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想要看看那幾間神秘的屋子,可是第二天並沒有得到機會。這天是星期日,早禱和晚禱之間的時間都讓將軍佔了,先是出去散步,後來又在家吃冷肉。凱瑟琳儘管好廳心切,但是讓她在晚飯後六七點鐘之間,藉著天空中漸漸隱弱的光線去看那些房間,她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量,燈光雖然比較明亮,但是照到的地方有限,而且也不大可靠,因此也不敢借著燈光去看。於是,這天就沒出現讓她感興趣的事情,只在教堂的家族前面,看到一塊十分精緻的蒂爾尼夫人的紀念碑。她一眼望見這塊碑,注視了許久。讀著那篇寫得很不自然的碑文,她甚至感動得流淚。那個做丈夫的一定以某種方式毀了他的妻子,因為無可安慰,便把一切美德加到了她的身上。
將軍立起這樣一座紀念碑,而且能夠面對著它,這也許並不十分奇怪,然而他居然能夠如此鎮定自若地坐在它的面前,擺出一副如此道貌岸然的神態,無所畏懼地望來望去,不僅如此,他甚至居然敢走進這座教堂,這在凱瑟琳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不過,像這樣犯了罪還無所謂的例子也並非少見。她能記起幾十個幹過這種罪惡勾當的人,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犯罪,想殺誰就殺誰,沒有任何人性或悔恨之感,最後不是死於非命,就是皈依隱遁,如此了結這的一生。她懷疑蒂爾尼夫人是不是真的死了,豎立這麼塊紀念碑也絲毫不能打消她的懷疑。即使讓她下到大家認為藏著蒂爾厄夫人遺骸的墓窖裡,讓她親眼瞧見據說盛著她的遺體的棺材,但這又有什麼用呢?凱瑟琳看過許多書,完全瞭解在棺材裡放一個蠟人,然後辦一場假喪事有多容易。
第二天早晨,事情有了幾分指望。將軍的早間散步雖說從別的角度來看不合時宜,但是在這一點上卻很有利。凱瑟琳知道將軍離開家吃,馬上向蒂爾尼小姐提出,要她實踐自己的許諾。埃麗諾立刻答應了她的要求。兩人動身前往時,凱瑟琳提醒她別忘了還有一項許諾,於是她們決定先去蒂爾尼小姐房裡看畫像。像上畫著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她面容淑靜憂鬱,這都證實了這位初來看像的人原先預料的不錯。但是,畫像並非在各方面都與她預料的相吻合。因為她一心指望見到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容貌、神情、面色如果不與亨利相酷似,也應與埃麗諾一模一樣。她心目內經常想到的幾幅畫像,總是顯示了母親與子女的極度相似。一副面孔一旦畫出來,便能顯現幾代人的特徵。可在這裡,她不得不仔細打量,認真思索,尋找一點相似之處。然而,儘管存在這個缺欠,她還是滿懷深情地注視畫像,若不是因為還有更感興趣的事情,她真要有點戀戀不捨了。
兩人走進大走廊時,凱瑟琳激動得話都說下了,只能默默地望著她的夥伴。埃麗諾面色憂鬱而鎮靜。這種鎮靜自若的神情表明,她對她們正在近的那些悽慘景象,已經習以為常了。她再次穿過折門,再次抓住了那隻大鎖。凱瑟琳緊張得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她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轉身關折門。恰在這時,一個身影,將軍那可怕的身影,出現在走廊的盡頭,立在她的面前。
在這同時,將軍聲嘶力竭地喊了聲“埃麗諾”,響徹了整座樓房。他女兒聽到喊聲才知道父親來了,凱瑟琳則嚇得心驚膽戰。她一看見將軍,本能地想躲一躲,然而又明知躲不過他的眼睛。等到她的朋友帶著歉然的神情,打她旁邊匆匆地跑過去,隨著將軍走不見了,她連忙跑回自己房裡,鎖上門躲了起來,心想她決沒有勇氣再下樓了。她在房裡至少呆了一個鐘頭,心裡極度不安,深切憐憫她那可憐的朋友。不知她的處境如何,等待著盛怒的將軍傳喚自己去他房裡。然而,並沒人叫她。最後,眼見一輛馬車駛到寺院前,她壯起膽子走下樓,仗著客人的遮護去見將軍。客人一到,早餐廳裡變得熱鬧起來。將軍向客人介紹說,莫蘭小姐是他女兒的朋友,一副恭恭敬敬的神態,把他那滿腹怒火掩飾得分毫不露,凱瑟琳覺得自己的性命至少在眼下是保險的。埃麗諾為了維護父親的人格,極力保持鎮定。她一得到機會,便對凱瑟琳說:“我父親只是叫我回來回覆一張便條。”這時,凱瑟琳開始希望:將軍或是真沒看見她,或是從某種策略考慮,讓她自己去這樣認為。基於這樣的信念,等客人告辭之後。她還依然敢於留在將軍面前,而且也沒再生什麼枝節。
