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還有;革命剛停,二次革命;民國開始,就槍炮不斷。但是上海市面大不一樣了:六年前到過上海的人,現在會認不得路。
而且,幫會從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勢力大盛。五月,黃佩玉在洪門開的老順茶樓開堂招徒。已經是革命之後,滿堂人依然是長衫,只是髮式各異,有的人剪著短髮,有的人留髮到齊耳根。
這還是上海洪門史上第一次,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視眈眈之下,樣樣事情得瞞著官府,至少打通關節,讓官府佯作不知。現在民國,結社自由,可以無忌憚地公開設堂,有人建議應當塑關公像,祖述桃園結義,黃佩玉認為無稽。有人要求掛羅祖像,黃佩玉覺得既無根據又無好處。還有人提出掛傳說中的祖師爺鄭成功像,考慮到佔著臺灣的日本領館會抗議,洪門今後在日租界會受阻,便放棄了。還有人想掛孫中山像,又怕正佔領上海的直係軍閥干預。最後決定什麼都不掛,歷史既無用,政治也無益,洪門現在是個生存團體。
茶樓正廳寬大,案上點著五支香燭。桌下還有一排香燭,兩頭都用紅紙包著。香菸繚繞,氣氛莊嚴,麻子師爺兩鬢灰白,顯出年齡來了。他一身藍底青花緞袍子,套了一件馬褂,穿著黑呢鞋,主持開堂儀式,唱頌詞。
黃佩玉也是一身袍子,只不過他那件馬褂上面有壽字團,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紅光滿面,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三爺和老五等人各坐兩旁。看著同門兄弟都到場,師爺高呼:
“開山門。”
那些等候在廳門外的兄弟們手捧紅貼,前前後後進入堂裡。師爺誦唱洪門代代相傳的開山門詩頌:
今逢吉日香堂開,
英雄濟濟赴會來。
異姓兄弟來結拜,
勝似同胞共母胎。
眾兄弟應和最後一句:“勝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黃佩玉磕頭。師爺繼續誦唱:
“開香。”
“下跪。”
“啟問。”
黃佩玉清了清喉嚨,眼睛威嚴地全廳掃了一圈,才問道:“你們是自願入幫,還是有人教你入幫?”
“入幫自心情願。”那些跪著的人回答。
“幫規如鐵,違犯幫規,鐵面無私,曉得嗎?”
“甘受約束,誓守幫規。”
全部程序過完,發折禮成開宴,直到半夜才宴罷。黃佩玉這才步入大亮著燈的茶樓後廳,他喜歡老順茶樓這兒的環境,地處泥城橋,來往交通方便。把這兒當成洪門做事會客的場所,他認為比常力雄拿妓院作會所尊嚴得多。
說實話,他從心裡看不上常力雄,那種草莽英雄作風早晚自取其禍。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飯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貨,高唱主義的政客只是利用幫會。這個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復明,最後送了性命。
黃佩玉脫掉袍服,裡面是西式的襯衫、揹帶褲、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臺香菸,在室內一直等著的一個妖冶的女人伸出手來,給他按打火機。他看著那女人戴著珠鏈的白皙脖頸,若有所思。師爺坐在椅子上,正端著一杯茶。黃佩玉吸了一口煙,朝女人揮揮手,“你先離開,我要找人說事。”
女人倒識相,順從地走了。
“六姨太剛來,怎麼走了?”三爺進門來問。
黃佩玉說:“女人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以前洪門裡什麼金鳳銀鳳的,只能壞事。我不喜歡有女人攪進來。當年常爺,就是太看重女人。”他停了話,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原來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現在雖然因為有錢可得,有利可圖,對他也忠心耿耿,但當著他們批評常力雄,等於說他們以前愚蠢。
黃佩玉對師爺說:“洪門不再是秘密結社,入會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這是轉批評為誇獎。
師爺點點頭,“可不,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時勢變化,誰也做不得主。只是萬一又要動刀動槍,無人可用。恐怕還得有意朝工會方向發展,將來勞資糾紛,我們兩邊有人,才好居中調停。”
師爺對此策很贊同,他們正說著,餘其揚跨進門。他已經完全不再像當年的小夥計,黃佩玉專門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學。他身穿西裝,英俊灑脫,很像上海灘的買辦。的確,他現在專門負責洪門與租界的外國人打交道,能說一口過得去的英文。
“大鼻子怎麼說?”黃佩玉問。
餘其揚說:“這位新來的捕房總監,一定要上任三把火,禁止煙賭娼。”
“禁止?”黃佩玉轉過頭,驚奇地反問,“西洋國家自己沒有禁止,到上海來禁止?”
