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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甦之龍

    中國是由龍和鳳組合構成的國家,其民族,甚至其靈魂亦是。

    埃及和東方諸國的古代文明失去了繼承者,而中國卻能傳承古代文明,其理由就在於此。

    頹廢且失去呼風喚雨能力的龍被充滿朝氣的鳳吃掉,龍卻在鳳的強健軀體中復活,這樣反覆交替演變才使中國延續至今。

    發達集團的文明達到鼎盛就會安於和平與繁榮,而當文明達到頹廢境界時,更樸素更強大的集團就會將它推翻,建立起新的體制。中國這種歷史的演變形式,不外乎就是龍鳳交替的過程。

    “如果沒有五胡、契丹、女真和蒙古的入侵,不為漢民族注入新鮮血液的話,恐怕漢民族就不會延續至今。……”

    這是顧頡剛在《古史辨·自序》中所寫的內容。不言而喻,五胡和蒙古等都扮演了鳳的角色。

    確切地說,中國的悲劇在於吃掉龍的這些鳳不久又變成了龍。

    中國歷史雖有變化起伏,但從根本上沒有過翻天覆地的變革,而總是在重蹈覆轍。

    應該讚頌只是延續生命的功績呢,還是應該譴責導致反覆停滯的罪惡呢?總而言之,我們應將功與罪都歸結到這條不死的“龍”身上。

    原始時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如還要將龍和鳳與圖騰結合在一起,這豈不就如同兒戲嗎?我們來思考一下象徵文明傳統的龍及象徵粗獷而充滿活力的鳳吧!

    為什麼鳳要變成龍,又使滅亡的龍復甦呢?這個理由很簡單,是因為鳳憧憬龍又襲擊了龍。鳳最初的目的是吃了龍後自己要變成龍,最終鳳的能量是為了成為龍而消耗殆盡的。

    當然,這種轉變不是立刻進行的。鳳的性格逐漸地消極,而龍的性格則不斷地積極,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這種轉變。

    鳳的活力尚處於旺盛期,而且龍也在頑強地復甦。——在歷史上是否有過這種狀態呢?如果有的話,那應是中國的黃金時代。

    如果將這種時代剪裁併拉到眼前,我們將能俯瞰到由龍鳳組成的中國史上充滿活力的一幕。再將象徵那個時代的人物鏡頭拉近,如仔細觀察,我們就一定能看得更清楚。

    讓我們來尋找一下那個時代和人物吧!

    太古時代以及堯舜那種傳說中的聖王必須除外。

    孔子曾無限崇拜的周公也不在選擇之內。滅殷商的周朝初期顯然是鳳。單從青銅器來看,殷商的更為美觀。

    龍鳳之國根據《尚書·召浩篇》的記載,周公和成王祭祀天地及祖先時的貢品為牛2頭、羊1只、豬1頭,用品極為樸素。根據卜辭記載,前代的殷商在祭祀時,一次竟使用貢品400頭、500頭,這種情況是極為常見的。

    以紂王代表的殷商末期是龍最為頹廢的時代。有人列舉飲酒是殷商滅亡的理由之一。在殷商的青銅器中,實際上有很多樽、罍、壺、彝、卣等盛酒的容器,還有爵、觚、角、斝等飲酒的器皿,可見頹廢的龍一味地沉醉於飲酒。

    周國禁止飲酒。對興起於西北貧瘠土地的周國來說,穀物為貴重之物,用於造酒是毫無道理的。

    奢侈不能說是文明,然而不能奢侈的狀態也決不能稱為文明。

    儒家尊重裝飾和儀表,這是“文”的象徵,文明必須伴隨著某種奢華。實際上,儒家將“文質彬彬”——裝飾、儀表與實質的融合視為理想,然而孔子自己卻傾心於簡樸。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篇》)

    如要選擇哪一方的話,與奢華相比應以樸素為佳。孔子連做夢都夢見了周公,一定向往其精神世界吧。

    “季氏富於周公。”

    這種隨意的言論在《論語·先進篇》中曾多次出現。這只是拉出周公而已,與其說周公不甚富有不如說他質樸,在孔子心中一定有這樣的意識。孔子讚美了周公親自揮鋤放牧的聖王形象。這種裝飾、儀表只不過是維持秩序的方法而已。

    為此,詩人屈原在《楚辭·天問》中,對持鞭作牧的文王(周公之父)感嘆道:號衰!

