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比一天地涼起來,雞在脫毛,脫光了脖頸,也脫光了尾巴。二嬸把摘回來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甕裡釀醋,醋十幾天就釀好了,滿屋裡都是酸味,蚊子少起來,卻惹得更多的蒼蠅進來,都趴在電線繩上。夏天義在池塘邊的柳樹上撿著了三十七個蟬殼,也從地砸的撿著了三條蛇的蛻皮。蟬殼和蛇蛻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從小耳朵就不好,時常會流出一些發臭的膿水來。但是,當他把蟬殼和蛇蛻要交給二嬸讓保存起來時,他意識到光利已經離開了清風街,就自個把蟬殼和蛇蛻放在了窗臺上,而從口袋掏出一把酸棗給了二嬸,說:“你嚐嚐這個。”他坐在門檻上挽上了褲管,狠勁地撓腿,鱗一樣的皮屑就落下來。二嬸把酸棗吃在嘴裡,又吐了,說:“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還能吃酸?”夏天義說:“幾時給你也鑲鑲牙,白恩傑的小舅子鑲牙鑲得好呢。”也就是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風街,使夏天義例外地沒有去七里溝,而垂著腦袋整整在院子裡悶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遠走了新疆,再也沒有消息。慶金時常跑郵電所,終於等來了一封信,信卻是寫給夏天義的,還寄了一小包裹,裝著一個可以拉長收短的撓手。撓手正面寫著“光利的手”,背面寫著“孝順”。夏天義心裡酸酸的,卻沒有唸叨孫子的好處,倒把撓手丟在了一邊。在夏家的本門後輩中,夏風是榮耀的,除了夏風,再也沒一個是光前裕後的人了。老話裡講: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書讀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飯,給公家工作,可慶金、慶玉、慶滿,還有雷慶,卻不是沒混出個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書沒有讀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還能成些事體的,可惜跟著丁霸槽浪蕩。而使夏天義感到了極大羞恥的就是這些孫子輩,翠翠已經出外,後來又是光利,他們都是在家吵鬧後出外打工去了。夏天義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麼不踏踏實實在土地上幹活,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了他們!夏天義垂著腦袋坐在院裡,院門被擠開了一條縫,鑽進來了來運和賽虎,還有那幾個狗崽子也一個一個滾進來了,但這些夏天義都沒有理會,直等到來運把那個撓手叼起來進堂屋門時,撓手碰到了門扇,夏天義才抬起頭來,說:“滾!”這一聲吼使來運害怕了,夏天義也害怕了,自己打了個冷怔。夏天義害怕的是在這一瞬間裡認定夏家的脈氣在衰敗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來學樣兒要出走的還有誰呢,是君亭的那個兒子呢,還是文成?後輩人都不愛了土地,都離開了清風街,而他們又不是國家幹部,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裡的浮萍嗎?夏天義嘆息著這是君亭當了村幹部的失敗,是清風街的失敗,更是夏家的失敗!他便在傍晚去了書正媳婦的飯店裡吃涼粉,這可能是他第一回涼粉端在手裡了卻沒有吃,因為他看見了斜對面的土地神廟,一群雞在廟門口刨著塵土覓食,他端了涼粉過去,貢獻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腳,把雞群攆得嘎嘎亂飛。
夏天義在土地神廟裡坐到了天黑,書正媳婦操心著她的涼粉碗,趕了過來,問:“天義叔你做啥呢,鑽到這黑屋子裡不出來?”夏天義一語不發,順門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來夏雨,他突然問:“夏雨,你記不記得原來十八畝地頭的那一塊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說:“石板?”夏天義說:“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五個字。”夏雨說:“記得。”夏天義說:“後來呢,知道不?”夏雨說:“誰知道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時棚蓋了水道?”夏天義張著嘴,一嘴黑牙,是一個黑窟窿,說:“可能是棚蓋水道了!”夏雨說:“二伯咋想起那塊石頭?”夏天義說:“我託付你件事,選一塊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當’,就栽在這巷口上。辦得到?”夏雨說:“這簡單得像一個字!栽這幹啥?”夏天義說:“土改時才分了地,那時害怕守不住,我是讓人刻了個石板栽在十八畝地頭上的,從此地主富農再沒有翻過勢。現在你看麼,清風街成了啥了,得鎮一下邪哩!”又說:“你們年輕人怕不信哩。”夏雨說:“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塊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從小河裡抬來了一塊大青石,讓人在上邊刻了“泰山石敢當”,但夏雨把刻好的石頭不是栽在清風街口,而是栽在了萬寶酒樓門前。