餘其揚苦笑,“對,他就是說要禁止。他還說,若黃先生在租界禁菸賭娼成功了,肯定推薦您繼續擔任工部局華董。”
“流氓!”黃佩玉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聽窗外細雨輕打著竹葉的聲音。忽然,他想明白了,不聽這外國主子的,這主子就“不推薦”,就是要他下臺,找個聽話的中國人當華董——上海灘眼紅他位置的人多得很。他至少得裝個百依百順。這時他反而羨慕起那些政客,起碼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國主義喊得震天響。
“好好,外國流氓跟我玩玩,是給我面子,我們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轟動一點,先禁唱!”他伸手提起毛筆,蘸著墨汁,看著桌上新收門徒的名單,若有所思,“要鬧,就鬧得熱鬧一些。”
一點不錯,小月桂想,就是這個陸家嘴渡口。當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這兒等著上渡船,隔著黃浦江看上海外灘。江那邊的世界,充滿了無窮盡的幻夢,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就像那年早春二月頭頂一塵不染的天空,有著每個少女都有的純潔,純潔得一文不值。就像這眼前的上海天空,沒有川沙漁村那麼蔚藍,煙囪如林噴雲吐霧,又怎麼樣?
跟著她來的幾個農村衣著的少年少女,正激動地看著外灘景緻,搶著說話。上輪渡的人卻一樣地扛著挑著行李,叫孩子叫親孃的,喧嚷聲一片。小月桂回過頭訓斥他們:“看好行頭!這裡人多手雜。上海是輪到你們享福的地方?”
看著他們注意力轉了回來,小月桂臉色才溫和了些。
從黃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廠,綿延幾十裡,每日輪迴不停的國際船舶展覽會,開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幾個港口能一字排開如此壯觀的場面。
不用說小月桂手下那些剛從鄉下來的少年少女,就是我本人,初到上海,船行黃浦江,從吳淞口一直到十六鋪碼頭,也會驚心動魄地看上兩個多小時。哪怕在閉關鎖國的年代,外貿還是要做,看這個大展覽是絕大的享受——這海口之河,這世界走進中國的窄門,這人工的鋼鐵奇景,把上海從中國其他任何地方中劃了出來。
鐵船龐大的鐵殼不怎麼自然,邊添油漆邊生鏽,遠不如木殼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個大堆集。
“有民來自東西洋二十四國,南北方一十八省。”誰也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小月桂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田裡曬黑的皮膚一樣脫掉,做一個上海女人,就是變成人工斧鑿的藝術。
現在她必須把這一切教給這些少年少女,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覺得自在的。
一江水在向大海流動,昨日如一艘船下沉,留在面上的只是一層油皮。這樣好,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水已經流了過去,每一天必須重新開始。
她轉回臉來,面對江水,陽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這是一個美貌的少婦,才二十出頭,六年過去了,舉止端莊成熟,個子修長,豐乳細腰,依然是那麼引人注目,但當時只是青春必定捎帶的禮物,現在卻是成熟的風致,是她重新進入上海的資本。那雙眼睛,明亮清澈一如從前。
十六鋪,東臨黃浦江,是水陸貨運交通中心,西接上海舊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時,卻是航運淡季,那些輪船公司的售票員拉客人,也從碼頭拉到了這兒的菜場: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塊。”
“買一張‘拉弗裡’,送毛巾一條,枕頭一對。”
不遠處是個菜場,菜販各色人等,賣的與買的都吼著。人聲鼎沸,喧鬧得像個活雞籠子。
小月桂耐心地等著菜場早市空出來。人空了,氣味依然:菜場充溢著腐酸臭味,滿地狼藉,魚腥的鱗片還粘在菜攤板上,揀菜葉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還在忙著。這是她的戲班開始擺場的時刻。每天只有這時候,她整個神經束立了起來。她手下一批年輕徒弟,各施其責,擺起攤子,打鑼的打鑼,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一時,這菜場又熱鬧起來。
