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院已坐得人山人海了。閔弄到兩張前排的票。京劇,這出戏非看不可,為什麼?因為不僅男主角是名角,還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嗓子好,武功好,扮相好,女人摸一摸他的手指就會暈倒。風聞所有的女觀眾看完他的表演,都會在座位上遺下溼印,興奮到這個程度!閔在床上說,不在床上時,她說不出這種話。說完兩人大笑,笑得肚子痛。
中國女人有如此強烈的性想象!裘利安不相信,他四周觀望,來看戲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現代知識分子是不看舊戲的,閔說,尤其不看今晚的戲:不會有熟人。
“我倒要看看,看你身體如何反應?”裘利安對右邊座位上的閔耳語道。但是戲院裡觀眾說說笑笑,很鬧,耳語聽不清。
他等著開幕。
但是沒有幕。舞臺根本沒有前幕,只有絳紅絨布的後幕,臺上放了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而舞臺中間是一口黑漆的長方盒子,中國式的棺材。
鑼鼓齊鳴,戲開場了,戲院座位上的燈卻不轉暗,喧鬧異常,直到角色上臺才略靜下來。一個美貌的女子,一身素衣,披麻帶孝。寡婦帶哭聲地唱出來,聲音尖細。
這是古時楚國道家大師莊周的故事,閔輕聲在裘利安耳旁解釋。丈夫莊周長年在外未歸家,察人間世態,觀日月風水,以求天道。妻子左盼右盼,沒想到待夫君回家鄉,卻是一口棺材,他暴病身亡,狠心扔下她。莊妻悲痛欲絕。
舞臺上出現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轉,一聲叫板,臺下嘩嘩譁一片掌聲。坐在他們身旁的人大聲叫“好——”聲調還拉得很長,使裘利安非常驚奇。臺上那男子羽扇綸巾,邁方步,逡巡全場,道白一字一板,拖著長音,自稱楚國公子,是莊周的學生。奉楚王之命,請莊周出仕,不料晚到一步,因此對棺材裡的老師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對莊妻作揖。
中國戲劇實在新鮮得很,舞臺佈景太簡單,只有一桌一椅,比法國佈景大師古坡大膽的最簡主義佈景更勝一籌。演員的唱腔尖銳刺耳,胡琴聲太亮太響。但是,他們在舞臺上走動如舞蹈,這不只是歌劇,應當叫歌舞劇,而且是全靠象徵手法的歌舞劇。
楚公子步態舉止風雅,他牽著莊妻的纖纖素手,然後,又打量莊妻,由上而下,每下一寸,都有一聲木魚,節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他從莊妻的繡花鞋摸起,一寸寸摸,每一寸都有一聲小鑼。兩人一來一去,臉都朝著觀眾,因此秋波要橫飛。他們的動作誇張而刺激,長袖在拋灑時,擦過臉頰,鑼鼓定聲定調地幫著,這段調情是好長一段舞蹈。
臺下觀眾,無論男女都笑著鼓起掌來。
公子的眼睛遞過火種,莊妻臉上喪夫的哀傷逐漸消退,捉手,戴玉環。到莊妻愛上公子,雙雙對舞合唱,山盟海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並蒂蓮”。
臺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喊頭痛,一個巧妙的後翻,鑼鼓鐃鈸緊鳴。莊妻驚慌失措圍著公子唱,舞著雙臂,擺動著袖子。她的聲音哀怨,比喪夫還痛苦十分。公子抬起頭,他得了怪疾,他有理由在臺上連翻十個跟斗,表示痛得死去活來。然後,舞臺上走進一個小跟班,雙手遞給他一碗茶,讓他坐在椅子上喝兩口。
裘利安說,“你不是說這戲從頭到尾只有兩個角色,這裡怎麼鑽出來一個?”
閔說,“這不是。”
裘利安不明白。
那人端著茶碗下去,公子在莊妻懷裡唱了一段,言稱只有人腦才可救治他,否則難逃一死。莊妻急得問他,到哪兒去弄人腦?公子伸出抖動的手,指著屋子停著莊周的棺木。莊妻嚇了一跳,慘叫出長長一聲啊呀,氣如此充沛,臺下又是一片熱烈的叫好聲。
裘利安問,“為什麼她那麼害怕,觀眾還那麼高興叫好?”
閔說,“這是叫假戲好,不是叫真戲好。”
裘利安說,“你說什麼?”
閔說,“哎呀,你們西方人太傻!”
莊妻脫了孝服,只穿單薄的舞服,拿著亮晃晃的斧子,身輕如燕,在舞臺上繞圈,圈子越轉越小,繞著丈夫的棺木轉,最後舉起斧子,要劈棺。
棺材蓋自動打開了,從裡面跳出莊周,明顯那就是楚公子同一個演員,連裝束都沒有換,趁觀眾不注意時,從幕布後鑽進棺材。莊妻知丈夫原來在試探自己的忠貞,設下計策。然後是莊周與莊妻的對唱,莊周太理直氣壯,莊妻只能用袖掩面,最後拾起驚落在地上的斧子,要自殺。莊周竟然也不擋她,還讓她拿著斧子比畫著脖子唱上一大段,之後一斧倒地。莊周得意地向歡呼的觀眾謝幕,倒在地上的莊妻也跳起來謝幕,動作依然很誘人,又扔了個媚眼,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
裘利安和閔在歡呼聲裡離開座位。過道鋪著紅地毯一直延續到戲院的大廳。
“這些觀眾怎麼亂糟糟的?”裘利安說。
“你說戲場太亂?中國戲場一向這樣。臺上能喝水,臺下能招呼朋友。”
“不,我是說觀眾的道德標準怎麼混亂到這程度,寡婦調情也欣賞,寡婦自殺也認為應該。”
“咳,”閔說,“只有道德,戲還怎麼演?只有調情,不就翻了天?”剛說完,她就不做聲了,取下眼鏡,放進盒子裡。這只是一出短戲,下面有長劇,可兩人都沒興致再看。
裘利安在門口叫了出租車,司機問,“上哪兒?”
閔說,“讓我回家吧,我頭痛。”
裘利安想起京劇,覺得實在太美;想起劇情,卻實在笑不出來,這天晚上他們情緒都低落。送閔回家,出租車再送裘利安回旅館。裘利安覺得如此下去,自己豈非也要得狂疾?不過,他知道閔是一等聰明的人,不用討論這個問題,她會想通。況且,他不好意思地想,他的確太疲倦了,得休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