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子時,扇子巖下的河灘裡,木木地響了兩下。響聲並沒有震動夜的深沉,風依舊在颳著,這兒,那兒,偶爾有雪塊在塌落了,軟得提不起一點精神。
響聲誰也沒有發覺,一隻狗也沒有叫。雞窩窪幾乎被雪一抹成了斜坡了,消失了從坡上流下來的那條山溪,咕咕的細響才證明著它在雪下的行蹤。本來立陡立陡的人字屋架,被雪連接了後簷頭到地面的距離,形成一個一個隆起的雪堆。門前的竹叢,倒像是豐收後的麥秸積子。房子的門在哪裡?窗在哪裡?穩穩地只聽見有著男人的或吹或吸的打鼾聲,和嬰兒“一聲驚叫,以及婦女在迷糊中本能的安撫聲,立即一切又都悄然沒息了。
突然亮起了一點光來,風雪裡紅得像血,迷迷離離地暈染出一所莊院。門很響地開了,一個紅的深窟;埋了門檻的雪像牆一樣地倒了進去,紅光倏忽消滅了。一隻狗出來,瘦長長的,沒有尾巴,在雪地極快地繞了一圈,猛地向空中一躍,身子像一個弓形,立即向前跑去了。狗的後邊,是一個男人,手裡正提著一杆土槍。
這是回回家的院落。三間上屋,兩間西廈。窪地埋在一片柞樹、樺樹或者竹林子裡,而整個雞窩窪裡,惟有回回家的院落是最好的風脈了:在窪的中心,前邊伸出去,是一片平地;背後是漫漫的斜坡,一道山溪從坡頂流下來,繞屋旁流過去,密得不透風的竹子就沿溪水長起來。大路是沒有的。以這裡為中心,四邊的臺田塊與塊之間的界堰,便是路了。條條交錯,紛亂中顯見規律,向整個窪地擴散開去,活脫脫的像一個篩的模樣。雞窩窪的名字也就從此叫起了。
回回家兩口人。媳婦煙峰是南山張家坪的女子,長得又粗又高,頭髮從來沒有妥妥貼貼在頭上過,常在山窪裡沒死沒活地傻笑。家裡原有一個駝背的老爹,喜歡養貓,有事沒事就用沒牙的嘴嚼著饃花,然後喂在貓的口裡。他最看不上她的笑,她一笑,老人就磕起丈二長的既作柺杖又作打狗棍的長杆菸袋。作兒媳的偏不在意,要說就說,要笑就笑,咧一嘴白厲厲的牙,xx子一聳一聳的。兩年後,駝背老爹下世了,煙峰便拿著回回的
事。有人沒人就指著罵丈夫的那個紅鼻子。三年以後,除了嘴上還是硬活以外,心底裡卻怯了:因為她不能生上兒子女子來,人面前矮了幾分。兩口子住在堂屋,這西廈房堆了物什。冬至那天.禾禾就在這裡臨時住下了。
禾禾原本是東溝羊腸窪的人,爹孃死得早,上中學的時候和回回是一個班的。畢業後,去參了軍,在甘肅的河西走廊呆了五年。復員回來,沒有安排工作,回回作媒,上門到窪裡半樑上的孫家。本該是一個媳婦,一個一歲的兒子,一家滋滋潤潤的光景,卻吵吵鬧鬧離了婚,隻身一人住在這裡來了。住在這裡,一切都是臨時湊合,家裡什麼也沒有帶出來:房是人家的,自然歸人家;孩子判給女人,狗兒貓兒卻屬他,但貓兒跟了他一夜,第二天就跑回去了,只有一條狗,他起名叫蜜子,跟前跟後,表示著忠誠。幾十天了,兩年以前的獨身生活又重新恢復,進門一把火,出門一把鎖,日子過得沒鹽沒醋的寡味。他天天盼著下雪,雪下起來,他就可以去打獵了。
已經是兩個夜裡,他沒有敢瞌睡,守著火塘,聽河邊的響動。河邊的沙灘上他下了炸藥,但狡猾的狐子並不去吃那雞皮包裹的藥丸。今夜裡,他下了最後的賭注,將所有的藥丸全部安放在扇子巖下的沙灘,心裡充滿了極度的慌恐和希望。
