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力彷彿是一個很奇怪的過濾器。過去的生活分明就像眼前的現實一樣,是充滿了甜、酸、苦、辣人生百味的,可一經這過濾器篩選,對過去的體驗則變了味道:苦澀越來越少,甜蜜卻越來越多!
存款工作的不如意,再加上野鴨湖上發生的故事,讓難得在工作中稍有停頓的龔梅,越來越喜歡忙裡偷閒地回憶過去了。在片刻閒暇的不知不覺之中,她總能回憶起在江南小城與老康初相識時的那些日子,她還記得在與老康第一次相見的那次銀行內部舞會之後,發生的故事:
江南的夜晚,靜謐而溫馨。她和他慢慢地走在燈光幽暗的桃花溪邊。江水的清流被夜幕披上了神秘的黑紗,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鱗光,像是在黑色的錦緞上,滾動著無數顆迷人的亮晶晶的珍珠一般。
“你怎麼曉得我還沒走?”龔梅是收拾完會議室的桌椅,在走出銀行大門時,和康處長不期而遇的。但是,她不相信這是巧合。
康處長老實巴交地交待了:“我一直在外面候著呢,舞會散了,可我壓根兒沒走!”
看見著書立說、高高在上的康處長走下自己的官位之後,原來是一個像小孩子一樣老實的人,龔梅不禁活潑地笑起來:“為什麼?”
康處長的嘴蠕動著支吾了幾下,卻始終沒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我琢磨著請你吃一點兒啥。”終於,望著桃花溪水沉默了好一陣的康處長毫無新意的找到了一個理由。
“為什麼?”此時,龔梅的一對杏眼,笑望著眼前的書生,更是一副十足的頑皮勁兒。康處長的學問、儒雅和作派是小城市的人無論如何也裝不出來的。也正是康處長的儒雅與真誠,此時此刻深深地打動和吸引著她。
“你問為……啥?”雖然月光和燈光都不明亮,卻依然依稀可見,康處長被搞了一個大紅臉。
龔梅見康處長一副窘迫的樣子,便不再逗弄這個書呆子,大大方方地先開口了:“還是我請你吧!”
康處長還想客氣地說啥,龔梅索性打斷了他的話:“我想聽你談金融無序競爭!”見康處長一副驚愕的神情,龔梅又忍不住玩笑道:“你是博士。這個理由,還算恰當嗎?”
這個江南的古老小城,在九十年代,還沒有酒吧,更沒有麥當勞。他們倆身隔一尺距離,來到了一家西餅屋。
康處長的大腦興奮異常,行動上自然更是一派殷勤。他點蛋糕,要咖啡,把面前的小桌擺得滿滿的。讓他奇怪的是,西餅屋裡的龔梅沒有了江邊的頑皮和活潑,總是一本正經、一臉的矜持。
“您認為中國的銀行在外資壓迫下,能繼續維持嗎?”這是龔梅一邊喝咖啡,一邊說出的第一句話。
康處長哪裡想說枯燥無味的金融業務,他惦記著談風花雪夜的詩歌,更想聽龔梅講她以往的生命歷程和各種人生感悟,這才是談情說愛的開始嘛!但是,面對正襟危坐的龔梅,見她那一臉的嚴肅與正經,康處長只好悻悻地點頭,沒支聲。
餐廳裡播放起了王傑那首憂鬱的歌《回家》:“……誰還記得當年我眼中的希望,誰又知道這段路是如此漫長,我不在乎有沒有夢裡的天堂,握著手中的票根,是我唯一的方向……”
老康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回家的感覺就在那不遠的前方,古老的歌曲在唱著童年的幻想,走過的世界不管多遼闊,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老康望著龔梅一對秀氣的杏眼,意味深長地說:“每聽到這首歌,我彷彿就感到自己的靈魂在漂泊,立刻就有一種衝動,想找一個可以寄託靈魂的地方安歇下來!”
龔梅意識到老康的弦外之音是在向自己求愛,她又何嘗不是久久期待著這樣一個可以寄託靈魂的愛的港灣呢?但是,她卻沒有應和老康,也沒有提這首歌,反而用杏眼不安地望一下四周的食客,打斷了老康接下來的意味深長的哼唱,繼續問:“您認為中國的銀行之間應該怎樣做,才算有序競爭?”
