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來一場小巧卻足夠風流的一夜盛宴,青豆和亞由美大概是一對理想的搭檔。亞由美身材嬌小,笑容可掬,性情隨和,口才不錯,一旦下定決心總能以積極的姿態對待事情,還具備健康的幽默感。與之相比,肌肉發達、體態苗條的青豆則面無表情,有難以親近之處。對初次見面的男人,連說幾句討人喜歡的話都不會,脫口而出的話似乎處處暗藏著嘲弄與攻擊的意味。瞳孔深處幽幽地閃爍著絕不容忍的光芒。但若有必要,青豆也能散發出冷酷的氣場,自然地吸引男人。與動物和昆蟲根據需要釋放的具有性刺激的芳香十分相似。
這並非刻意為之,也不是經過努力就能掌握的東西,大概是與生俱來的。不對,也可能是她基於某種理由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學會的。不論怎樣,這種氣場不只針對那些男性對手,甚至微妙地刺激了搭檔亞由美,使她的言行變得更加華麗而積極。
一旦發現適合的男人,先由亞由美一個人前去偵察,充分發揮隨和的天性,為構築友好關係打下基礎。然後找準時機,青豆也加入戰場,營造具有深度的和諧關係,釀出一種類似輕歌劇和黑色電影合二為一的獨特氛圍。到了這一步,接下去就簡單了:轉移到一個合適的地方,(用亞由美那率直的表達就是)大幹一場。最難的是找到合適的對象。對方最好是二人組,乾淨,長相必須說得過去,至少得有些知性才行,但知性過強恐怕也讓人犯難——乏味的交談會糟蹋了美好的夜晚。經濟上寬裕也會獲得好評。當然,酒吧與俱樂部的賬單以及賓館的房費,均由男人們支付。
但她們在將近六月底想來一場小小的性愛盛宴時(結果成了這對搭檔的最後一次活動),卻怎麼也沒找到合適的男人。她們花了好多時間,換了好幾個地方,結果還是一樣。分明是月底的星期五之夜,可是從六本木到赤坂,家家店都空空蕩蕩,客人少得驚人,無從挑選。加上天空陰雲密佈,整個東京彷彿在為什麼人服喪一般,盪漾著沉悶的氣氛。
“今天好像不行了。我看就算了吧。”青豆說。時針已經指向了十點半。
亞由美也很不情願地同意了。“真是的,還從來沒見過這麼鬱悶的星期五之夜呢。人家還特地穿好了性感的紫色內衣才來的。”
“你就回家去,對著鏡子自己陶醉得了。”
“我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在警察宿合的洗澡間裡幹這種事呀。”
“總之,今天就乾脆死了這條心,咱們倆老實地喝了酒回家睡覺去。”
“也許這樣更好。”亞由美答道,隨即像想起了什麼,說,“對啦對啦,青豆,回家前咱們倆找個地方吃頓飯吧?我這兒還多出來三萬元呢。”
青豆皺起了眉。“多出來錢?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一直在抱怨,說工資低沒有錢嗎?”
亞由美用食指撓著鼻窩。“其實上次那個男人給了我三萬元。是臨分手時塞給我的,說是出租車費。喏,就是和那兩個在房地產公司工作的傢伙乾的那次。”
“你就這麼收下了?”青豆吃了一驚,問。
“大概他把咱們當作半是靠這行吃飯的吧。”亞由美哧哧地笑著說,“恐怕根本想不到對方是警視廳的警察和武術教練。不過這也不錯啊。做房地產生意賺得不少,錢肯定多得沒處花了。我想下次和你一起去吃頓好吃的,就另外收了起來。到底是這種錢,很難拿來當生活費啊。”
青豆並沒有發表意見。和偶遇的陌生男人做愛,收取金錢作為補償——這樣的事,她很難認為是現實。但居然發生在了自己身上,她還不能完全接受。簡直像看著自己映在哈哈鏡裡的形象。但從道德的觀點來看,殺了男人再收錢和與男人做了愛再收錢相比,究竟哪個更正當,實在難下結論。
“我說啊,你是不是介意收下男人的錢?”亞由美不安地問。
青豆搖搖頭。“也不是介意,而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倒是你,身為女警察卻幹出類似賣淫的行為,在感覺上恐怕有牴觸吧?”
