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子路的一隻胳膊是從她的腰部伸過去摟抱的,女人的臀大腰細,胳膊摟過去並不至於墊著。現在,他輕輕地抽出了胳膊,翻過身睡下。世上的人是多的,可一個人又能有幾個知己的朋友呢,即便面對朋友,甚至是妻子,也不是有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子路兩條腿伸直,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雙手就搭在了心口,他聽見院子雞棚裡的雞在咕咕咕地發著響聲,響聲又似乎是從心口裡發出來的,腦子裡就又是迷迷離離的一番景象了:他去找蘇紅,一出門就飛起來了,原來空氣如同水一樣,他的胳膊和腿卻能划動,回茬麥地裡的玉米已經半人高,但那只是水中的細草,他是一條魚在飛穿,浪湧起一堆堆白銀使細草搖曳不止。他找蘇紅的目的並不僅僅為了南驢伯的家事,他希望在蘇紅那兒能見到菊娃,但是,菊娃並不在那裡,牆上的相框裡有一張菊娃和蘇紅的合影,他看了那麼一會兒,仍沒有說出把菊娃找來的話。蘇紅一直是窩了身子在沙發上和他聊天,她的眼睛細長,而且微微豎起,尖下巴翹著,有幾分狐相。子路總覺得她是狐狸,他才來的時候她一副倦態,長長的對話,她竟面有紅暈,眼睛光亮,而自己卻越來越四肢無力了。她說:“瞧你沒精打采了,是不是把菊娃叫來?”他說:“這好嗎?”她說:“你盼不得見她哩!”竟真的把菊娃找了來。菊娃衣著樸素,臉面卻明顯地修飾了,但臉面如何收拾卻無法遮掩眼下的青黑,這是子路最不願見到的。當他在省城裡開始研究古漢語的時候,菊娃那幾年老是害病,手腳浮腫,眼圈發青,他三天兩頭地寫信要她好好治病,菊娃的來信卻是說:醫生認為沒有病,只是脾氣不好,肝溼氣過重所致。他又在信裡反覆指出她的脾氣固執急躁,由此又數說她的無故愛嘆氣,捨不得花錢,不注意打扮,太照顧她的孃家,他是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改造得盡善盡美。然而這種苦口婆心卻適得其反,他們以後的信裡就多了各執己見的爭吵,他明白了各人的脾性都是天生就的,這如給狗每日吃肉狗也下不了一顆蛋,而雞即使不去飼餵,吃草吃石子,它仍是一天下一顆蛋的。當他們有了孩子,孩子又是殘疾,他們的矛盾似乎更尖銳了,在她抱了孩子去省城或他回到高老莊,相聚的短短日子裡,常常因一張桌子的擺置,一件衣服的顏色,甚或吃飯的姿勢,兩人就鬥慪生氣。菊娃認為是子路在開始嫌棄她了,子路的一片好意不被理解,便沉默寡言,麻醉於酒中。隨著他的研究成就日漸大了起來,他有了機會接觸了一批富有氣質的城市現代女性,一個女人便在他的生活中出現了。憑心而論,這女人並不漂亮,但卻有著與菊娃完全不同的生活習性,在那一個春雨綿綿的傍晚,他和那女人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集會,在返回的路上經過了城河公園,他們進去坐在那幽暗的林子中的小木屋裡喝茶,他們擁抱了,而令他驚撼和幸福的是她竟俯下身去xx交了他的東西。這一次驚心動魄的外遇,使子路如六月天的麥場著了火一樣無法收場,每次做愛之後,他後悔和內疚,但她一到來,卻無法控制。這種喜悅曾久久壓在心裡,又急迫地想向知己的朋友傾訴和炫耀,終於有一日講給了一個朋友,朋友卻說:是她呀,你是把麻雀當花喜鵲了嘛!子路在那個時候是不愛聽對情人的責貶,他說:人非魚,人哪裡知道魚之樂呢?!過後,朋友的話畢竟又對他產生了影響,發覺了那女人種種不足和長相上的毛病,但他始終沒有惡她,他感激著她,使他第一回品嚐到了城市現代女性的滋味。