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購站裡,我沒有把這事告訴瘦猴,也沒有交售那三個易拉罐。瘦猴以為我在池頭村還專門存放了一批易拉罐,然後抬價再賣的,罵道:人都說商州炒麵客老實,老實得很麼,擔糞不偷吃!回到剩樓,我把三個空易拉罐放在窗臺上,沒有香燭供奉,就雙手合十作了個揖。五富說:這又咋啦?我說:這是運氣神!五富說:運氣神?我說:你瞧瞧我的印堂,印堂發暗還是發亮?
沒有一點敏感度,五富竟然說我印堂上長出了個癤子。我要讓他見識見識,一晃皮夾,五富大呼小叫。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五富蔫了下來,說:他媽的,皮夾是裝錢的,他不裝?!
就知道個錢!我讓五富看護照,告訴他護照是出國的證件,就像咱們用的身份證。能用護照的都是大老闆呀!這麼多的磁卡,或許裡邊存著錢,或許去打折吃飯,或許能直折購物,咱只是不會使用罷了。瞧瞧這鑰匙,多大的一串!你有幾個鑰匙?在這個城市裡,能體現一個人身份的除了住房和坐車就是從鑰匙的多少來看哩。
五富卻玩起了手機,手機是關著的。我們都沒有用過手機,不知道怎樣才能打開。五富說他去過二道巷的手機市場,一箇舊手機可以賣到三百元:高興,賣了它,你權當是撿了三百元!
我說:我恁愛錢的?!
五富說:你是皇帝他媽,拾穗圖新鮮呀?
有些東西是能要的,有些東西就要不成,我說:月亮能要嗎?
得了小便宜我當然高興,而且盼望著它天天光臨,大的便宜突然到來,我只有恐懼。我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處理了:扔掉護照磁卡和鑰匙,單單把皮夾留下,手機賣掉?這如同見了一個孩子落水而不去救,見了誰家的房子著火而不去滅?我劉高興不是個隨便的人,我隨便了就不是人!那就決定把皮夾交給池頭村的派出所去,讓派出所去找失主。唉,命裡八尺,難求一丈,讓我心坦坦地睡個安穩覺吧。
但五富說了一句話,使我不敢去派出所了。五富說:交派出所?會不會人家說你是偷的?皮夾裡有護照有手機有磁卡和鑰匙而沒有錢,人家能信嗎?五富的腦子從來是一盆糨糊,今天的話卻說得好。我突然覺得五富是不是也懷疑我拿走了皮夾裡的錢,甚至我在瞬間裡也懷疑了皮夾是自己偷來的或者我把錢拿走了。
五富說睡吧,明日睡起來說。
我睡不著。夜深人靜後去池頭村西巷敲開了韓大寶的門。
韓大寶聽了我的敘述,把皮夾翻來覆去看,然後拿眼睛盯著我。盯了一分鐘,不說話。又盯了一分鐘,還是不說話。我嫌他臉上的麻點不好看,把目光挪開了。韓大寶突然惡狠狠地審問起了我。
偷的?
不是!
搶的?
不是!
真的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心慌意亂,但不能忍受韓大寶的誣衊,憤怒了,要奪過皮夾走,韓大寶嘿嘿嘿笑起來,陰森得像夜貓子。
他說:咱們要發財了!
我說:發財?!
韓大寶剛把手機打開,嘟的一聲信息就出現了,機屏上出現:同志,你撿到了我的皮夾,皮夾裡的東西對你沒有用,對我卻重要,如果我們肯交朋友,請你把手機拿走,而把機卡還我,因為卡里存了我大量的客戶電話。你可在明日或後日晚八點將護照、鑰匙、磁卡和機卡放到青松路第三根電杆後的花壇上,那裡有一個紙包,裝著感謝你的拾撿費一千元。這簡直是天大的喜訊,韓大寶也真是福人,一到他這兒問題就解決了!我給韓大寶遞上一根紙菸,又給他點著,說:後日晚就是明晚麼。韓大寶說:是明晚。我說:他說給一千元,他真能給一千元嗎?韓大寶說:你腦子簡單!