“一點也沒有。”亞由美聲音爽朗地說,“這種事情我不在乎。我說青豆啊,先談好價錢再做愛的是妓女,而且總是要預付。大哥,脫掉短褲前請先付清錢哦。這可是原則。如果完事了客人卻說‘其實我沒錢’,生意就沒法做啦。假如不是那樣,事前也沒有交涉價格,只是事後說‘喏,這是你的車錢’,遞過來一點零錢,那不過是表示感謝之情。和職業的賣淫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哦。”
亞由美的主張也不無道理。
上一次,青豆和亞由美挑選的夥伴,年齡大概是三十後半或四十前半。兩人都頭髮濃密,青豆對此妥協了。他們自稱是做房地產生意的。但看他們身上的胡戈-波士西服和米索尼-尤莫領帶,便能推斷出他們供職的地方不會是三菱或三井那樣的大房地產公司,而是更具攻擊性、更靈活的公司,大概擁有一個片假名寫的公司名稱。不受繁瑣的公司規則、傳統的自豪感以及冗長的會議拘束,沒有個人能力便難以生存,反之一旦中彩,收入也極可觀。其中一個人拿著一把嶄新的阿爾法-羅密歐車的車鑰匙。東京的寫字樓供不應求,他們說。經濟已經從石油危機中恢復,再度表現出回暖的徵兆,資本日益流動化,會出現建造多少高樓大廈都滿足不了需求的狀況。
“房地產這陣子好像很賺錢嘛。”青豆說。
“嗯。青豆啊,假如你有多餘的錢,可以買點房產。”亞由美說,“東京這塊彈丸之地一下子流入龐大的資金,土地價格你就是不去理它,它也會直線上漲呀。現在買下來絕不會吃虧。這簡直就像買明知肯定會贏的馬票一樣嘛。可惜像我這種小公務員,金錢上沒有這樣的富餘啊。對啦,你是不是一個擅長理財的人?”
青豆搖搖頭。“我只相信現金。”
亞由美放聲大笑。“我說,那可是罪犯的心理狀態喲。”
“把現款藏在床墊子裡,一旦情況危急,馬上抓起來跳窗而逃。”
“對對對,就是那個。”亞由美說著,打了個響指,“豈不是跟《賭命鴛鴦》一樣嘛。史蒂夫-麥奎恩的電影,鈔票捆加霰彈槍。我就喜歡這種樣子。”
“甚至勝過喜歡站在執法者一邊?”
“就個人喜好而言。”亞由美面帶笑意,說,“我個人更喜歡亡命之徒。和開著迷你警車去取締違章停車相比,還是這樣更有魅力啊,沒法比。我被你吸引,大概就因為這個緣故。”
“我看上去像個亡命之徒嗎?”
亞由美點頭贊同。“該怎麼說呢,好像有點那種氣質,哪怕還算不上是抱著機關槍的費-唐娜薇。”
“機關槍可用不著。”青豆說。
“上次說起了‘先驅’那個教團的事吧?”亞由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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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進飯倉一家深夜還在營業的小小的意大利餐館,在那兒喝著勤地紅葡萄酒,吃了一頓簡單的飯。青豆吃金槍魚沙拉,亞由美則要了澆上青醬的意式湯糰。
“嗯。”青豆應道。
“我對此很感興趣,後來自己做了些調查。沒想到一查嚇一跳:這東西相當可疑啊。他們自稱是宗教團體,甚至獲得了認證,但根本不具備宗教團體的實體。在教義上不知該叫作解構呢還是什麼,整個兒就是各種宗教形象的大雜燴。在裡面調入了‘新時代’精神主義、時髦的學院主義、自然迴歸和反資本主義,還有神秘主義的風味。就這點東西。找不到絲毫像實體的東西。不如說,沒有實體就是這個教團的實體。模仿麥克盧漢。式的說法就是,媒介自身便是訊息。這種地方要說酷還真夠酷呢。”
“麥克盧漢?”
“我也會讀點書嘛。”亞由美像不滿似的說,“麥克盧漢領先於時代,雖然有段時期因為變成了流行時尚而受到輕蔑,可他說的話基本正確。”
“就是說容器包含著內容本身,是這樣嗎?”
“完全正確。內容因容器的特質成立,而非相反。”青豆就此稍作思考,然後說:
“雖然大家對作為宗教團體的‘先驅’內部的情況知之甚少,不過還是被它吸引,紛紛聚攏過去。是不是這樣?”