當菊娃又一次來到省城終於發現了他的婚外之戀,她怒不可遏地與子路鬧,子路先是不承認,後來如實招供,並承認了錯誤,保證不再往來,但菊娃再也不與他同床,每每說得好好的,各自都洗了身子,他已經爬上去,菊娃就歇斯底里地發作,嫌他髒,將他掀推下去。這樣的情況日久,菊娃就提出了離婚,而且是非離婚不可,並四處張揚,鬧得他單位的人都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一鬧起來就手腳冰涼,口吐白沫,數天不能恢復。子路一是受不了紛紛揚揚的議論,二是受不了她的這種發作後的病態,就同意離婚了。在這之後,那個女人也曾來找過子路,子路已經與她沒有感情,甚至產生了是她的出現才使他家庭分裂的仇恨,他開始過獨身的日子。這期間,父親去世了,他趕回高老莊奔喪,菊娃是離婚沒有離家的,親戚們指望他們重歸於好,事情幾乎有些希望了,但他耳聞蔡老黑一直追她,她還加入了蔡老黑的葡萄收購站,他倒計較了,追問起他們的關係到底如何?菊娃說:蔡老黑只是對我好。子路在鄉下是要顧及臉面的,因為鄉下的是非更多,他說如果要復婚,那他要報復蔡老黑的,比如,託人去砸斷他的腿。菊娃說:你報復誰?那女的我報復了沒有?子路從她的話裡聽出她與蔡老黑必是有關係的,他可以犯錯誤,而他的女人卻不能犯錯誤,於是他是一氣走了,回到省城發誓要找一個老婆,一個自己最滿意的讓外人企羨的老婆,而從此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心態思維和其族種。這就認識了西夏。再婚後的日子,一切都依子路的心想而事成,西夏的短處可能是菊娃的長處,而菊娃的短處卻沒有一樣不是西夏的長處,子路是很得意的,但每每當兩人歡樂之後或一塊去郊遊,去看戲,猛地就想到了菊娃母子,靈魂就不安起來。
他惟一能做到的是給菊娃寄去錢,錢雖然不能頂替一切,而他也只能以錢來表示他的心意,平衡他的心理了。今晚在蘇紅處,他就是掏了千元交給菊娃,菊娃硬是不肯收的,蘇紅也在一邊勸說菊娃,菊娃說:“我收過他不少錢了,雖然這錢我都花在石頭身上,做爹的畢竟要管兒子的,但現在子路是有家了,他願意這樣,人家就也能願意?引起矛盾那算什麼呀?!再說,這次回來給老人過三週年,正是花錢的事兒,他能帶回來多少錢呢?”還是不收。子路就把錢交給了蘇紅,讓蘇紅一定要交給她。現在,見過了菊娃,又把錢總算讓蘇紅收下了,心裡寬展了的子路樓抱了西夏,他想象著這個夜晚菊娃一個人在睡嗎,她是在後悔著那一場衝動下的離婚,還是在清寂中堅持己見地忍度孤獨?子路的眼淚就默然流了下來。
西夏翻了個身,一條腿擱在了他的腿上,並且有一隻手抓著他的那根東西,另一隻手卻把被子往上提,提過了頭頂,兩人的腿就裸露在了被子外邊。子路說:“瞧你瞧你。”坐起來把被子往下拉,蓋住了西夏鷺鴛一般的長腿,西夏迷迷糊糊並沒有醒。大人們在睡著的時候形象都是可怕的,但西夏的睡態如嬰兒一般可愛,月光明晃晃地照進來,子路俯下身去吻了一下那細而飛揚的長眉,撲撒著的睫毛,以及那抿著的有著稜角的嘴唇,他產生了一個念頭:西夏會和他偕老嗎,太美豔的女人都是短命的,會不會在什麼時候西夏要突然死去,那麼,他就再和菊娃復婚?這念頭來得是那麼突然和奇怪,子路不覺有些害怕,呸呸吐了口唾沫,恨自己怎麼能有這種念頭?!就在心裡說:那麼,就盼菊娃快快找著合適的男人嫁吧。他思索著高老莊方圓所認識的中年男子,離過婚的並沒有幾個,而且絕不能配得上菊娃的,就後悔當初仇恨過蔡老黑。蔡老黑夫妻關係一直惡劣,是不會長久的,他愛著菊娃,菊娃也待他好……可是,可是,子路想到這裡,心裡又憋上了一股氣來,說不清是恨起了蔡老黑還是菊娃,煩躁得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