這天上午,經過考慮,凱瑟琳決定下次單獨去闖那道禁門。從各方面看,事情最好不叫埃麗諾知道。讓她捲入被再次發現的危險,誘使她走進一間讓她心酸的屋子,可不夠朋友的情分。將軍對她再怎麼惱怒,總不像對對他女兒一樣。再說,要是沒人陪著,探查起來想必會更稱心一些。她不可能向埃麗諾道明她的猜疑,因為對方可能僥倖地直到今天也沒有起過這種念頭。況且,她也不能當著她的面,去搜尋將軍殘酷無情的證據,這種證據雖然可能尚未被人發現,但她完全有信心在什麼地方找到一本日記,斷斷續續地直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現在已經熟悉去那間屋子的路了。她知道亨利明天要回來,而她又希望趕在亨利回來之前了結這樁事,因此不能再耽擱時間了。今天天氣晴朗,她也渾身是膽。四點鐘的時候,離太陽落山還有兩個鐘頭。她現在就,別人還會以為她只是比平時早半個鐘頭去換裝。
她說幹就幹,鍾還沒敲完便孤身一人來到了走廊。現在不是思索的時候,她匆匆往前走去,穿過折門時儘量不出動靜。接著,也顧不得停下來望一望,或是喘口氣,便朝那扇門衝過去。她手一擰,鎖打開了,而且很僥倖,沒有發出可以驚動人的可怕聲音。
她踮起腳尖走了進去,整個屋子呈現在她面前。但是,她有好一會兒工夫一步也邁不動了。她看見的情景把她定住了,整個面孔都驚傻了。她見到一間又大又勻稱的屋子,一張華麗的床上掛著提花布幄帳,鋪著提花布被子,女僕悉心地把床鋪得像是沒人用過一樣,不只亮閃閃的巴思火爐,幾個桃花木衣櫥,幾把油漆得很光潔的椅子,夕陽和煦的光線射進兩扇窗子,明快地照在椅子上。凱瑟琳早就料到要引起情緒的激動,現在果然激動起來。她
先是感到驚訝與懷疑,接著,照常理一想,又感到幾分苦澀與羞愧。她不可能走錯屋子,但是其餘的一切都大錯特錯了,既誤解了蒂爾尼小姐的意思,又作出了錯誤的估計!她原以為這間屋子年代那麼久遠,經歷那麼可怕,到頭來卻是將軍的父親所修建的房子的一端。房裡還有兩道門,大概.是通向化妝室的,但是她哪個門也不想打開。既然別的渠道都堵絕了,蒂爾尼夫人最後散步時所戴的面紗,或者最後閱讀的書籍,會不會留下來提供點線索呢?不,無論將軍犯下了何等罪行,他老奸巨滑的決不會露出破綻。凱瑟琳探索膩了,只想安然地呆在自己房裡,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做的這些蠢事。她剛要像進來時那樣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得她抖抖簌簌地停了下來。讓人看見她在這兒,即使是讓一個傭人看見了,那也將是很沒趣的事。而若是讓將軍看見了(他總是在最不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在面前),那就更糟糕。她留神了,腳步聲停止了。她決定一刻不耽擱,走出門去,順手關上。恰在此刻,樓下傳來急驟開門的聲音,有人似乎正在疾步登上樓梯,而凱瑟琳偏偏還要經過這個樓梯口,才能到達走廊那裡。她無力往前走了,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將目光直溜溜地盯著樓梯。
過不多久,亨利出現在她面前。“蒂爾尼先生?”她帶著異常驚訝的口氣喊道:蒂爾尼先生看樣子也很驚訝。“天啊!”凱瑟琳繼續說道,沒留意對方向她打招呼,“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怎麼從這道樓梯上了?”
“我怎麼從這樓梯上來?”亨利十分驚奇地回道:“因為從馬廄去我房裡,數這條路最近。我為什麼不從這兒上來呢?”
凱瑟琳鎮靜了一下,不覺羞得滿臉通紅,再也說不出話了。亨利似乎在瞅著她,想以她臉上找到她嘴裡不肯提供的解釋。凱瑟琳朝走廊走去。“現在是否輪到我,”亨利說道,順手推開折門。“問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從早餐廳去你房裡,這至少是一條異乎尋常的通道,就像從馬廄去我房裡,這道樓梯也很異乎尋常一樣。”
“我是來,”凱瑟琳垂下眼睛說道,“看看你母親的房間。”
“我母親的房間!那裡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好看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原以為你明天才會回來。”
“我離並時,沒想到能早點回來。可是三個鐘頭以前,我高興地發現沒事了,不必逗留了。你臉色蒼白。恐怕我上樓跑得太快,讓你受驚了。也許你不瞭解——你不知道這條樓梯是從共用下房那兒通上來的?”