小月桂作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這個班子領頭的,哪怕周圍的年輕人個個有驕傲的青春。她塗上口紅,臉本來就水靈,加上幾個假首飾,鬢光釵影,這扮相吸引了許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東鄉下的小調,號稱“東鄉調”。唱的歌詞更讓人駐足,很多人樂得大笑,擠眉弄眼,引來更多的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
小姐情郎趁少年。
紗櫥鴛枕,雙雙並眠;
顛鸞倒鳳千般萬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樣風流陣,
好像栽了蠶條又插田。
攤前的一塊舊舊的藍布上,扔了一些銅板。
她唱累了,就讓徒弟接著唱,自己靠在攤後,擔憂地看著天色。這邊烏雲聚集,另一頭卻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陣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幾十個觀眾統統跑散,戲班子只得趕快收起簡單的行頭,拾起觀眾在藍布上扔下的幾個銅板,躲進菜攤棚下。
小月桂還在原地沒有動,豆子大的雨點打在她的頭臉上,眼光四周掃一圈的功夫,身上全是雨水。這春天尚開始,衣服淋溼貼著皮膚,又冷又不好受。徒弟們叫她,她似乎沒有聽見。
打著雨傘的行人從她身邊走過去,看著這個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馬車裡的富家女趾高氣揚,鄙棄地看著這個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鄉下人,沒一陣子,她就全身雨水淋漓。不,她到上海來,不是為著考驗自己的耐心的,不是為著忍受又一次侮辱的。她不能甘心做一個街頭賣唱者,只能靠行人施捨,勉強混個半飢半飽。
他們這種生意叫敲白地——擺地攤,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還算高一等,但明顯不是活路。
小月桂跺了一下腳,跑向菜攤棚,對在裡面躲雨的徒弟們說:
“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們先回客棧,不要亂走,等我。”
她轉頭就走。幾個小姑娘冒雨追上來叫:“你上哪裡?”
“我去借錢,我們非進劇場子不可!”
雨漸漸小了,淅瀝之中,小月桂沿著城牆的馬路上急行。在這樣的寒風淒雨天,城牆邊的僻路幾乎沒有行人。兩個在菜場看戲時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蹤而來,搶先從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攔住她的去路。
首先他們搶了她衣袋裡的錢,然後把她逼進牆角,一個流氓在她身上捏捏弄弄。她抓流氓的眼睛,被流氓猛抽了兩耳光,拳頭也上來了,衣服被撕破。另一個流氓本來負責把哨,說好輪流的,這時看周圍無人,忍不住也跑了過來。她被兩個男人壓倒在骯髒的雨地上。
她無法對抗兩個男人,只得盯著石牆上的青苔,任他們佔便宜。但是這兩個男人不久就互相鬧起來,爭著解褲帶,還要看著周圍的街,她乘機猛地跳起來,一頭撞開兩人,其中一人沒有防備,竟然被衝倒在地上。
小月桂頭髮披散,順著老城牆往北拼命地跑。一個男人已經氣喘吁吁地放棄了,那個跌倒在地上的男人,惱羞成怒,緊追不捨,手裡拔出了尖刀。
她不留神跑到一條死弄堂,沒有地方可逃跑或躲藏,男人得意地大笑,端著刀直逼過來。
她突然站定,回過身來,發狠地狂叫,臉孔扭曲,像一頭狼。已經追上來的男人看著她,停住了腳,覺得這個女人可能是個瘋子。這個地方快接近鬧市區,對一個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討不到什麼便宜。男人搖搖頭,懊喪地走開了。
她癱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喘著粗氣,過了好一陣才恢復過來。她扶著牆拼命站起來,走出弄堂,看著周圍,走了一段,雨也停了。
她突然認出了這條街,這裡離薈玉坊就隔著一條弄堂。她一臉苦笑:自己不知不覺竟跑到這兒來了。雨水積了弄堂一地,這個上午尚早,這地方的確是沒有什麼人。
她沒有必要找路,幾分鐘後就走到了薈玉坊。那裡依然掛著彩燈,上面寫著姑娘的名字。她沒有敲門,只是往門縫裡看,裡面一切依舊,二層樓三廂房的石庫房,依窗而立的那個女子是個新面孔。裡面有人撥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著蘇州評彈,間或夾有男人的浪笑。
書寓招待客人的規矩:一打茶圍,二聽曲,三擺酒。這三步到家後,才談得上碰和。想想,她當真只是個太起碼的丫頭料子。當年傷好之後不久,她被一品樓賣出去。新黛玉的確也留不了她,她們中間再也沒有那個男人,她也沒法重新去做丫頭活,那反而會是對常爺的大不敬。
她只有同意到薈玉坊。那裡的鴇母,看她那鮮亮的模樣,面孔挺動人的,就不顧她的大腳,買下了她,改名叫荷珠。她就在那兒做起了么二。
