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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榔頭隊衝到了山下的路口,路口上只剩下了明堂、看星和本來。明堂就擔心紅大刀的人都去了村南頭,萬一榔頭隊從窯場下來了難以守住路口,便一面讓看星去村裡喊還呆在家裡的人,一面他和本來從窯神廟裡提了幾桶水往路口外的斜道上潑,盼著水能結成冰,使榔頭隊的人下來立腳不穩,他們就可以趁機打退。但水潑上去,並沒有結上冰,明堂倒是弄得渾身的衣服都溼f,便去窯神廟拿一條被子披上。披了被子剛出廟門,迷糊揮著那根沒了榔頭疙瘩的木棍已經從坡路上跑了下來,明堂去拿那木板刻成的刀,三把木刀架著還支在火堆後邊,一時拿不及,就從地上抄了個鐵鍁,大聲說: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拍你!迷糊說:你拍呀,拍呀!木棍就打了過來。那木棍用力太猛,半空裡將雪打成了一股,噴在明堂臉上,明堂眼一眨,覺得木棍過來,急一閃,迷糊撲了個空,差點跌倒,明堂拿鍁就拍,拍在了迷糊的屁股上。狗日的迷糊有挨頭,竟然還不倒,再要拍,迷糊已轉過身,雙手舉了木棍擋住了鐵鍁,咣的一聲,兩人手都麻了,咬著手撐著。這一撐,撐了個人字形,勢均力敵,倒一動不動了,後邊的人就一鬨跑過了路口。本來破了聲喊: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山了!榔頭隊下……。一棍戳在了腰裡,人在雪上滑出了幾尺遠,就勢便往村道里跑,一夥人就狗一樣攆了過去,

    明堂和迷糊還在撐。迷糊說:你撐不過我,我扳倒過你手腕子!明堂說:扳不過你手腕子,我卻能撐過你!迷糊說:啊呸!一口痰吐在明堂的臉上。明糊說:啊呸!一口痰也吐在迷糊的臉上。迷糊齒咧著在使勁把木棍往下壓,壓得明堂舉著的鐵鍁沒動,腰卻往下縮。明堂咬著牙子,五官就全往左挪位,又慢慢地腰挺直起來。然後你推著我過來,我推著你過去,地上的雪先還是白白一層,後來土和雪拌在一起,就成了泥漿。迷糊說:你腳蹬了石頭!明堂說:你也蹬麼!迷糊那邊沒有石頭可蹬。迷糊說:有種你不蹬石頭麼!明堂說:我就蹬!兩人再也沒了力氣,便都不說話了,只是吭哧吭哧喘氣。但是,明堂的大腿側突然癢起來,癢得錐兒錐兒的,手騰不出來去撓,兩條腿合併了要磨搓一下,迷糊猛一用勁,把明堂壓倒了,一腳踢在襠裡,明堂在地上滾蛋子。迷糊說:你癢了吧,老子也癢!他褲爛著,拿手就在那裡撓。冬生正好跑過來,見迷糊打倒了明堂,舉著一把木刀就砍,迷糊撓得得意,還抵頭往下看哩,木刀砍在肩上,就轉了一圈倒在地上。冬生說:你狗日的還看毜哩!撲過去壓住,一屁股坐在迷糊臉上,說:看麼,你看老子的毽!使勁扳迷糊的腿,迷糊的鼻血就流出來,不動了。冬生把迷糊的腿放下,迷糊還是不動,像死了一樣.,冬生站起來,說:狗日的死:『!迷糊卻說:沒死!冬生上去踹了一腳。迷糊說:我沒吃飯,吃了飯看誰能打過淮?!村裡起了哭聲,明堂和冬生不再打迷糊了,抓了一把泥和雪往迷糊嘴裡塞,說:吃你媽的×去!拔腿往村道跑。明堂說:哥,謝你啊!冬生說:不謝我,謝我娃!明堂說:謝你娃?冬生說:我在屋裡正睡哩,我娃翻豬圈牆,掉到豬圈裡f,哭聲把我吵醒來,醒來聽見村裡吵鬧,才知道榔頭隊衝下來了。這時候,幾個人沒命地跑過來,明堂和冬生還沒看清是誰,橫巷裡有人在喊:來人,來人呀,磨子讓人捅了!兩人趕緊跑進橫巷。