亞由美點頭贊同。“就算不說多得嚇人,也有絕不算少的人聚攏過去。既然有人進入,就會有金錢進入,這是明擺著的。那麼,為何有這麼多人被這個教團吸引呢?我以為,首先就是因為它不像一種宗教。看上去似乎很純潔很知性,自成一體。一句話,就是不顯得寒酸呀。正是這種地方,吸引了擔任專門職務、從事研究工作的年輕一代。因為他們的求知慾受到了刺激,在那裡能得到現實世界得不到的成就感。而且是那種可以拿在手上掂量的成就感。於是這些知識分子信徒就像軍隊裡的精英,在教團中形成了強力的智囊團。
“另外,被稱作‘領袖’的教團頭領好像相當具有領袖魅力,那些人深深地景仰這個傢伙。說起來,正是這個傢伙的存在,在發揮著近似教義核心的作用。從形成上來說,簡直和原始宗教差不多。就連基督教,剛開始多少也有這種感覺。可是,這個傢伙根本不公開露面。連他的長相都不為人知,甚至連姓名和年齡也搞不清楚。教團在名義上是以合議制形態運營的,類似主宰者的職位也由其他人擔任,正式的儀式之類均由那個傢伙作為代表露面,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擺設。處於整個體系中心的,似乎是這個來歷不明的領袖。”
“這傢伙似乎很想把真面目隱藏起來嘛。”
“不是有什麼事由想隱瞞,就是想借這種隱藏營造神秘氣氛。”
“要不就是長得太醜。”
“也有可能。說不定是世上少見的醜八怪呢。”亞由美說著,像怪物般低吼一聲,“不過這些先不管,其實不光是教主,這個教團裡深藏不露的東西太多了。上次在電話裡我告訴過你,拼命搶購房產的行動也是其中之一。公之於眾的僅僅是外觀。漂亮的設施,英俊的公關,充滿知性的理論,精英出身的信徒,清心寡慾的修行,瑜珈和心靈的平靜,對拜物主義的否定,採用有機耕作法的農業,新鮮的空氣和美味的素食生活……這些東西都是精心算計好的造型照呀。和報紙的週日版裡夾著的高級度假公寓廣告一樣。外殼非常漂亮,然而在背後,卻散發出陰謀詭計的氣味,恐怕有些部分還是違法的。這就是查閱了種種資料後,我得到的坦率的印象。”
“但眼下警察還是沒有動作。”
“也許在地下有一些動作,只是我不清楚。但是,山梨警方好像正在某種程度上關注這個教團的動向。從那位和我在電話裡交談的負責人的口氣中,也多少能感覺到。不管怎麼說,‘先驅’畢竟是那個鬧出槍戰事件的‘黎明’的母體嘛,而中國製造的卡拉什尼科夫的流入渠道,也只是推測可能來自朝鮮,還沒有弄清楚。‘先驅’恐怕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監控。不過對方是個宗教法人,不能隨便動手。何況已經進去搜查過,大致查明瞭他們和那場槍戰沒有直接關係。只是治安當局如何動作,我這邊也搞不清楚。因為他們搞的是徹底的秘密主義,而且長期以來警察和治安雙方一直摩擦不斷。”
“關於不去小學唸書的孩子們,有沒有查得比上次清楚點?”
“這也沒查清楚,好像那些孩子不去上學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高牆外。對這些孩子,我其實也沒辦法調查。假如發現了虐待兒童的具體事實,情況就大不相同啦,可眼下又沒有這樣的東西。”
“那些脫離了‘先驅’的人,在這方面有沒有提供什麼消息?總會有幾個對教團感到失望,或者忍受不了嚴格的修行而退出的人吧?”
“當然,教團裡有進有出。有人入教,也有人感到失望離去。脫離教團基本上是自由的。但是入會時作為‘設施永久使用費’捐贈的高額錢款,根據當時簽訂的合同書,是一分錢也回不來了。只要你肯接受這一點,就可以隻身離開。有一個由這些退會者們組織的團體,聲稱‘先驅’是個反社會的危險邪教,在實施詐騙行為。他們發起訴訟,還出版了一份小小的會志。但他們人微言輕,在社會上幾乎沒有影響力。教團集中了優秀的律師,在法律方面築起了滴水不漏的防禦體系,就算有人起訴,他們也紋絲不動。”
“退會者們有沒有提起過那位領袖或信徒的孩子呢?”