一堆乾柴很快燃盡了,變成了紅炭,紅炭又化了白灰。他添上了一堆乾柴.煙呼地騰上來,小小的屋裡煙罩了一切。一切都暗下來,雪的白光從窗口透入,屋子裡似乎又冷了許多。他趴下去,眯著眼睛拼命用嘴吹,忽地火苗躥上來,越躥越旺,眼見得松樹柴棒上滋滋往外冒著松油,火苗就高高地離開了柴堆,呈現出一種藍光,藍光的邊沿又鑲著了紅道,樣子很是好看。接著火苗就全附在柴堆上,嗶嗶剝剝響得厲害。他笨拙地盤起雙腿,用手去蘸那松油往腳上的凍瘡上塗,松油燙得很,一接觸凍瘡就鑽心的痛,痛裡卻有了幾分舒服的奇癢。後來這一切都安靜下來,伸著手,弓著腰,將那顆腦袋夾在兩腿之間,享受著火的溫暖。
堂屋裡,回回已經起來小解了,尿桶裡發出很響的“咚咚”聲。他猛地直起腰來,一直聽著那聲音結束,心裡泛上一
種酸酸的醋意。堂屋裡的兩口,是已經在被窩裡睡過一個翻。身覺了;在那高高的窪地半梁下,他也曾是有這麼一個熱得滾燙的炕的,孩子也是一夜幾次要抱下來解小解的,那在尿桶裡的響聲裡也是充滿了一個殷實人家的樂趣的。現在,他卻只能孤孤地寄宿在別人的廈子屋裡了。
“難道今晚又要落空了嗎?”禾禾想著,側耳再聽聽扇子巖方向,並沒有什麼響動。“還沒有到時候吧?”他重新坐好。就發覺肚子裡有些飢了。是飢了,夜裡去放藥的時候,他是吃了中午剩下的兩碗攪團,尿泡尿就全完了。柱子上的那個軍用水壺裡,煙峰白天給他裝滿了甘榨燒酒,晚上出門時就喝乾了。他環視著屋子,四壁被煙火燻得烏黑而且起了明明的光亮,兩根柱子上,釘滿了釘子,掛著大大小小的籃子,包袱,布袋,一條軍用皮帶,一隻軍用水壺,那就是他的全部日用家當。靠窗下鍋臺裡是一口鐵鍋,靠裡的案板上,堆著盆子罐子,那裡邊裝著他的米、面、油、鹽、醬、醋。
過去就是炕,炕後的土臺上是幾甕糧食和偌大的一堆洋芋。他走過去撿了幾個小碗大的紫色洋芋埋在了火塘邊。那高大的身影就被火光映在四堵牆上,忽高忽低,變形變狀。他瞧著,突然打起一個哈欠,將手舉起來,一個充滿四牆的大字形就印了上去。他把黃狗拉起來,抱在懷裡,黃狗已經醒了,卻並沒有動,任人撫摸著。
“蜜子,今晚能炸著狐子嗎?”他說,“兩天了,難道狐子夜裡也不出窩嗎?扇子巖下明明有著狐子的蹄印啊!”
黃狗依然沒有動,軟得像一根麵條似的。
“你不相信?今晚一定會有收穫呢!今晚沒有落雪,那藥丸不會被雪埋了的。你跟著我,你要相信我一定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火塘裡的洋芋開始熟了,散發出濃濃的香味。禾禾扒出來,不停地捏,在手裡來回倒著,就剝開皮來,一團白氣中露出一層白白沙瓤一樣的面質。咬一口,是那樣可口,但喉嚨裡卻幹得發噎。狗就一直看著他。將一塊塞在狗的嘴裡,洋芋皮卻粘在了狗鼻子上,燙得它“吱”地叫一聲。他快活地笑了。
一個洋芋,又一個洋芋,使他連打了幾個嗝兒,牙根燙得發麻,從門縫下抓一把雪吞了,又冷得發疼。當第三個洋芋剛剛掰開,沉沉的聲音就響了。他立即跳起來,叫道:“響了!響了!蜜子,炸著了!”
黃狗也同時聽到了,跳在地上,立即後腿直立,將前爪搭在他的肩上。禾禾在火塘裡點著了燈,開始戴帽子,扎腰帶,將包穀鬍子一層一層裝在草鞋裡,穿在腳上,臉上充溢著自信和活力;取過揹簍、土槍,打開門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