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來了,帶著大姐和女兒去忠縣農村看自家父親。
他們走後不久,江上起洪水了,比著勁兒往上漲。
父親說,打他從家鄉浙江來重慶這幾十年,都從未見過如此兇猛的洪水。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的呼歸石全淹在水裡。洪水在一夜之間長到八號院子下面的糧食倉庫門前。江上浮著上游飄來的樹木、傢俱、死人、死貓、死老鼠和衣服,也有半截木屋浮在水面上。
那段時間人心惶惶,大家都跑到八號院子前的岩石上看江,生怕長江繼續漲水。
我晚上做夢,夢見人們在奔跑,江水把我捲走,我大叫救命。
沒人過來救我。
我沉到江底,變成一條魚。
有一條龍追我,要吃了我。我大叫著醒不來。當然天一亮,院子裡就沒有清靜,我醒來。可是晚上又做變成魚的夢。有一天龍追我時,我急中生智,冒出水面,發現水已退。於是,龍也不追我了。
起床後,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出院子,到八號院子前去看江水。真的,江水退了。
所有的人都歡叫起來。
可是二姐一個人在閣樓裡哭。二姐要回學校參加派性鬥爭。那時重慶有各種保護黨中央毛主席的造反組織,有中央做後臺的,也有軍隊做後臺的,最有名的是“八一五派”和“反倒底派”,後者也叫“砸派”。母親堅決反對。門被母親反鎖,母親說:“你啥時想開了,就叫我一聲,我給你飯吃。”
二姐把一段毛主席語錄拋過來,說話打機關槍一般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二姐說,文化大革命的希望就寄託在她們這樣的年輕人的身上。
母親聽完,搖搖頭,什麼也沒說,下樓了。
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姐悄悄幫二姐開了門。二姐跑回師範學校。
那是1967年,重慶兩江三岸派性鬥爭升級,明槍明火幹起來,,慘案不時傳來,搞得院子大門天不黑就關上。每家每戶把菜刀和鐵棍藏在自家門後和床下,以備不測。
二姐走了一週,母親不放心,便到位於四公里的師範學校找二姐。費了一番周折,母親找到二姐,她正在新壘起的兩堆墳前跪著,墳前分別有一束白菊花,白得嚇人,映得二姐那張臉像鬼。
一向小心翼翼的二姐,同時被兩個男同學追求。二姐呢,並未答應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兩位本是好朋友,卻由情敵轉為敵人,分別當上了學校裡“八一五戰鬥兵團”和“保衛毛主席革命到底兵團”的小頭目。文鬥不如武鬥,革命升級了,山坳中發生武鬥。兩派的頭目,跟外國小說裡的決鬥者一樣,各自丟下身後圍著自己的人馬,舉起了手中的槍,朝對方走過去。槍響了,一個倒下了,另一個也倒下了。兩人爬在地上,又再次扣動扳機,射向對方。
結果兩人都死了,只有幾分鐘時間。兩邊的人都看傻了,不知該怎麼辦。
二姐正在操場旁的女生宿舍裡寫革命標語,完全不知道操場牆外發生的事。第一次槍聲響,她覺得不對勁,便奔向窗口。她看見那兩個男同學舉槍射向對方,倒在地上。他們射第二次時,二姐大叫:“停住!”誰也不聽她的話,血流了一地。他們的臉都乾淨,一絲血也沒有,安詳極了。二姐發出一聲絕望的叫喊,爬上窗臺,想往外跳。當然被人拉住了。
母親對跪在兩堆墳前的二姐低聲哀求:“回家吧,二妹。”
二姐沒聽見,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的兩束白菊花。過了好久,她才抬起臉來,對母親說:“好的,媽媽。”
之後,二姐不再參加任何派系,她躲在宿舍裡讀外國小說、繡花和練毛筆字。從那之後,她不僅是學校、也是我們家寫字最體面最有章有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