我腦子簡單嗎?我知道韓大寶的意思,我立即表態:真有一千元了,咱三人三餘一,餘一的一百咱吃一頓!我這腦子簡單嗎?知道他要分錢,也就把五富硬扯了進來。
韓大寶說你以為人家真會給一千元嗎,那人一定會藏在附近等你出現就突然抓你,不但不給一千元還要認為你是賊,扭你到派出所去!我說還有這號沒良心的?韓大寶說你以為呢?我說那咱不要他一千元,他敢說咱是賊?韓大寶說為什麼不要一千元,他補辦一個護照得多少錢,把家裡所有的鎖子換了得多少錢?一千元我還嫌少哩!我說那咋辦,吃屎的把屙屎的箍住了?!韓大寶說這得我出馬。
第二天的晚上,韓大寶先不同意五富去,後來又主動讓五富也去,他的意思我明白,怕出現變故或要打架,五富是個好打手。我就暗中叮嚀五富,去了眼睛活些,韓大寶讓你幹什麼你不一定就幹什麼。五富說:我只聽你的!我們到了青松路,果然第三根電杆後的花壇沿上放著一個紙包,拆開看看,一千元。韓大寶將那一千元一張張揉著聽響聲,又拿到燈地裡看了看,說:真的。讓我放下皮夾。皮夾裡有護照、鑰匙、磁卡和手機,韓大寶就把手機拿了,取出機卡放到皮夾裡,讓我和五富都不要出聲,然後三人分別朝左右前後觀看,撤退到馬路對面去。在沒人處,韓大寶拿出五百元給我,說:見一面分一半。
好生的三人三餘一,韓大寶卻只給我和五富五百元,這是狼麼!但他已經把另外的五百元裝進他的腰包了,我還能怎樣?行噢,五百元就五百元,全當用那五百元認識了流氓無賴韓大寶!我抽出二百五十元給五富,五富說:咱成了二百五呀?!又退給了我十元。
韓大寶並不讓我們走,他拉了我們又從燈影黑處貓腰過了馬路,藏到一輛停著的車後,觀察起取皮夾的人。約摸十分鐘吧,從東邊慢慢走過來一個人,因為揹著路燈看不清眉眼,走近了花壇邊就坐下來,一隻手從壇沿後極快地把皮夾攥在手裡。這場景有點像電影裡的鏡頭,我咯地笑了一下,正要說咱們是特務麼,而這時,韓大寶豹子一樣撲了過去,抱住了那人。
韓大寶不是個正經人,這我清楚,但他壞到了這程度我是沒有想到的。已經取了人家致謝的一千元,一千元還不滿足嗎?那人肯定是一個來的,沒有同夥,不是下餌……這顯得我們多麼小人!
我和五富同時喊:大寶,大寶!
韓大寶根本不理睬我們,他緊緊抓住那人胳膊說什麼。街上有一輛車開了過去,燈光明晃晃地照著他們,我看見了那人頭髮整潔油光,穿件帶格兒的襯衣,扎著領帶。車過去了,花壇又處在昏暗中。這人怎麼面熟呢,是在哪兒見過嗎?在我認識的人中肯定沒有這麼體面的人,也從沒一個能認識的人穿得這麼整潔。那怎麼面熟呢?那張臉看起來是多麼親切啊!
我說:五富,你看清那人了嗎?
五富說:看清了。
我說:咋面熟的?
五富說:我沒見過。
韓大寶和那人還在遠處說著,都不停地做手勢。後來那人順著北邊街巷走了,韓大寶跳躍著過來。
我問你們說什麼了?
韓大寶說這麼重要的東西他一千元就把咱們打發了?
我說你敲詐人家?
韓大寶說對這種有錢人客什麼氣?我讓他再補五百,我是準備再分給你二百的,他媽的,有錢人都嗇,只給了三百。
韓大寶沒有說這三百元再是給我分一半,就是他要給我一半,我也不會要的。我鄙視他!就在我們分別返回後,整整一個夜裡,我沒有睡好。原本那人是感念著我們的,這下好了,該千遍萬遍地咒罵了。
我向天祈禱那人能原諒我和五富,那張臉就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我便又一次琢磨這臉怎麼面熟呢?
哦,哦,我真的是記起清風鎮和尚的話了,是那個人和我有前世的緣分嗎?
這麼大的西安城裡,有一個人會和我有緣?!突然間,我的腦子裡閃現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判斷:這是不是移植了我腎的人?
判斷是那麼的強烈。是這個人,肯定是這個人!
我爬起來,衝動地到五富的屋裡把他搖醒,我告訴著我的感覺。五富拿手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發燒吧?我不發燒。五富又拍了拍我的臉,說你不是夜遊症吧?我沒夜遊症。五富目光恍惚地說:我在做夢。
我氣憤地擰了他的嘴,他臉上是松皮,嘴和鼻子就拉扯到半個臉上。
我說:我相信我的感覺!
五富說:你相信是那就是吧。
五富習慣了順從我,而他一順從,我卻猶豫了。
但是,五富卻告訴了我關於他自己發生過的一件事,他說他第一次經人介紹對象時,陪伴那個女子的就是他現在的老婆,他見到她們,他就感覺陪伴人是他的老婆,後來要介紹的那個沒成,真的他就娶了陪伴人。他說著說著就又想他的老婆了,說他老婆現在可能也沒睡覺,在燈下給孩子納鞋底吧。醜人是不是愛想老婆,就像去西天取經路上的豬八戒?五富說:你嫂子細皮嫩肉的,家境也比我強,按說,我的老婆怎麼也不可能是她,可偏偏就是她!
我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了麼。
五富說:是一朵花插在牛糞上的。人怪得很,第一眼的感覺都準。
我說:那我的感覺是對的?
五富說:對。
我的臉卻刷地變了,一聲也不想吭,心裡只覺得堵。
這心堵著一半應該是幸福,嗨,我終於尋到另一個我了,另一個我原來是那麼體面,長得文靜而又有錢。另一半則是我懊惱尋到了另一個我竟然是在這麼一場不愉快的事件中!韓大寶呀,我該怎麼罵你,你把一鍋米飯做成醋了,我和另一個我成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