    橫巷裡,磨子倒在面魚兒家院門口。面魚兒老婆見磨子跑過來,是個血人,而且身後地上一道血點子,突然就倒在她家院門口,就叫:磨子,磨子!去把磨子往起拉,磨子沒有拉起來,磨子的肚子上一個血窟窿,腸子都流了出來,用手去捂,把腸子往肚子裡塞,塞進去又流出來,她就嚇呆了,乍著手不知咋辦,只有喊叫。磨子還能說話,磨子說:你取個碗來扣。面魚兒老婆就進屋拿了個碗,反扣在磨子的肚子上,要尋東西再套住,又一時尋不下,就撕自己的裹腿帶子,把碗和腰勒在了一起。

    善人從山神廟下來的時候,磨子還在路口,把一揹簍柴禾往火堆上添,媳婦來說他家的炕面坍啦。磨子說:咋坍啦?媳婦說:不曉得咋就坍啦。大夥還笑:咋坍啦,你兩口子折騰麼!媳婦說:他有那本事就好了!大夥就說:哇,磨子沒那本事?媳婦說:他這些天啥時回去過?磨子始終嚴肅,說:好了好了,正經事多哩!跟了媳婦回去,果然是炕中間坍了一個窟窿,覺得奇怪,便去葫蘆家借了兩頁炕面子坯,在院子裡和泥要修補。外邊打鬧起來,他也是以為榔頭隊下山了,急忙跑去路口,才知道村南頭來了金箍棒和鎮聯指的人。又跑去村南頭,混戰裡拳打腳踢地撂倒了幾個,再把三個攆進一條巷子,就看見巷子那頭站著戴花,便喊:攔住狗日的,攔住!戴花沒有攔,腳手亂乍,哇啦哇啦叫喊。磨子跑過去,埋怨戴花不攔.只要稍稍攔一下,他就攆上那三個狗東西了。戴花卻只顧說自己的,說有人進了她屋,說她是出來看動靜的,看著害怕又跑回去,說她進了廚房咋就看見那個裝糠的甕上草帽在動,她是用草帽子蓋著甕的,說她以為甕裡鑽了老鼠,一揭草帽,草帽竟然戴在一個人頭上,這個人他不認識,嚇得她就又跑出來了。磨子問:人呢?戴花說:還在屋裡。磨子就往屋裡走。戴花說:你一個人不行。又瘋了似地哇啦哇啦叫喊,便跑來了馬勺六七個人。馬勺的額頭上一個青包,夾襖的一個袖子被撕破了,剩下一半,一見磨子,哭喪了臉說:磨子,磨子,這弄成啥事了嘛!磨子說:他們來了多少人?馬勺說:上百號人。榔頭隊也下來了。磨子說:不敢讓外村人進來,天布呢?灶火呢?馬勺說:天布領人在村南頭,灶火他們去打榔頭隊了,一股子金箍棒的鑽進東斜巷,我們一路攆了過來。戴花你屋裡鑽了幾個?戴花說:我看見了一個。幾個人哐哨就踢開門往裡衝,說:一個人?把狗日的腿卸下來!戴花卻拉住了馬勺,說:不敢在屋裡打,一打開就把屋裡盆盆罐罐都打碎了,轟出來打,轟出來打!院子裡就一聲喊:狗日的給我出來!但藏在屋裡的人就是不出來。馬勺說:不會是黃生生吧,那狗日的熟悉咱村的。磨子說:黃生生也來啦?馬勻說:是來啦,還有麻子黑。磨子說:麻子黑?他咋回來的?!馬勺說:日他媽監獄是咋弄的就能讓他回來!狗日的眼睛都是紅的,見淮打誰,回村報復來啦!磨子擰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那我去找他!

    磨子跑了幾條巷,差不多巷裡都有人,不是紅大刀的一夥入圍著金箍棒的幾個人打,就是紅大刀的人又被榔頭隊的人攆著跑。凡是紅大刀人得勢的,他只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而紅大刀的人失了勢,他就撲過去幫忙,故意引得三個四個過來攆他,邊打邊退,退到杜仲樹下了,一腳將前邊的那個踢得碰在樹上,再壓在地上,另外的三個輪番進攻,來一個,打一個,嘰裡哇嗚地都打跑了,再把地上的揪起來,問: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門牙丟了,不吭聲,眼瞅在地上尋牙。他說:尋你媽的×哩,要尋就多尋一顆!一拳又朝嘴上打去,真的是一顆牙又沒有了。磨子說:麻子黑呢,麻子黑在哪兒?那人卻從懷裡掏出一張毛主席畫像,嘩地抖開,擋在臉上。磨子說:喲,你還會這樣?!一腳踢在腰裡,那人滾了一下,再一腳踢在背上,那人再滾了一下。斜對過的院子裡,三嬸一直趴在門縫往外看,開了門說:磨子,磨子,不敢打了,再打就出人命呀!磨子說:這你甭管,快進屋去!還是問:麻子黑呢?那人終於說:麻子黑是誰,我不知道麻子黑。磨子說:你是哪兒的?那人說:我是下河灣的。磨子說:除了下河灣的還有從哪兒來的?那人說:有洛鎮的。磨子想,麻子黑可能和洛鎮的人一塊來的。突然那人抓了一把雪猛地砸到磨子的眼睛上,翻起身就跑。