夏天義對夏雨的做法極其不滿,開始對這個侄兒不抱希望了,尤其聽到了萬寶酒樓上有妓女的傳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見夏雨進門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家請夏天義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裡身沉手懶,給金蓮的侄女家挖地窖卻一天一夜不出洞,說:“咱給人家養兒哩!就這,金家那女子還兩天好了,兩天惱了。你說咱的娃賤啊不賤?”夏天義說:“他能不賤嗎?瞧著吧,他會有報應的事哩!”這話四嬸卻不愛聽,她在廚房裡對夏天智說:“他二伯說的是當伯的話嗎?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該咒呀!”夏天智說:“二哥的脾氣你不知道?”四嬸說:“他現在活得不得人愛!”在為客人盛麵條的時候,給一塊來家的上善麵碗下臥了兩顆荷包蛋,給夏天義臥了一顆。
終於有一天,是個陰天,風颳得呼呼響,柳樹、槐樹和楊樹披頭散髮,巷道里的雞羽毛翻著,像毛線纏成的球都在滾。夏天義把夏家所有的孫子、孫女們都叫到了七里溝;文成在家裡睡覺,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義黑著個臉,手裡提著一節麻繩。一路的風吹得孩子們蓬頭垢面,他們在七里溝的石壩前,沒有坐,都站著,聽夏天義講夏家的祖先怎樣從湖北沿漢江逃荒而上,翻過了秦嶺,在這個四面環繞的小盆地裡開墾出第一塊地,又怎樣先有了東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後外姓不斷進來,才逐漸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們聽了並不感到震動,卻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為什麼沒去關中大平原呢,沒去省城呢?夏天義說:“放屁!”文成說:“就是沒選中好地方麼!在關中平原上蔥長得二尺高,咱這兒撐死才五寸高。還不讓人說!”夏天義說:“狗東西,倒怪起祖先了?沒祖先哪有你?!”文成說:“生娃都是尋樂的副產品。”文成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夏天義一時還沒聽清,等醒悟了,氣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說的也還有點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講當年他們這一輩人如何修河灘地,所有的男勞動力,沒有誰的肩上不被槓子磨出一塊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僅一個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撿穿爛的草鞋,就撿了三千二百雙,又如何在水庫上幹吃著稻糠子炒麵抬石頭,連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說:“水不是用河裝著嗎?”夏天義說:“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話了。夏天義又講修河灘地,傷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們的大爺死在了水庫工地上。孩子們已經知道那一段歷史,但他們也聽說了二爺當村幹部的時候,縣上原準備徵用清風街的地,要把縣煤礦上的煤運來建煉焦炭的基地,而二爺以清風街耕地面積少為由帶頭抵制,結果煉焦廠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趙川鎮。他們說:“人家趙川鎮已經是座城了!”夏天義說:“是城又怎麼著,那裡到處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們說:“上海當年被外國人佔了,現在又怎麼樣?”夏天義說:“你們這些豬狗王八蛋,帝國主義侵略有理有功啦?誰給你們灌輸的這種思想?!”夏天義發了火,不講話了,他要用勞動來改造他們。他讓趙宏聲把那幅對聯用紅油漆寫在了七里溝的崖壁上,然後用紅油漆將溝裡的大小石頭都標上一到二十的數字,讓孩子們去把這些有數字的石頭往壩上抬,而他就在壩址上驗收,必須每人一天抬夠三百分。夏天義說,這種計量法就是當年他們修河灘地修水庫時採用過的,那時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夠六百分的!