身價一跌,什麼都跌。上海市面么二的碼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別的姑娘色藝雙全,無奈,只得減半。但是鴇母不同意,說:“這價若變,其他小費酬金也跟著降下來,么二堂子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壞了規矩。”
她沒辦法,好不容易等到有個客人,就使出渾身解數儘快地將這個男人拖上床去,簡直跟野雞一樣沒有任何挑揀的權利。再沒有生意,沒有交足錢給鴇母,她可能真要流落街頭,租個破爛亭子間做最下等的皮肉生意。她離窮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遙。
如果她不認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絕不想離開上海。不是說回鄉種田是下地獄,下田插秧累斷腰也不見得送命,而是她無鄉可回——她根本沒有老家可言。惟一的辦法是:下功夫做么二。
“薈玉坊有個新來的大腳荷珠姑娘,雖然貨色粗一點,床上功夫卻是一等。”這口碑傳開,客人漸漸不缺,有回頭客,舊人也帶新人來。
她也學會了妓女與嫖客划拳行令的特殊語言:“一對鴛鴦”,“滿堂紅”,“兩枝春”,“五點梅”。酒氣油膩味夜夜裹身。
她對上床的男人,沒有一個有任何好感。她也曾企圖在他們身上尋找常力雄,沒有一個人是他,沒有一個有任何一點像常力雄。如果她真是喜歡床笫之事,為何現在沒有任何快感?恐怕是為了銀子這個目的,使她整個感覺都消失了。
到這時,對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圖景,散落的點點滴滴聚集起來。重新回憶,重新進入一個鮮活的生命。當他慘死後,她悲痛得一點一釐地從生命裡割捨掉那些記憶。只要腦子一空下來,常力雄就在她眼前。
隨著歲月的遷移,她對常力雄的想念,越來越切心割肺地真切。
不管到什麼地步,她都不願打出她曾是洪幫老大的相好的名聲。她知道,只要她說出這個身份來,鴇母就會對她另眼相看,而且不愁沒有財大氣粗的客人。
可是她沒有,她賣自己的肉體,不賣自己的心。在與新黛玉斗氣的時候,她曾經威脅要這樣做。現在她明白,她再淪落,心裡最珍貴的東西,也不能受半點玷汙。沒有這點東西,她在上海的生活只是行屍走肉。
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轎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閣。樓下是煙茶館,樓上就是妓院,這兒是有名的野雞窩。為什麼還要遠遠叫她出局呢?
原來是個蘇北客商賺了一點錢,聽說她的豔名,同時又叫來樓上四個鹹水妹,同席擺闊充賈寶玉。
按妓界的資格慣例,她作為么二,不該與野雞同席,但她覺得這種所謂的資格太無聊。只要這個商人出了叫局的錢,她就裝聾作啞,含笑坐在席邊。那幾個野雞,個個小腳扎得金蓮窈窕,能唱能彈,還能唱幾段京調,還有板有眼上腔上調。
小月桂看了,心裡實在害怕,她自己靠的是青春,一點鮮活勁。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小姑娘風貌,就會消失殆盡,手中這碗飯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飯,她擔心商人有了對比,看她不起,不送她回薈玉坊,便使出渾身解數討他歡心,彷彿對他一見鍾情似的。最後席散後,商人叫了馬車當護花使者。到了薈玉坊,她殷勤地端來香片茶,又燙暖了小酒,重新換一套漂亮的衣服出來。
她盡心盡力的結果,是這個蘇北商人向鴇母提出要留宿。鴇母趁機加價,最後是三十元一夜談妥。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興,出手大方,賞給她一張十元的銀票小費。
商人對她戀戀不捨,連著住了一週,要給她贖身,但是說要到揚州辦完事才能回上海,帶她回家,這之前請荷珠小姐將息幾日。鴇母收了好幾天銀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來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個好歸宿。”
她眼巴巴等了三天,便有個預感:這只是男人一時興起,他不會來給她贖身。原因倒也簡單:揚州商人一樣不能娶個大腳婆做偏房,那會在地方上丟盡面子。
她對鴇母說:“姆媽,有客人我還是得見。”
鴇母當然再樂意不過,“這樣也好,你可以不出局。但是客人上門來,姆媽就給你安排周到,你不用擔心。”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沒影,她徹底死了心。她不是對未來沒有算計的人,這種拼耗青春的“職業”,絕對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體之外,別的本事她一點也沒有,別人會唱的,她全沒有學過。哪怕一時學起來,也抵不上有些野雞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緊要事:她必須先贖身。不管往後是死路還是活路,先離開這裡再說。