    磨子罵了一聲:我日你媽!揉著眼睛攆去,攆到橫巷口,眼睛還不大清亮,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迎面過來,就問:麻子黑在哪兒?那人卻說:麻子黑在這裡!磨子睜眼再看,面前果然站的就是麻子黑。立即說道:你狗只的還敢回來?!麻子黑說:回來找你哩!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磨子一個趔趄退了幾步,但沒有倒,低頭看見腰裡插著一把刀,刀把子上血往下流,流得像包穀酒燒成了往外出頭稍子酒。氣勢洶洶的磨子尋了半天要收拾麻子黑,麻子黑卻先下手為強,捅了磨子一刀,磨子嗤啦笑了一下,說:狗日的,你倒捅了我!便拔出了刀子,大聲吼叫,從巷子口攆了過去。麻子黑已經走到了另一個巷中的一個廁所前,並沒有跑,只是大步地走,也不回頭。磨子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又攆了幾步,腳底下軟起來,就拼著所有力氣把刀子甩了過去,他就趴在地上了。趴在地上還往前看著,刀紮在了麻子黑的屁股上,如果再高一點,就紮在麻子黑的腰上或背上,可偏偏紮在屁股上,麻子黑也是撲地趴倒在地上。而這時巷的那頭出現了幾個人,磨子已經認不清那是紅大刀的人還是金箍棒的人。

    面魚兒老婆用扎褲管的帶子勒緊了碗,明堂和冬生跑了過來,他們攆麻子黑沒有攆上,趕忙把磨子抬回了他家。

    麻子黑被三個金箍棒的人架起跑出了巷子,麻子黑就讓把屁股上的刀子拔了,說他能走,不讓架著。架著的人說:刀子紮了那麼深,還能走?麻子黑說:磨子他叔是個瓷髁,磨子也是個瓷髁,扎人都扎不到地方!他推著那三個人快去別處戰鬥去,自己就一瘸一跛順巷子走,血在地上滴了一路,他沒有扶牆,回頭還看見雪地上的血像梅花一樣鮮豔。一隻狗夾著尾巴從巷口往過跑,猛地要停,四個蹄子在雪地上滑行了一米,但收不住勁,幾乎就撞在麻子黑的懷裡。狗拿眼睛看著麻子黑,麻子黑認得這是灶火家的狗,狗眼發紅。狗也認得了這是麻子黑,看見麻子黑的眼睛發紅。狗說:汪!汪汪!汪!麻子黑說:讓開路!狗卻忽地撲過來咬住了麻子黑的腿後彎子。腿後彎子是軟筋,麻子黑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狗又閃開來,眼睛盯著麻子黑,口鼻裡噴氣,氣噴到麻子黑臉上,麻子黑覺得是一股子火。麻子黑要站起來,一站起來狗就往前撲,麻子黑把刀子又甩過去,狗競一側身斜著把刀子用嘴接住,四蹄翻飛著跑走了。麻子黑這才明白狗是來收繳武器的。麻子黑在那一瞬間有了害怕,前後看了看巷口,站起來,+屁股上的傷口撲嘰撲嘰往外流血,一條褲腿全染紅了。這時候,如果磨子,天布,灶火和明堂,甚至就是狗尿苔來,來一個,他也有些怯火了,偏偏就咯吱一聲,使他驚得回過頭來。

    咯吱聲是斜對面的院門開了,門縫裡伸出來的是守燈的頭。守燈說:麻子黑,進來,快進來!麻子黑就趔了腿進了院裡。守燈卻又跑出門去,他才回來穿了一身衣服,胳膊腿凍得還是硬的,跑得趔趔趄趄的,麻子黑以為守燈要拉鎖了院門喊人要捉拿他,守燈則拿了笤帚胡亂地掃了掃院門雪上的血,返身進來把門關了。

    麻子黑說:哈,我讓四類分子救哩!