孩子們當然要偷懶了,他們暗中用布頭蘸著還未乾的紅油漆塗改數字,往往將寫有2的石頭改成8或12。夏天義並未覺察,獎賞著他們,就鑽進草棚裡要給他們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個。
把孩子們趕到七里溝勞動,本家的媳婦們不大願意,但當面不敢說。文成是父母離婚後總逃學,他娘拿掃炕笤帚打著趕不到學校去,在七里溝抬了幾天石頭,回來喊肩疼腿疼,他娘說:“你爺是教育你哩,看你還上學不,再不上學,將來就抬一輩子石頭!”梅花對小兒子去七里溝抬石頭雖不高興,卻也沒多阻止,因為小兒子在家不聽話,讓夏天義管管也好,而且回來還能帶些北瓜。我們在七里溝墊出來的地上種了很多北瓜,北瓜結得很大,夏天義常常回來摘一個就送給了街上碰著的人,誇耀說這是七里溝的北瓜,隨便撂了幾顆籽兒就見風長,瓜蔓都一丈長,瓜結得一個篩籮一個篩籮的。梅花的小兒子每次回來拿一個北瓜,夏天義沒有吭聲,但夏天義沒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氣。
說起來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婦一直不生育,按清風街的風俗,在媳婦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窩裡,就預示著能懷上孕的。三踅經過了白蛾的風波後,老實地回家過日子,也請中星爹給他算能不能生兒生女的卦,中星爹讓三踅寫一個字來,三踅寫了個“牛”字,中星爹說:“恐怕生不了。”三踅問:“為啥?”中星爹說:“生字缺了下面一橫,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說:“?!”中星爹說:“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價值,可你這牛沒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婦。”三踅當下罵媳婦:“把他孃的,她給我兇哩!”又問中星爹有沒有禳治的辦法,中星爹說明日你把你媳婦叫來,這得檢查檢查。三踅回來,並沒有領媳婦去檢查,他在大清堂裡對趙宏聲說:“他是讓我送禮哩,這老東西!我讓媳婦去檢查什麼,讓他在媳婦身上摸呀?老流氓!”趙宏聲便記起了老風俗,讓他在媳婦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說:“那你給我家塞麼!”趙宏聲說:“這得娃娃們幹。你肯買條紙菸,記住,要好紙菸,我會讓你滿炕都是瓜果!”三踅就買了一條紙菸,趙宏聲在晚上給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待了,文成他們在第二天將八個大北瓜揣在懷裡去了三踅家。三踅當時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會,等他們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窩裡了,出來每人發了一小包花生。夏天義發覺北瓜少了許多,問到我,我說了原因,夏天義說:“三踅是個害禍,讓再生個害禍呀!”雖沒罵文成,卻再摘了北瓜叮嚀我給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後,又匆匆地往七里溝去,到了東街外的小河邊,瞧見了白雪又在那裡洗衣裳。這條小河肯定與我有緣分的,這是我第二次在這裡碰上她了。秋天裡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沒得只剩下個石頭尖兒。白雪已經洗好了一籃子衣服,要從列石上過,但白雪的肚大起來了,幾次要過幾次又嚇得不敢過,我就從路上跑了下去。我這一次非常地勇敢,沒有猶豫,一猶豫就膽怯了,我說:“我揹你過!”連鞋帶襪子就在了水裡。我說“我揹你過”這話時,把白雪嚇了一跳,但我連鞋帶襪子在了水裡一定是感動了白雪,她沒有憤怒,說:“啊,不,不用。”掉頭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尋個水面窄的地方過去。我愣在那裡,臉火燒火辣的,卻唸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著又漲了一些。白雪到底沒尋著窄處,她又走了上來,準備脫了鞋呀。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憐地說:“你不要,我拉你過來,行不?”說完了還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個樹棍兒,把樹棍兒的一頭伸給她。白雪撩了一下頭髮,往周圍看了看,把樹棍兒的一頭握住了。這樹棍兒是怎樣的一個樹棍兒呀,一頭是我,一頭是白雪,我們就在列石上走。別人家牽的是紅繩兒紅綢子,我們牽的是樹棍兒。我手不停地抖,通過樹棍兒,白雪的手也抖起來。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這列石實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個一千個,永遠的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卻很快走完了。我聽見她說了聲“謝謝”,抬起頭,她已經走了。她走得急,籃子裡洗過的一件東西掉下來。我說:“……哎,哎!”她沒有回頭,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叢毛柳擋住了她,一隻鴨子嘎嘎嘎地從毛柳下跑出來。我走過去,靜靜地看那掉下的東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趕到了七里溝,夏天義卻在拿了麻繩抽打文成。文成犟得很,任憑夏天義的麻繩怎樣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著身子,硬起脖子,一聲不吭。