但是她沒錢,只得裝作生了怪病,吃什麼吐什麼,整日裡病病怏怏,全身痠痛。也算是學學演戲,哪知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渾身發燒,高燒不退。看來她身體在自我懲罰。
鴇母無奈,只得趕她走。她走不動,鴇母也不讓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說她有惡疾,會傳染薈玉坊。
草草提了幾件雜物,離開薈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棧,欠債住下。向店小二討了一碗稀粥,夜裡又發起高燒,衣服浸透汗水,貼著皮膚。
“我就要死了,死得這麼窩囊敗落!”她的手指絕望地摳著木床的檔頭。她不怕死,可死得比乞丐還不如,讓她吞不下這口氣。
下半夜她睡著了,夢見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懷裡,說不該丟下她,讓她受苦,起碼也該說做就做,娶了她,讓她有個名分他再走不遲。說著說著他哭了。她從來沒見過常爺掉眼淚,也許常爺一直沒有機會對她垂淚,她也沒有機會向他哭訴,所以,他們可以痛快地相對流淚一次。她脫去他的衣服,發現他站在水塘邊,就拉他上岸來。就在池塘邊上兩人水淋淋的身體交合在一起,她不讓他鬆開她,她喊:“我又飛起來了!”這次他帶著她一塊兒飛起來,騰雲駕霧幾千裡幾萬裡,幾個時辰都沒有落下來。
她大叫著醒來,枕頭全溼了。這幾年裡,她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真切的夢,至多隻是看見常力雄的臉,望見他背影快跑如飛,就像那天夜裡矯健地一步躍下樓。很奇怪,燒退了,頭也不疼痛,病說好就好了。
老人說,陰陽相沖!與死人交,會得不治重症!為什麼她與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癒了呢?別人為禁事,她卻能解通:常爺在冥界一直看顧她,見她臨近絕境,就與她重溫舊好來度她。
此刻,小月桂又回到這個薈玉坊門前,驚得她一身冷汗,這種生活比被男人追著強xx還讓她害怕。不,不管多麼高的代價,她也得借到錢,把戲班子弄進劇場,為了在上海站住腳,什麼代價都付得。
丹桂第一臺是公共租界的頭牌,最堂皇舒適。其他如金軒茶園、喜樂園也是滬上戲園中有面子、叫得響的。不過所有這些劇場都上演京戲,有名角上臺。
四海昇平樓也處於鬧市,算一家戲園,但門面跟氣派掛不上邊,缺錢維修,大門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戲場來說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點高利貸印子錢,只夠在這個地方租一個月。不過,好歹總算進了劇場。門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掛出戲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灘簧
磨豆腐
打黃糠
阿必大回孃家
“筱月桂”是她自己想出的藝名,她覺得聽起來響亮,寫出來形好。四海昇平樓內部比外觀更加破舊,燈光只能從臺下打上來,座位都是長條木凳。不過這場子有一點好處:位居領事館路浙江南路口,離上海舊城也不遠。上海一開埠就是五方雜處,市郊各縣就近進城,稱作“本地人”,這裡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點多鐘,人熱熱鬧鬧地湧來湧去,賣小吃的,舞槍弄刀的,耍猴的,擺攤算命看相的。門外街上人頭攢動,不時有好奇的行人停下來,議論“本地灘簧”四個大紅字,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種戲,膽子大的買票,但進來的人始終不多。
筱月桂已經化好妝,在後臺耐心地等著。她一身水鄉家常女子裝束,大襟衣服,腰繫著百褶小圍裙,背後垂下兩條及膝的綵帶和流蘇,裙下一條青布褲,腳上是繡花滾邊圓口布鞋。幕背後幾個年輕人在張望,著急得不得了。
筱月桂說:“穩著點,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壞。”
“小姐,別擔心,我看著呢。”管著道具的是一個比較老成的人,安慰她說。
場里人還是不夠多,幕還沒開。她讓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少年在臺上坐著,拿著月琴板鼓,在那裡敲敲打打,唱《採蓮苔》應答歌度場子。進場的人倒是被這太撩撥人的唱詞吸引住了,捨不得離開:
姐在園中採蓮苔,
大膽書生,撩進磚頭來,
哎喲,撩進磚頭來。
你要蓮苔奴房有,
你要風流,風流晚上來,
哎喲,風流晚上來。
你家牆高門又大,
鐵打門閂,叫我怎進來?