    守燈說:你也是投毒殺人犯麼。

    守燈還是那麼細心,讓麻子黑脫下褲子,查看了屁股上的傷,要包紮,屁股上包紮不成,就和了鹽水給麻子羆洗。說:疼不?疼了咬根筷子。麻子黑說:我死過一回了,這算啥?!守燈又要麻子黑脫上衣,查看身上還有哪兒受傷,一解懷,便見前胸的肉上彆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守燈從來沒見過誰能把像章直接別在肉上,說:哪呀,你還戴毛主席像?

    麻子黑說:你恨毛主席吧?我不恨。我就恨古爐村!

    守燈說:我也恨古爐村。

    麻子黑說:那你跟我吧。

    守燈說:你入聯指了?

    麻子黑說:我是聯指的,但我不是洛鎮井岡山造反隊也不是金箍棒,我是我一個人,刺刀見紅造反隊。

    房後邊的院子裡一陣咣咣地敲門,那不是敲門,是在踢門,用石頭砸門,接著咵嚓——咚地一聲。守燈立即噓了一下,拉著麻子黑就到了上房。麻子黑說:瞧你這膽兒,怕個屁哩!守燈也不理他,立即把上房門拉了,叮嚀不要出聲,自己拿耳朵聽動靜。房後又是一陣打砸聲。守燈爬著梯子從牆頭上看,那是後邊天布家的院子,禿子金和另外三個人採了天布的媳婦往院門口拉,天布的媳婦在說:你們去尋天布麼,卻來尋我?禿子金說:我就來尋你!天布媳婦說:我一直在屋裡,你尋我幹啥呀?禿子金說:尋你幹啥呀,你知道不知道天布給我戴綠帽子?天布媳婦就說:禿子金兄弟,兄弟……。禿子金說:你不要叫兄弟,我不是你兄弟!旁邊的三個人,守燈認不得.一個拿了棍一下子打折了院牆裡那棵丁香樹的一個枝股,又戳下了簷簸上的一個篩子,篩子裡晾著黃豆,黃豆稀里嘩啦撒了一院。簷簸上還臥了一隻貓,貓撲下來要抓那人的臉,另一個人把貓踢翻了,自己也被黃豆滑得坐在地上,在說:禿子金,有仇就報,我們給你壓她腿,你把她日了!另一個人就撲過去把天布的媳婦壓倒,已經把上衣撕開,手在抓奶。天希的媳婦就吱哇叫喚。禿子金看著天布的媳婦,卻把踢翻了的貓抓起來,說:你以為我日你呀,日×日臉哩,你瞧你那爛眼子,我還看不上日的。突然就過去拉開了天布媳婦的褲腰,把貓塞了進去:說:讓貓日你!天布媳婦立即在地上打滾,越打滾貓越在襠裡胡撞亂抓,天布媳婦就聲嘶力竭地號叫。守燈從梯子上下來,麻子黑卻在上房裡吃煙,說:咋回事,你變臉失色的?守燈講了禿子金整治天布媳婦的事,說:禿子金是狠。麻子黑說:咋啦,他天布就不狠啦?他們誰不恨著對待咱們?守燈說:那也是。麻子黑說:你入不入刺刀見紅?守燈說:你不嫌棄了,我入,可我入了就不能在古爐村呆了。麻子黑說:我也不在古爐村呆,我剛才捅了磨子,我再也不願回古爐了,咱倆趁亂離開,到外邊鬧世事去。守燈說:啊你算報了仇……那我……這裡欠我的太多,我……。麻子黑說:說話!別肉肉囔囔的含糊,你想幹啥?守燈說:我家成分是支書手裡定的,我一輩子沒翻過身。麻子黑說:好,去見他支書,支他媽的×書哩,見他朱大櫃!

    兩人在守燈家裡穿好衣服,繫緊了鞋帶和褲帶,守燈端出了米麵罐兒,米麵罐兒裡還有著米麵,但已經來不及攤餅擀麵條了,又把米麵罐兒放好在櫃蓋上,去拿蘿蔔。守燈拿了四個蘿蔔,自己在懷裡揣了兩個,把兩個給了麻子黑,麻子黑卻提了凳子哐啷把米麵罐子打碎,米麵流了一櫃蓋。守燈說:你讓我把嘴吊起來呀?麻子黑說:不回來了你還要這米麵?!你不吃了也別落給別人!守燈撲過去抓了一把包穀糝往嘴裡塞,塞著塞著,呸地就吐了,只將櫃上的一件小青花瓷瓶也揣在懷裡,他說:這個我不能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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