康處長無可奈何地應付道:“我有一本書,對這個問題談得比較細。我一會兒回招待所,可以送你一本。”
龔梅繼續認真地討教:“我問的,正是您書裡沒說清楚的!”
他們就這樣一問一答,沒有半點溫情、沒有半點搞笑,極規範地喝完了咖啡,又吃了一點兒蛋糕。
康處長雖然失落,但依然沒忘記表現男人的熱情,他客氣著想再點一點兒啥,龔梅卻攔住了他,一本正經地建議道:“康處長,明天您還要開會。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裡,可以嗎?”
龔梅的行為舉止把康處長心中的愛情火焰澆得幾乎熄滅了。他只得悻悻地點點頭,連出聲的勁頭都沒有了。他勉強起身,準備為這莫名其妙的一餐買單,可他還沒起身,龔梅早風一樣的飄走了。她用自己每月幾百塊錢的微薄工資買了單。而後,兩人一前一後、悶悶不樂地走出了西餅屋。待重新回到無人的江邊之後,龔梅像演四川的變臉戲一樣,突然撕下了冷臉變熱臉,“咯咯”地笑起來,少女一般的頑皮寫滿了秀氣的臉,而後用她那美妙的小嗓大聲地唱起來:“……回家的渴望又讓我熱淚滿眶,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聲唱?我在歲月裡改變了模樣,心中的思念,還是相同的地方……”。
“你也喜歡這首歌?”康處長詫異萬分。
“當然喜歡,誰不想有一個自己的窩,時時刻刻有著回家的感覺!”
老康的心智被眼前這個美女變化無常的臉式弄得稀裡糊塗的;他的思維也被衝得亂七八糟的,簡直混亂極了;他的語言是更顛三倒四,似乎忘記了順序:“剛才……笑啥……你笑?”
龔梅停住歌聲,又莫名其妙地高聲笑了兩聲,大聲說:“難為你了,剛才和我合作得那麼好!”
康處長更詫異了:“我?和你合作?啥時候?!”
“是呀!整整一頓飯的功夫,你除了銀行改革、建立誠信體系,一句其他的話都沒有!換上其他的人,恐怕早給煩跑啦!”
康處長被弄蒙了,心裡怨狠狠地說:“不是我願意談商業誠信呀!你一句一句的問,我不說這個說啥!?”他正要開口訴苦,龔梅攔住了他的話,先開口了:“你知道嗎?剛才坐在我們身邊的一撥人,是市政府的!”
“那又怕啥?和我們有啥關係嗎?”
龔梅沒提起她未來的市長公公,只點到了結果:“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到處都是封建腦袋,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眼睛!如果我和你說了什麼工作以外的事情或者你和我一見人多就換地方,明天一早,就一定會說我們有苟且之事!如果我們邊吃邊唱,那更得滿城風雨啦!”
辦公室的門“咚咚”地敲響了,龔梅夢一般的回憶也就此嘎然而止。她只得又從一個過去未出閣的大姑娘變回了現實五一支行的女行長。她輕聲吩咐道:“進來!”
譚白虎一副謙卑模樣地走進來,輕聲說:“龔行,你們家的老康來了!”
“老康來了!”龔梅的心一驚,又一亮,“他怎沒直接上來!?”
“他來之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有一單業務要和您談!”
龔梅面露尷尬之色,站起身,微笑著說:“他有什麼業務?為什麼不直接找我?”
“他說,您的手機設置了呼叫限制!”
“對!我倒忘了這事情!”龔梅幾乎忘了自己現在與老康還處於冷戰時期。其實,現在的她對老康的怨氣早已經沒有了,不用調查就已經不相信老康會與在家裡見到的那個大眼睛、大臉龐的女孩兒有什麼瓜葛了。她曉得,現在的女孩兒,尤其是漂亮女孩兒,一個賽著一個地精。難道一個被社會視為無用之人、身無分文的老康,對女孩兒還有那樣的吸引力嗎?對此,她表示堅決地懷疑。
“讓他上來找您吧?”譚白虎問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裡忒不是個滋味,可他又說不清楚這不是滋味的滋味,到底是啥子滋味。
“那好,你就把他帶上來吧!”龔梅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是甜滋滋的。她想,她與老康之間的戰爭,不論因為什麼而起,都早就應該結束了。
現在的老康已經一改以往的頹唐,不但西服革履,而且頭髮烏黑髮亮、紅光滿面的。他一進門,不等譚白虎退出去,就先對與自己分居多日地老婆,爽朗地笑起來,聲音裡沒有半點暗啞地玩笑著說:“龔行長,你的臉色,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呦!”