我說:“你學劉胡蘭呀?!”把麻繩奪下,推了夏天義到草棚。夏天義氣呼呼地說:“他要是回個話,哭一聲,我倒是不打了,狗東西竟這麼犟!”我問怎麼回事,夏天義才告訴我,在我走後,他摘了一個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給孩子們吃,切開時竟然發現裡邊有了人的糞便。當下追問是誰幹的,孩子們先都不說,後來就檢舉是文成。是文成用小刀將北瓜開出一個口兒,掏了裡邊的瓜籽,將糞便拉進去,然後再把開出的那塊原口子放好,幾天切口就長合了,而且北瓜長得越發大。聽夏天義一說,我也生氣了,出去對文成說:“你咋這壞的?!”文成唬著眼瞪我。我說:“你還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兩個拳頭。我那時一是有夏天義作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腳踹在他的後腿彎,他撲通跪下了。我說:“給你爺認錯!”文成竟一下子撲起來向我揮了拳。我們在那裡鬥打起來,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後像兩隻仗的公羊,分別退後,幾乎同一時間伸著腦袋向前衝,砰地一聲,兩人都坐在地上,他頭上一個包,我頭上一個包。孩子們一聲喊:“爺!二爺!”夏天義坐在那裡看著我們打,不說話,也沒有動。直到文成發了狂,他打不過我,卻拿了木槓子使勁在石頭上掄,木槓子斷成了兩截,他從七里溝跑走了。夏天義說:“你打他幹啥呀?你這一打,他就不會再來啦!”
果然,第二天文成不來了,孩子們都不來了,跟隨夏天義的又只剩下我和啞巴。我嘲笑啞巴前世一定是狗變的,就只對夏天義忠誠。啞巴做著動作,意思在說我也是狗,和他一樣是兩條狗。可啞巴哪裡知道我之所以這麼賣力,平日兩人抬的石頭現在一個人掮著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樂和悲傷總喜歡訴說的,我的得意不敢對夏天義和啞巴說,我憋得難受,終於在第三天晚上去給趙宏聲說了。我說:“宏聲,我有話要給你說的。”趙宏聲說:“說麼。”我卻猶豫了,說:“還是不給你說的好。”趙宏聲說:“不說了就不說。”不說我又怎麼能行呢?我還是給他說了。趙宏聲聽罷卻沒激動,說:“就這?這有啥的?!”我說:“你不懂!”趙宏聲說:“我是不懂沒×人的想法。”我說:“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遺給我的!”趙宏聲說:“既然是故意遺給你的,你就去和她多親近麼。”我說:“我又怕她不肯。”趙宏聲說:“我倒有個辦法,只是有些損。”我說:“損命嗎?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損就損我的命。”趙宏聲說:“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個門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塊來!”成了人精的趙宏聲果然教授了我一個絕法兒,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塊送給了他,他刻上了“開元濟世”四個字,掛在了藥鋪後的牆上。當天夜裡,我就讓貓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將小手帕鋪在七里溝的一個蛇洞口,果然傍晚要離開七里溝時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這法兒一定要給我保密,一定不要傳給別人,趙宏聲說這是他在一本古藥書中看到的。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趙宏聲,我說:“真的拿了小手帕對著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著我走嗎?”趙宏聲說:“我沒試過,或許能吧。”我說:“這是不是違犯法律和道德呢?”趙宏聲說:“我只給你法兒,至於你怎麼用,給誰用,那是你的事。斧頭可以劈柴也可以殺人,斧頭僅僅是工具麼。男人都身上帶著×,難道能說是有強xx嫌疑嗎?”我興奮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藥店門,頭碰著了門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卻爛了,趙宏聲在後邊大聲罵我,要我必須賠他的玻璃。
我突然地就在七里溝口瞧見了白雪。白雪是順著312國道中間的那條白線往前走的,她在訓練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我就從七里溝跑了出來。我開始實施我的計劃了,沒有在白雪的身後追,那樣會嚇壞她的。我上了國道邊的莊稼地裡拼命地跑,跑過了白雪,然後從莊稼地裡下來,潛伏在國道邊的一叢茅草中。白雪過來了,她還是微笑著,走著貓一樣的步子,屁股一擰一擰的。我忽地跳了出來,像電影裡那些強盜,不,是俠客,跳出來還做了一個威武的動作。白雪呀地一聲嚇著了。白雪受驚的樣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張著,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舉在那裡。我極快地從懷裡掏,掏出來的是一雙破手套,掏錯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臉前晃。我聽見白雪說:“你幹啥,幹啥?”我只是晃,白雪臉上的肌肉就僵起來,目光呆滯了。我說:“宏聲,我成功了!”轉身就走。回頭一看,白雪果真也跟著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牽著的木偶。