    屈原不禁這麼哀嘆。

    周公將殷這條龍吃掉,對其所含的酒精成分大為躊躇。他是鳳,在他的軀體中還不能使龍充分復甦。

    周成為“禮經三百威儀三千”的威嚴禮樂之國是在建國一百年以後的事情。令人遺憾的是,在那個時代還沒有發現獨具龍鳳魅力的人物。

    那麼,仰慕周公的孔子這位人物,能說是我們要尋找的“龍鳳之人”嗎?

    從結論上來說,我認為可以。

    作為人文主義者,在孔子的心目中華麗的龍栩栩如生。

    然而,在他那絕對斷然的腔調中,我又感到了鳳的魂魄。

    “子曰:天生德於予。”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上天賦予我這種品德,鑽研自家學說以外的學問是有害的。——這話聽起來不是武斷嗎?而且,他的行動也有相同的傾向。

    孔子從蒲國出來時,作為條件答應了“不適衛”,並在神面前發了誓,這才被允許出蒲國。但是孔子仍去了衛國。子貢問孔子說:“能違背誓約嗎?”孔子聽後坦然答道:“因是盟約(強迫的誓約)違背也無妨”。

    墨子在《墨子·非儒篇》中指責孔子:今孔某深慮同謀以奉賊,勞思盡知以行邪。簡單地說成“賊”,這大概指革新官僚集團那類人吧。即便如此,也可明顯地看出這是將自己的信念強加於他人。

    儒家的招牌之一是“仁”字,如郭沫若在《十批判書》中指出的那樣,在卜辭和金文中都沒找到這個字。仁,也許是春秋時代的新詞語。這個字在孔子時代大概就已存在,但時至今日我們理解“仁”的概念卻可能是孔子創造的。他雖說“述而不作”,但除將周公及周國理想化以外,孔子還是創作了不少東西。康有為(1858—1927)對孔子做了“託古改制”的評論。確實孔子有這種強詞奪理的行為,這說明孔子頗有強悍的鳳的一面。

    孔子雖是龍鳳式的人物,但以孔子為例卻不得不讓我躊躇不前。孔子被人們稱為至聖,是最高理想的人物。因此,他在鳳的時代以鳳的姿態出現,在龍的時代又被潤色成龍的形象。漢武帝時代寫成的《史記·孔子世家》中的孔子,與新政王莽時期從密庫中公佈於世的《春秋左氏傳》中的孔子形象,兩者相差甚遠。不僅如此,孔子從出生前就已被弟子們裝飾起來,要完全消除這些理想化的裝飾性外衣,我不得不自嘆力不從心。

    作為對中國發展至今有貢獻的人物,現代史學家夏曾佑列舉了孔子、秦始皇、漢武帝這三位。中國的“教”由孔子所形成,“政”始於秦始皇,“境”則由漢武帝奠定基礎。

    教,即指中國的思想、精神,由孔子集大成的說法似乎有些過分。儒家只是諸子百家中的一家而已,但對儒家將中國應是一個國家的思想滲透到人們意識中的功績,我們必須給予高度評價。

    道家尊崇“小國寡民”的理想鄉,如按道家思想所為,中國恐怕會形成數百個國家。

    名家偏重觀念論,由於正名糾正名分,使名與實一致。頗有把握時代精神的功績。然而,無奈的是名家即使培養了幾名雄辯家,他們也遠離政治。

    法家離政治最近,可偏重技巧。儒家的政治技巧不如法家那樣精細,但由於強調了精神方面,影響的範圍更廣泛。

    在前面,我將擁戴盟主的古代部族聯盟用原始國家一詞來表示。處於盟主地位的農耕部族,讓奴隸從事農耕,自己居住在城郭裡,構成了都市國家的形式。《尚書·酒浩篇》中所謂殷的“五服”是指以城郭為中心,在周圍同心圓里居住的五個階層旗下的部族,即侯、甸、男、採、衛。住在離城郭最近地方的是與盟主部族關係最親近的“侯”,稍遠地方住的部族是“甸”,與侯相比處於略微疏遠的關係中。