哎喲,叫我怎進來?
那對俏麗的男女一唱一和,眉來眼去,新鮮逗趣的樣兒,更讓滿場人笑個不停:
我家牆外有一顆梧桐樹,
你手攀著梧桐,跳過粉牆來。
你在園中裝一聲貓兒叫,
奴在房中,情人進房來,
哎呀,情人進房來。
房門口一盆洗腳水,
洗腳盆上,放著好撒鞋,
哎呀,放著好撒鞋。
梳妝檯上一碗參湯在,
你吃一口參湯,情人上床來,
哎呀,情人上床來。
青紗帳中掀起紅綾被,
鴛鴦枕上,情人赴陽臺。
哎呀,情人赴陽臺。
一個穿戴頗講究的女人,筆直走進後臺來,似乎很臉熟。筱月桂心不在焉,沒立刻認出,待這女人走近些,才發現是新黛玉。
筱月桂迎面就說:“說好一個月,還沒有到時間,那債主總不能現在就催賬吧?”
新黛玉搖搖頭。
“姆媽是不放心。”筱月桂沒好氣地說,“月利三分,年利驢打滾三倍三,這印子錢也實在夠黑的。怕我還不出來,連累你這保人。不會的!肯定能還!”
新黛玉已經有點顯出老相,並不答筱月桂的話,她蹩著小腳,只是朝牆邊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響,嚇了她一跳,欠起身來,“會不會垮掉,老天,這是什麼人坐的?”
“當然是我這種人坐的,你怕坐就別坐。”
“這麼說,我就坐得。”新黛玉哼了一聲,“我總比你長得輕巧!”
新黛玉重新坐下後,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這才放心地從身上掏出粉盒粉餅,往臉上添妝,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說:“真是什麼世道!一品樓只准彈蘇州絲竹,就是要講個品位。你呢?長三做不成做么二,么二做不成做婊子,婊子做不成做戲子!我看一個月印子錢到期,把你的班子,連同你自己全部賣給窯子都不夠還本帶利!”
筱月桂沒心思答理她的尖酸刻薄話,她內心正焦慮如火焚,時不時撩開幕看有多少看客進了場子,但是面子上要裝出鎮靜。整個如意班都在看著她,她一心怯,這些小毛孩全會垮掉。
新黛玉看了看臺邊上坐著的幾個人,他們手裡拿著二胡板子和小鑼,最後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搖搖頭說:“連做戲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孃家’?這種鄉巴佬戲,拿到上海獻醜。不如回你的川沙鄉下,搭班趕場子,還能弄幾頓飽。”
筱月桂不吭聲。這話說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實就是看中了剛離鄉到上海的那些鄉巴佬,把他們作為主要觀眾。
“你看你聰明一時糊塗一時。我唱過的評書,都是先人代代相傳,不是胡鬧亂編出來的。你這條路無法走。”新黛玉嘆了口氣。
“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筱月桂給她說慘了,情緒激動起來。她在並不寬敞的後臺來回走著,做么二的舊日子,宛如噩夢,回到川沙老家的那兩天,更是難忍。
鎮上出走外鄉的人,一般都是經商做生意的,回鄉必擺排場,請親戚。就是在外鄉幫傭的女人,回去也要頭臉光鮮,送禮周到。現在她是有事回鄉,有一點兒積蓄也得用在籌辦戲班子上,這就犯難了。即使鎮上無人知道她做了么二,也都曉得她在書寓做丫頭,職業不光彩,落魄而歸,更是丟人現眼。但是她只能硬著頭皮不看左鄰右舍們的冷眼,只當聽不懂他們的冷嘲熱諷。
聽說筱月桂的祖上原是鎮上殷實之家,後來漸漸沒落,到她父親這輩,還有一個針線雜貨鋪。她七歲時父母先後暴病死去,雜貨鋪由惟一的親孃舅經營。
說是鎮,不過是一條小街,她順著石板路找針線雜貨鋪,一切仍是照舊。門前房作鋪子,後院作倉庫,樓上三間房作睡房。聽說她來了,那雜貨鋪立即關了門。
她敲著門,大聲說:“孃舅,當初不是你把我給賣了的嗎?現在我回來了,你怎麼把我攔在門外?”