“我還沒有讀過他們的會志,不太瞭解。”亞由美說,“不過從我粗粗查閱的材料來看,這些退會的不滿分子大多是下層信徒,是小人物。‘先驅’這個教團宣揚否定現世的價值觀,其實在某些地方是比現世還露骨的等級社會。幹部和下層信徒劃分得一清二楚。要是沒有高學歷和專業技能,別想當上幹部。而能夠面見領袖仰承指教,參與教團體系中樞的,只限於當幹部的精英信徒。至於其餘的大多數信徒,就只能捐獻相應的錢款,在清潔的空氣中刻苦修行,致力田間作業,在冥想室中沉湎於冥想,過著這種經過殺菌消毒的生活。和羊群沒有差別。由牧羊人和狗管理著,早晨被領到牧場上去,傍晚再被帶回宿舍裡,就這樣送走和平的每一天。他們盼望著在教團內的位置得到提高、能面見偉大的老大哥的那一天,但這樣的日子大多不會來臨。所以普通信徒對教團體系內部的實情幾乎一無所知,就算脫離了‘先驅’,他們也不可能有可以提供給社會的重要信息,甚至連領袖的臉都沒看過。”
“精英信徒裡面就沒有人退會嗎?”
“據我調查,沒有這樣的例子。”
“會不會是一旦瞭解體系的秘密,就不允許退出呢?”
“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許會出現相當戲劇性的變化呢。”亞由美說,隨後短短地嘆了口氣,“青豆啊,你上次說起的強xx少女的事,究竟可信到什麼程度呢?”
“相當可信,但現在還沒到可以證實的階段。”
“那是在教團裡有組織地進行的嗎?”
“這一點也沒弄清楚。但犧牲者的確存在,我還見過那個孩子。境況非常悲慘。”
“你說是強xx,那麼,的確插入了嗎?”
“的的確確。”
亞由美撇著嘴,在思考什麼。“我知道了。我會更深入地查查。”
“不要太為難。”
“我不會為難的。”亞由美說,“你別瞧我這樣子,我其實屬於那種相當細心的性格哦。”
兩人吃完飯,服務生撤走了盤子。她們沒有要甜點,繼續喝著葡萄酒。
“哎,你上次說過,小時候從來沒有被男人幹過怪事,是吧?”
青豆瞧著亞由美的臉龐,然後點點頭。“我的家庭宗教信仰特別虔誠,從來不會提到關於性的話題。周圍的人家也都是這樣。性,是不可觸及的話題。”
“可是啊,信仰虔誠不虔誠和性慾強還是弱大概沒什麼關係吧?
神職人員裡面有很多色情狂,這可是社會常識呢。實際上,因為賣淫和調戲婦女之類的事被警察抓住的傢伙中,就有很多宗教人士和從事教育的人。”
“也許是那樣。不過至少在我的周圍,沒有絲毫這樣的兆頭。也沒有人幹壞事。”
“那可太好啦。”亞由美說,“我聽了好高興。”
“你不是這樣嗎?”
亞由美猶豫地微微聳肩,然後說:“說老實話,我被人幹過好多次怪事,小時候。”
“比如說是誰呢?”
“我哥哥和我叔叔。”
青豆稍稍皺起了眉。“是被兄弟和親人?”
“就是。他們現在都是現役警察。叔叔前不久還得了嘉獎,優秀警官。說是連續三十年警齡,為地方的社會安全和環境進步做出了極大貢獻。因為救助困在鐵道口的蠢頭蠢腦的母狗和小狗,還上過報呢。”
“他們對你幹了什麼?”
“摸摸那兒。或是叫我舔他們的雞雞。”
青豆臉上的皺紋越發加深了。“哥哥和叔叔?”
“當然是單個兒來的。我十歲,哥哥大概十五歲吧。叔叔是在更早之前,到我家來留宿的時候,有過兩三次。”
“這件事你跟誰說過嗎?”
亞由美緩緩地搖頭。“沒說。他們嚇唬我,說絕對不許告訴任何人,如果敢告狀就要給我顏色看。其實就算他們不嚇唬我,我也覺得如果告狀,恐怕他們會沒事,倒是我可能要捱罵,要倒黴。這讓我害怕,不敢告訴任何人。”
“也不敢告訴媽媽嗎?”