    這種“五服”形式是他們意識中的天下,其面積如從整個中國來看微乎其微,只是黃河中部流域一帶的彈丸之地。

    這個天下在不斷地擴大,過於擴張就會產生分裂,分裂後又會出現幾個附屬中心。

    春秋戰國正是這樣的時代。將這種時代視為中國的混亂期,或者衰退期是錯誤的。周王朝也許是不安定的,可從整個中國來看,文明圈擴大後,一個盟主部族就無法控制了。這不是衰退期,而是充滿活力的成長期。

    在各地方的中心,一旦形成幾個城郭城市,就能從中央王朝獲得半獨立的權力,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五服”,從而形成了國家的雛形。這個時期不是混亂期,應稱為順從擴張的調整期。

    雖說是戰國時代,卻沒有進行連綿不斷的戰爭,社會意外地安定。學術和藝術的發達使諸子百家出現了百家爭鳴的盛況,工商業繁榮,技術進步。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安定,就不會出現這種景象。

    最後,西部落後的秦國實施了灌溉工程和運河建設等富國強兵的政策,成為強大的國家,終於統一了天下。

    如果秦國也和其他國家一樣不思進取的話,那麼局面將呈膠著狀態,一半的國家並存,中國就會出現現在歐洲似的狀態。

    秦的始皇帝,就是鳳中之鳳。

    然而,即便一統天下,不知何時也可能再次分裂。中國大陸依然存在著歐洲化的危險。

    秦朝滅亡過早。

    萬幸的是,另一隻雄健的鳳展開巨大的羽翼,將秦朝的遺產全部歸為己有。這就是漢代高祖劉邦。

    但危險並沒有消失。

    為了防止中國分裂,即使增強軍事能力,建立制度,嚴肅法紀,這些東西經過漫長的歲月也有腐朽的可能。

    而有一種不會腐朽的東西,它能永久地防止中國分裂。那個東西就是——中國應該統一成為一個世界。這種確信存在於人們的心裡。

    漢王朝採用儒教,在不知不覺中用凌駕于軍隊和法律之上的強韌力量保護了中國。漢王朝總會有崩潰的時候,而中國卻得到了保護。

    與其說孔子所主張的是政治技巧,不如說是政治理想。他的理想主義規定:中國的天下應是由一位聖王來統治的一個國家。

    孔子從堯、舜、周公等古代人物中尋找聖王像,也許已被裝飾化、理想化,但孔子講述先王之道的激情,卻像火焰一樣在人們心中燃燒。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篇》)

    孔子生活的時代是文明的擴張期,諸侯割據各地執掌政治,這是天下無道所致而已。如在有道的時代,則必須由天子,而且是聖人天子來統治。

    正因為是聖人,其統治的天下才不能分割,其光芒應照耀所擁有的世界。——孔子如此說。

    秦朝的始皇帝統一天下是現實法家的重大勝利。然而,人們確信這種統一超越了王朝更替,應該永遠延續下去。這種確信是提倡理想的儒家的勝利。從勝利的程度來說,儒家一方更大些。

    我可能過於讚美孔子了。

    中國以統一的形式(有時是物質的,有時是精神的)能延續至今,也並非沒有其他理由。

    在春秋戰國時代,盛行全國規模的交流,應可列為理由之一。例如,外交使節、人質、俘虜等的交流;或者諸侯招聘人才,文化人前來應聘的周遊、遊說等人才交流;同時還促進了學術、知識以及技術的交流,就連政治聯姻也對這種交流起到促進作用。除此以外,從地理水系來看,也有中國意外地易於統一的觀點。

    可是,這種程度的情況與歐洲應沒有多大差別,而且歐洲還屬於以基督教為中心的相同文化圈。這包括法國、德國、意大利、俄國等國家。從面積來看,春秋時代諸侯的一個國家就可同上述國家相匹敵。

    中國由秦朝統一後,又經歷了多次分裂,既有三國鼎立的時代,又有南北朝對峙的時代,還有更被零碎分割的時代。可是,就連生存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也認為眼前的狀態是不正常的,而統一才是正常的狀態,對此沒有半點懷疑,現在也是如此。

    孔子的儒教對中國大概也有毒害之處,但將中國是完整的、是不可分割的世界這一信念鐫刻在人們心中的功績,必須給予高度評價。

    可以說孔子是精神領域的龍鳳。

    如同我前面所謝絕的那樣,關於評價孔子,我力不從心,只能敬而遠之。

    現實世界中的龍鳳,我要另外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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