舅媽個子小小的,四十歲的樣子,穿一身碎花布衫。她打開門,站出門檻,把丈夫掖在身後,一干二脆地對她說:“不是我們不收你,而是我們不敢收你。你哪裡來哪裡回吧。”她閃進屋,當小月桂的面關上門。
她用手拍門,這麼多年過去,或許時間會改變一些東西,她不妨一試,“那麼看在我死去的媽媽的份上,孃舅,借給我一點錢。”
那門打開了,舅媽一臉譏笑,“你真不害臊,不帶錢回來,還敢來借錢。”
“我一定會還你們的。”
“你這病蔫蔫的樣子,拿什麼還?我們今天把話講明,從今以後,我們沒你這個外甥女,你呢,也沒有我們這門親。”
“別這樣,舅媽。”
那門叭嗒一下關上了。
她突然發現身後已圍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沒有一人對她有笑臉。她拖著蹣跚的步子走在這街上,一街的人,那當孃的把自家閨女抱在懷裡,看護得好好的,一步不離,生怕沾上她身上什麼說不明的毒。他們嘰嘰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髒話連同爛蘿蔔一起扔了過來。
“賤貨!”
“窮瘋了,爛水鹹蘿蔔!”
“不要臉的臭布條,渾身臭燻燻!”
街尾就是農田,牛在田裡耕作。
她又渴又累,村裡沒有人給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邊,兩個少年趁她趴在井沿,雙手捧水時,惡作劇地把她往井裡推。雖然是嚇唬她,可她沒有防備,差一點就落到井裡。她本想找個什麼舊日鄰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不過這場侮辱才開個頭,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她想了想,窮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的眾怒,這不是他們的錯,是她自己的錯。只有當即離開村子,到附近一帶村鎮想辦法。
新黛玉搖搖頭,心情沉重地說:“六年前,我就告訴你,趁還年輕,嫁個鄉下種田人過日子,你不聽。都怪我當初把你買到上海來。婊子做不了,難道戲子就好做?我問你,哪個戲子背後沒後臺?後臺越大名越大。上海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懂嗎?你想當戲子,也當錯了時候,應該在常爺活著的時候。”
這點新黛玉倒是說得對,她是一個寡婦開戲班子,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當中獨自打天下,太難太難。她清楚這點。
常力雄的家鄉松江,離川沙並不遠,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兒。那是個有名的水鄉古鎮,打聽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他的墳。
生長著竹林的小山丘,墳修得很氣派,不過地面積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亂石泥土,荒草叢生,看來他的家人也沒有經常來上墳。她想起在客棧做的那個夢,惟一的一次夢見他與她在水塘邊交合。她把亂石和泥土移開,那積水自然順坡流走了。把野草一一拔掉,她點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墳上,默默流淚。
風暖暖吹來,遠處有人竟然在唱“賣紅菱”:
郎啊,郎啊,
要吃紅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別起心!
長裙短裙爺孃掙,
著子你格紅裙賣子我個身!
