尿苔說:他是不是真的就像人家說的階級敵人?婆說: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唉。狗尿苔:他有病哩!婆說:是有病哩。
狗尿苔坐在院門口,琢磨守燈得的是什麼病呀,咋是這樣一個人,讓他又佩服著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當然就想到了霸槽。世上的事情真怪,要說邪吧,守燈是邪不過霸槽的,而且霸槽還罵過他,打過他,但他寧願要跟了霸槽,卻不願意了和守燈相處。有了風,巷道里的樹葉子全吹到了門口,然後在那裡旋著,葉子就像一排人,齊刷刷排列著轉圓圈,圓圈轉著轉著從地上浮起來,悠悠忽忽縮成一股往天上升,成一條繩了。婆在屋裡說:你發啥呆哩,給我把梯子端來,院牆上咋少了一頁瓦?狗尿苔卻說:我好多天都沒見霸槽了。
那條豎起來的繩突然消失了,像是被拉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