等譚白虎為老康沏上一杯茶,轉身出去之後,龔梅本來想對老康溫柔而說的話,不知不覺地又變成了沒好氣兒地呵斥:“你又來找茬兒是不是?!”
“我咋能幹這多餘的事兒!?”老康見老婆依然橫眉豎眼的樣子,立刻收了自己的笑,“瞧瞧,咱倆這是咋回事兒!咋一開口氣就不順呢?”
“那要問你自己!一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陰陽怪氣的!”龔梅改變了自己的語調,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緩下來。她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後在老康的身邊坐下來。她一邊慢慢地喝水,一邊不動聲色地端詳著老康,“多日不見,你倒真的滋潤了!”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其迷途而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老康望一眼自己的老婆,做出很在意的樣子,打著哈哈。
“怎麼?那女孩兒沒跑?”龔梅的話語裡譏諷中帶著難以抑制的醋意。
老康又笑了,他明白老婆依然記著上次在家裡瞧見江莉莉的茬兒,本來想解釋幾句,可話一出口就不是心裡想的味道了:“她憑啥跑?我們每天都能見面呢!”
龔梅冷笑兩聲:“你老康好福氣呀!不但碰上我這麼一個傻女人,又不曉得從哪裡揀來一個更傻的!怎麼?現在,她陪你一起賣詩集呢?”
老康見龔梅越說越不著譜,沒心思再跟老婆鬥悶子,就實話實說了:“我本是說了嗎?覺今是而昨非!現在我已經不寫詩了!到保險公司去了,那女孩兒也是保險公司的!算是同事吧!”
龔梅一聽,心裡更不舒服了,話音也就更陰陽怪氣起來:“呦,看來人家不傻!不但讓你幫了錢場,而且又幫了人場哪!”
“我今兒主動來,可不是來吵架的!”老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接茬兒繼續抬槓,而是言歸正傳了。
“那你來幹什麼?快說,我馬上還要出去下企業呢!”
“幫你做業務!”
“你?做什麼業務?”龔梅一副不屑的神態。
“我聽說,你們在拉至大投資公司的一筆存款?”
“沒錯。”
“董事長叫阮大頭吧?”
“那怎麼啦?”龔梅以為老康又要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地吃醋。
“雖然簽了協議,但沒拉成!”
“你幸災樂禍?”龔梅見老康一副神采飛揚的樣子,開始不高興了。
老康倒是不在意龔梅臉色的變化,興高采烈地說:“我可以幫你們!”
龔梅冷笑了:“你?幫我們?”
老康見龔梅對自己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瞧在錢的份兒上,不但沒發火,反而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實力:“至大支行也要拉這筆存款!有一個叫左忠堂的主兒正企圖通過租阮大頭老母的房子,來拍馬屁!我覺乎著,你們也應該趁熱打鐵去拍一拍阮大頭的馬屁!”
想起自己為了拉這筆存款險些陷入阮大頭的色狼之口,龔梅就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拍馬屁跟做詩一樣簡單,想想就行了!光拍不行,還要拍得恰到好處!”
“阮大頭老母有一種病!是走遍全國各地都沒能治好的!而阮大頭又是一個孝子,如果你掌握了治阮大頭老母的藥,他阮大頭為了給老母治病,能不乖乖地就範嘛?!”
“她不就是有把女人視為禍水的神經病嗎?”
“不是!是一種非常怪的病!”
“現在還有怪病?”
“她渾身上下好像哪兒都有蝨子,總是奇癢無比!”
龔梅聽老康這麼一說,眼睛突然一亮,心說:看來,這市場經濟就是能夠造就人,沒想到這個書呆子也曉得做事動腦筋、用手段了!於是,龔梅將信將疑地問老康:“你是說,你不但曉得阮大頭他媽得了什麼病,而且還曉得到什麼地方能找到特效藥?!”