“尤其是不敢告訴媽媽。”亞由美說,“媽媽從小就一直偏愛哥哥,總是對我失望。說我為人粗笨,又不漂亮,長得還胖,學習成績也沒什麼好炫耀的。媽媽想要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女兒,長得像個洋娃娃,身材苗條可愛,可以去芭蕾教室學跳芭蕾的那種。完全是妄想啊。”
“所以你不想讓媽媽更失望。”
“沒錯。我覺得如果去告狀,說哥哥對我幹了什麼,恐怕她會更加憎恨我討厭我。她會覺得原因在我這方面,事情才會變成這樣。而不會去責怪哥哥。”
青豆動用雙手的指頭,把臉上的皺紋拉平。十歲時,自從我宣佈放棄信仰後,母親便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必要時,就寫在紙條上遞過來,然而不說話。我已經不再是她的女兒,僅僅是個“拋棄了信仰的人”。然後我離開了家。
“但是沒有插入?”青豆問亞由美。
“沒有。”亞由美答道,“再怎麼樣,也受不了那種痛呀。他們也沒要求那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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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你還跟哥哥和叔叔見面嗎?”
“我工作後離開了家,現在幾乎不見面。不過終歸是親戚呀,況且還是同行,碰面是免不了的。這種時候嘛,我也只是隨著他們嘻嘻一笑,不會無事生非的。那幫傢伙只怕不記得有這種事了。”
“不記得?”
“那幫傢伙嘛,會忘掉的。”亞由美說,“但我忘不了。”
“那當然。”青豆說。
“和歷史上的大屠殺一樣。”
“大屠殺?”
“殺人的一方總能找出亂七八糟的理由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還會遺忘,能轉過眼不看不願看咱勺東西。但受害的一方不會遺忘,也不會轉過眼。記憶會從父母傳給孩子。世界這個東西,青豆啊,就是一種記憶和相反的另一種記憶永無休止的鬥爭。”
“的確。”青豆說,隨後輕輕地皺起眉。一種記憶和相反的另一種記憶永無休止的鬥爭?
“說老實話,我本來以為你也有類似的體驗呢。”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我沒辦法解釋,不知為什麼就這樣想。大概正因為有過那樣的體驗,才會這樣生活,和陌生的男人一夜狂歡。而且你啊,做這種事的時候看起來很像滿懷憤怒的樣子。憤怒,憤慨。總之,好像不可能普通地生活,喏,就像世人平常做的那樣,正經地談戀愛、約會、會餐,理所當然地只跟那一個人做愛。我自己也是這樣。”
“你是說,就是因為小時候有過那樣的體驗,才會這樣,無法像正常人一樣過普通的生活嗎?”
“我是這麼感覺的。”亞由美說,隨後微微地聳了聳肩,“就說我自己吧,其實我很害怕男人。我是指跟某個特定的人保持深入的關係,全盤接受對方的一切。哪怕只是想一想,我就會覺得毛骨悚然。但是孤零零一個人,有時又會很痛苦。希望被男人擁抱,被他插入。忍不住想幹。這種時候,素不相識的人反而遠為輕鬆。”
“恐懼?”
“嗯。我認為這是重大原因。”
“我感覺,我沒有什麼對男人的恐懼。”青豆說。
“哎,青豆,你有沒有什麼害怕的東西?”
“當然有。”青豆說,“對我來說,自已是最可怕的。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幹什麼。”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呢?”
青豆盯著手中的葡萄酒杯看了一會兒。“我要是知道該多好。”她抬起臉說,“可是我不知道。現在我在哪一個世界裡?在哪一年裡?