“是的,我不知道。你今天騎馬走路,天氣很好吧?”
“是很好。埃麗諾是不是不管你,讓你自己到各個屋裡去看看!”
“哦,不!星期六那天她領著我大部分屋子都看過了,我們正走到這些屋子這兒,只是,”(壓低了聲音),“你父親跟我們在一起。”
“因此妨礙了你,”亨利說道,懇切地打量著她,“你看過這條過道里的所有屋子沒有?”
“沒有。我只——時候不早了吧?我得去換衣服了。”
“才四點一刻,(拿出手表給她看)“你現在不是在巴思。不必像去戲院或去舞廳那樣打扮。在諾桑覺寺,有半個鐘頭就足夠了。”
凱瑟琳無法反駁,只好硬著頭皮不走了。不過,因為害怕亨利再追問,她在他們結交以來,破題兒第一遭想要離開他。他們順著走廊緩緩走去。“我了以後,你有沒有接到巴思的來信?”
“沒有。我感到很奇怪。伊莎貝拉曾忠實地許諾要馬上寫信。”
“忠實地許諾!忠實的許諾!這就叫我疑惑不解了。我聽說過忠實的行為,但卻沒有聽說過忠實的諾言——忠實地許諾!不過這是一種不值得知曉的能力,因為它會使你上當,給你帶來痛苦。我母親的房間十分寬敞吧?看上去又大又舒暢,化妝室佈置得非常考究。我總覺得,這是全樓最舒適的房間。我很奇怪,埃麗諾為什麼不住進去。我想,是她讓你來看的吧?”
“不。”
“這全是你自己的主意啦?”凱瑟琳沒有作聲。稍許沉默了一會,亨利仔細地審視著她,然後接著道:“既然屋子裡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好奇的東西,你的舉動一定是出自對我母親的賢德的敬慕之情。埃麗諾向你講述過她的賢德,真是讓人想起來就感到敬佩。我相信,世界上從未見過比她更賢惠的女人了。但是美德不是經常能引起這種興趣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女人,在家裡表現一些樸實的美德,並非常常激起這種熱烈的崇敬之情,以至於促使別人像你這樣去看她的屋子。我想,埃麗諾談過很多關於我母親的情況吧?”
“是的,談過很多。那就是——不,不很多。不過她談到的事情都很有趣。她死得太突然,”(這話說得很緩慢,而且有些吞吞吐吐)“你們——你們一個也不在家。我想,你父親也許不很喜歡你母親。”
“從這些情況出發,”亨利答道,一面用敏銳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你也許推斷八成有點什麼過失——有點——(凱瑟琳不由自主地搖搖頭),“或者,也許是一種更加不可寬恕的罪過。”凱瑟琳朝他抬起眼睛,從來沒瞪得這麼圓過。“我母親的病,”亨利繼續說道,“致她於死地的那次發作,的確很突然。這病本身倒是她常患的一種病:膽熱。因此,病因與體質有關。簡單說吧,到了第三天。一經把她說通,就請來個醫生護理她。那是個非常體面的人,我母親一向十分信任他。遵照他對我母親病情危險的看法,第二天又請來了兩個人,幾乎晝夜不停地護理了二十四小時,第五天,她去世了。在她患病期間,我和弗雷德里克都在家,不斷地望她。據我們親眼所見,可以證明我母親受到了周圍人們充滿深情的多方關照,或者說,受到了她的社會地位所得到的一切照料。可憐的埃麗諾的確不在家,她離家太遠了,趕回來時母親已經入殮。”
“可你父親,”凱瑟琳說,“他感到悲痛嗎?”
“他一度十分悲痛。你錯誤地以為他不疼愛我母親。我相信,他是盡他的可能愛著我母親。你知道,人的性情並非一樣溫柔體貼,我不敢冒稱我母親在世時用不著經常忍氣吞聲。不過,雖然我父親的脾氣惹她傷心,可他從未屈枉過她。他真心實意地器重她。他確實為她的死感到悲傷,雖說不夠持久。”
“我聽了很高興,”凱瑟琳道,“要不然,那就太可怕了。”
“如果我沒理難解錯的話,你臆測到一種不可言狀的恐怖……親愛的莫蘭小姐,猜想想你疑神疑鬼的多麼令人可怕。你是憑什麼來判斷的?請記住我們生活的國度和時代。請記住我們是英國人,是教徒。請你用腦子分析一下,想想可不可能,看看周圍的實際情況。我們受的教養允許我們犯下這種暴行嗎?我們的法律能容忍這樣的暴行嗎?在我們這個社會文化交流如此發達的國家裡,每個人周圍都有自動監視他的人,加上有公路和報紙傳遞消息,什麼事情都能公佈於眾。犯下這種暴行怎麼能不宣揚出去呢?親愛的莫蘭小姐,你這是動的什麼念頭啊?”
他們來到了走廊盡頭,凱瑟琳含著羞愧的淚水,跑回自己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