老康自打辭職以來,第一回在自己老婆的眼睛裡找到了對自己欣賞乃至崇拜的神情,於是,老康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脯:“一點兒不含糊!”
龔梅的心裡彷彿亮起了一道絢麗的彩虹,她笑了。起身為老康倒了一杯水,語氣和緩地對老公說:“先說,你怎麼曉得這些的?”
老康遲疑起來,一時倒不知道咋樣開口了。
“怎麼?還跟我保密?”龔梅把臉貼近老康,笑嘻嘻地玩笑著。
“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總給我打電話。我也搞不清楚他是誰,更不清楚他是好心,還是歹意。但是,我從保險公司齊美麗那裡證實了,阮大頭的媽的確有這種瘙癢病!我覺乎著,這個人的話,應該是板兒上釘釘兒的!”
“行呀!那你就跟我具體說說!”龔梅追問道。
看老婆的臉對自己已經是陰轉晴,聽龔梅的話,多少有了和緩的意思,老康趕緊不失時機地進攻:“我說老婆,你啥時候能搬回去呀?我一個人獨守空房,可熬得都受不了啦!”
“那要看你的表現?”龔梅笑了。她沒想到老實巴交的老康也學會卡油的方法了。
“瞧我的表現?”
“你認為不是?”龔梅一對秀眼盯視著老康,認真地反問。
老康以為龔梅依然忌諱著江莉莉的在家中出現,便把身體貼進龔梅,笑嘻嘻地說:“老婆,咱們別鬧騰了,咋樣?你琢磨琢磨,除了你,還有誰會瞧上我這麼一個老傢伙!”
龔梅見老康服軟了,便沒挪動身體躲老康,自己也喝了一口水,笑盈盈地說:“這點我相信。可咱們之間不是你自己在鬧騰還是誰在鬧騰呀?!”她當然希望老康認個錯,給她這個美女老婆一個面子。
“咋是我在鬧騰?”老康忽然想起龔梅那些自己瞧見和聽說的不明不白的事情。想那個陌生人的話,關於阮大頭老孃的病情是真的,那麼關於老婆的緋聞就不是真的嗎?於是,他頓時醋意大生,心裡的火氣又開始往上頂。但他終於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古人說得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老康引用了大鬍子講課時經常吟誦的話,停頓了片刻,索性對老婆直截了當道:“這麼著吧?我現在也明白了,沒有金錢就沒有尊嚴!我把消息透露給你,你們支行每人從我這裡買一份人壽保險,要求不高!你們每人買一千塊錢的就行了!”
龔梅沒聽完老康的話,就驚大了自己的一對杏眼,簡直不認識自己眼前的老公了:“你給我幫忙,還索要好處?什麼‘沒有金錢就沒有尊嚴’,難道咱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不是因為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造成的?難道是我沒給你尊嚴才這樣的?!”
老康冷冷地笑了,望著龔梅急赤白臉的德行樣兒,把自己的心一橫,狠狠地說:“你的一些事情,這個哥們兒也告訴我了!雖然我沒抓上現行吧,我相信,也不會假!”
龔梅站起身,氣得渾身發抖,想不到自己沒日沒夜的辛苦,在老康的眼裡,原來卻是男歡女愛的苟且!她真想抽對面這個自己曾經愛過的男人一個重重的大嘴巴:“你放狗屁!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求爺爺告奶奶一樣地拼命,換不來你的同情和理解,也就罷了!可你……你竟然……”
老康見龔梅又拉開了開戰的架勢,趕緊對自己的情緒進行冷處理,一連喝了幾大口茶,之後,緩緩地站起身,冷冷地說:“如果五一支行不能成交,我立馬兒就找至大支行去成交!”
龔梅臉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的,結結巴巴地說:“好吧!我們成交!你找樓下的譚白虎要錢賣保險吧!”
老康見平日裡不可一世的老婆終於向自己低頭服軟了,快意立刻寫在了臉上。他有生以來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是個男人,他盡情地享受著賣保險獲得金錢而給自己帶來的尊嚴,得意洋洋地問龔梅:“咋著?你啥時候回家呀?”
龔梅大口地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說:“好吧,過兩天我們辦手續吧!”
老康收住笑,驚大了老眼,問:“還辦啥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