就連這些,我都毫無自信。”
“今年是一九八四年,地點是日本的東京。”
“假如我能像你一樣,滿懷自信地這樣斷言就好了。”
“好奇怪。”亞由美說著,笑了,“這可是明擺著的事實,哪需要什麼自信和斷言。”
“現在我還解釋不清,不過對我來說,這不能說是明擺著的事實。”
“哦。”亞由美歎服似的說,“這當中的情況,或者說感受方式,我還弄不懂。不過啊,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是什麼地方,青豆你都有一個深深愛著的人。在我看來,這是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我連這樣的人也沒有。”
青豆把葡萄酒杯放在桌子上,用餐巾輕輕地擦拭嘴角,然後說:“也許像你說的那樣。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是什麼地方,這些事情都無關緊要,我只想見到他,想得要死。只有這一點是千真萬確的,我可以滿懷自信地斷言。”
“要不要我幫你查一查警方的資料?只要你把信息告訴我,也許就能查清楚他現在住在哪兒,做什麼工作。”
青豆搖搖頭。“別找他,求你了。記得上次我告訴過你,總有一天我會在什麼地方偶然遇到他。是偶然的。我只想靜靜地、珍重地等待著這個時刻。”
“簡直像長篇愛情連續劇啊。”亞由美歎服地說,“像這樣的事,真讓人喜歡呀。心裡麻酥酥的。”
“自己真的去做,可不好受哦。”
“我知道不會好受。”亞由美說著,用指尖輕輕地按住太陽穴,“可是,儘管有一個愛到這種程度的人,還是會想和萍水相逢的男人做愛。”
青豆用指甲輕輕彈了彈薄薄的葡萄酒杯口。“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這麼做是必要的,為了保持平衡。”
“但是,哪怕這麼做,也不會損壞你心裡的愛情。”
青豆說:“就像西藏的轉經筒一樣。轉經筒旋轉時,位於外側的價值和感情就會忽上忽下,忽而閃光忽而黯淡。但真正的愛情始終固定在機軸上,永遠不會變化。”
“太美了。”亞由美嘆道,“西藏的轉經筒。”
接著將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口喝光。
兩天後的晚間八點稍過,Tamaru打來了電話。一如平時地沒有寒暄,一開口便切入正題。
“明天下午有沒有安排?”
“沒有任何安排,可以在你們方便的時候登門拜訪。”
“四點半怎麼樣?”
沒有問題。青豆回答。
“好。Tamaru說。傳來在計劃表上寫時刻的圓珠筆聲。筆力甚強。
“順便問問,阿翼她好嗎?”
“啊,她應該很好。夫人每天都過去看她。那孩子好像也很依戀夫人。”
“太好了。”
“這方面很好。不過另一方面,倒發生了不太有趣的事情。”
“不太有趣的事情?”青豆問。青豆知道,如果’Tamaru說不太有趣,那真是非常無趣的事情。
“狗死了。”Tamaru說。
“狗?你說的是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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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那隻喜歡吃菠菜的奇怪的德國牧羊犬。昨天夜裡死了。”
青豆聽後,大吃一驚。那狗才五六歲,遠沒到死亡的年齡。“上次我看見它時,它還很健康嘛。”
“不是病死的。”Tamaru用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說,“早上看見它時,它已經七零八碎了。”
“七零八碎?”
“就像碎裂了似的,內臟飛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只好拿著大紙巾四處把肉塊一片片地收集起來。屍體從裡面整個兒翻了過來,像是有人在狗肚子裡裝了一個小型高效炸彈。”
“好可憐啊。”
“狗的事已經沒辦法了。”Tamaru說,“死掉的不可能復生。看門狗還可以找到新的。我擔心的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可不是普通人幹得了的事啊。比如說在狗肚子裡裝炸彈。那隻狗在不認識的人走近時,會像揭開了地獄的蓋子一樣狂叫。這種事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
“是的。”青豆聲音乾澀地說。
“庇護所裡的女人也都深受打擊,非常恐懼。負責餵狗的女人早晨親眼目睹了現場,嘔吐不止,然後打電話叫我去。我問,夜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可疑的事?什麼都沒有。也沒有人聽到爆炸聲。如果發出過那麼誇張的聲音,大家肯定會被驚醒。她們本來就是提心吊膽地生活在那兒的人。就是說,那是無聲的爆炸。也沒有人聽到過狗叫。那是個非常安靜的夜晚。可是到了早上一看,狗被整個兒翻了過來,新鮮的內臟四處飛散,附近的烏鴉可是從大清早就樂壞了。不過對我來說,當然都是不稱心的事。”
“發生了一些怪事。”
“沒錯。”Tamaru說,“發生了怪事。而且,如果我的直覺正確,這不過是個開端。”
“有沒有報警?”
“怎麼可能呢?”Tamaru鼻子裡發出嘲笑般的微妙聲音,“警察之類的沒有一點用處。他們只會在不對頭的地方幹出不對頭的事,讓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
“夫人對這件事說了些什麼?”
“她什麼也沒說。聽了我的彙報只是點頭。”Tamaru說,“在安全方面,由我全權負責。從頭到尾。再怎麼說,這都是我的工作啊。”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是附加著責任的沉默。
“明天四點半。”青豆說。
“明天四點半。”Tamaru複述道,然後靜靜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