這小橋流水人家,幽靜古樸,因河成街,傍水築屋。一根晾衣竿從窗子裡伸出,隨意地搭在另一幢房子的屋簷上,很像古畫裡的城鎮。
一葉小舟上搖櫓人揹著斗笠,她坐在舟尾。燕子飛過她的頭,小舟穿過又一個橋洞,兩邊房子的木欞花窗貼了好些剪紙,村女在河邊石墩旁洗衣,頑童在石橋上奔跑。
她追著歌聲,來到一座臨河的茶館,門前懸掛著旗幌,裡面傳出了歡悅的笑聲。小舟拐過水巷,隔窗看到一個暗暗的大房間裡,牆上是一個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鬧天宮,棒打天兵天將仙女仙姑。
她站起來看,卻險些兒掉進水裡,她穩了穩身子,笑著坐下。搖櫓人也笑了,“你要是歡喜,我就載你到富源茶樓去,那兒演皮影戲,還唱花鼓調呢。”
“花鼓?”不等對方說話,她就表示,“太好了,帶我去。”
在做么二最絕望的日子,有天夜裡她夢見自己唱鄉下小調,依然是唱給常力雄聽,可是他只笑眯眯地一閃就不見了。
她突然明白過來:難道常爺沒告訴過我嗎?這好聽!別人能唱評彈京劇,我為什麼不能唱花鼓小調?對客人不能唱,那不僅跌自己身份,還是對客人趣味的侮辱,鴇母要罰的。但是常爺能喜歡,上海灘就會有別的人喜歡,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圍郊縣的人。我可以自己開創一個新戲。
就是在那個水鄉之鎮,常爺的家鄉,她再次確信了自己唱戲的念頭是對的。但是她積錢的速度太慢,怎麼才能設法去搭這樣一個戲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當鋪,換了些銀子,還了欠客棧的債,回到川沙鄉下,像當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樣,在附近一些村鎮,挑上模樣周正一些、花鼓詞唱得不錯、人長得比較活絡的農家漁家少女和少年。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腳不取。
她稍微給了一些養家錢,答應今後戲班子賺了,他們的工錢分成。都是一些窮得賣光田打僱工的人家的子女,從來還沒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條出路,況且是到上海那個奇異的地方,一個個高高興興就跟月桂姐姐來了。
“本地灘簧”是她仿照正在進入上海的寧波灘簧想出的名字。“本地”兩字,再好不過,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戲!
現在這戲班子是搭起了,但是債臺高築,借高利貸等於懸著脖頸走鋼絲——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這些農村來的少年少女,眼望著筱姐給他們能留在上海過日子的好命,有的人還得她手把手地教。有這個想法,他們倒也極其認真,一遍遍排練都不嫌累。
為省錢,他們從最便宜的興隆客棧搬出,就在臺上搭地鋪。經常捱餓,有了上頓無下頓。有時她外出,回來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飯,徒弟們給她留著一份,她見有的人肚子仍未飽,就裝著吃過飯的樣子,讓手下人多吃些。
租了場子,萬一戲無人看,那後果實在難以設想。
筱月桂額頭上汗水都沁出了。這個傍晚,她感覺到與當年等待常力雄的馬車來時同樣的驚恐,那馬騰蹄而飛奔,卷裹著一片黑色向她襲來,她打了一個顫。
“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新黛玉說。
“沒事。”筱月桂閉上眼睛說。
“我還是老話。我算是女人中膽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還會鋌而走險。你是知道的,我再也無能為力了。”
筱月桂聽到戲場里人聲開始嘈雜起來。她睜開眼睛,到幕布前,拉開一道縫,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滿。她頓時放了心,看來她的留客之招還是有用:今後可以讓那少女少男多唱一會兒《採蓮苔》,還可以把《採蓮苔》編出一些情節,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鬆開幕布,轉身走到新黛玉身邊,“姆媽放心,我不會說自己是一品樓丫頭出身,不會糟蹋了你的名聲。”
新黛玉擺擺手,“不提,不提!什麼一品樓?早就走下坡路了。”她站起來,與筱月桂離得極近,“給姆媽看看,槍傷現在怎樣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脫了外衣,著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玉嚇了一跳:“女人文身!”
“不然怎麼辦?跟每個人講老故事?還有多少人記得常爺?”
新黛玉也傷心了,眼睛一紅,說:“早改朝換代了,常爺送了一條命,落個什麼好處?”她看著筱月桂,有些感動地說,“你始終未對外說常爺,也未藉此做事,真是難得!真是難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並不想留下來看演出,說是心裡懸得害怕,還是不看這種戲為妙。剛一開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她知道新黛玉這種絲竹評彈高手,嘴上不說,心裡總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認為是她這種鄉下丫頭混飯吃的花招,要坐下來看這種戲,肯定無法忍受。
《阿必大回孃家》開演了,一個有小兒子的“婆母”,不讓童養媳阿必大回孃家探望,兩人鬧成一鍋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戲班子裡年齡最大的,這個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開場是一段“汪汪調”:
冬天日出黃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務。
當家人名叫李九官,
時常出門販豬玀。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讓全場笑得大開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覺得窘迫萬分,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唱詞實在是土頭土腦過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販豬玀”來。一場唱完,雖然觀眾喊好,她卻垂頭喪氣。
她感覺她的地位,比當丫頭時還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