我們走過了整個清風街,清風街的人都注目著我。我拿腳踢了一片樹葉,樹葉踢飛了,再踢一片樹葉,那不是樹葉,是顏色像樹葉的一塊石頭,把我的腳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繼續走。人群裡有白恩傑,有丁霸槽,也有張順和三踅,他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這是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嫉妒得說不出話。我微笑著給人群點頭,皇帝也都是這樣的。我們走到了我家的院子,進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著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卻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擔心她是個香草,我氣一出粗,香草就飛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腳,腳膩膩的,柔得像嬰兒的屁股,但有些涼,像一疙瘩雪,但我從頭到腳卻火燙火燙的,我又擔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讓白雪靜靜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著,我希望她永遠就是個睡美人躺在那裡。我坐在了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屋,連蒼蠅蚊子都不能進去。榆樹上下來了一隻蜜蜂,它硬要進去,把我的頭蟄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時把半個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連續三天再沒去七里溝,夏天義以為我患了病,尋到了我家,他看見我好好地在屋門口,說:“你在家幹啥哩?”我拿眼瞧著土炕,沒說話,只是笑。夏天義就走過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開了什麼也沒有。我卻是撲過去抱住了夏天義,我不讓揭開被子,甚至不讓他靠近土炕。夏天義說:“你又犯瘋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攆她!”夏天義說:“攆誰?”啪啪扇我兩個耳光,我坐在那裡是不動彈了,半天清醒過來,我才明白白雪壓根兒就沒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說:“天義叔!”嗚嗚地哭。
夏天義拉著我再往七里溝去,我像個逃學的小學生,不情願又沒辦法,被他一路扯著。剛走到東街口牌樓下,有人在說:“二伯!”我抬起頭來,路邊站著的正是白雪。這個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義說:“你去你娘那兒了?”白雪說:“我到商店買了一節花布。”我一下子掙脫了夏天義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將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夏天義立即將我推開,又踢了一腳,罵道:“你,你狗日的!”一邊把白雪拉起來,說:“你快回去,這引生瘋了!”
在我的一生中,這算是第二次最丟人的事了!但我沒有恨白雪,也沒有恨夏天義,我除了恨我外,就罵趙宏聲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當天夜裡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塊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還給了我,我還拼勁地拿腳在他家牆上踹了一腳。現在那個髒腳印還在,離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個禮拜,我看太陽都是黑的。真的是黑的。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陽是黑的,這我不曉得。那個晚上天下大雨,我獨自進了七里溝,連續在七里溝的草棚裡住著不回清風街。那棵麥,還記得吧,它的麥稈差不多指頭粗,三尺高了,誰在哪兒見過這樣粗壯的麥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邊那樹上的鳥兒說話。鳥兒說:“喳!”我說:“咋?”鳥說:“喳喳!”我說:“娃娃?”鳥說:“喳喳喳!”我說:“誰的娃娃?”鳥說:“喳喳——喳喳喳!”我聽不懂了。夏天義來了,他給我提了一瓦罐飯,說:“你狗日的沒回去著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說:“他憑啥打我?”夏天義說:“白雪早產了!”我嚇得臉色蒼白,天哪,是我驚嚇得她早產了嗎?孩子是幾個月的,早產是活著還是死了,白雪又會怎麼樣?夏天義說:“還好,她們母女都沒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個老鼠。”夏天義這麼說,我鬆了一口氣,雙腿就軟得再也撐不起身子,稀泥一樣地癱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頭,我想用超負荷的勞動來懲罰我,但一個大老鼠的模樣總往腦子裡鑽。我想象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腦袋挺大,眼睛細眯,一對招風耳。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兒卻長成那麼醜,我也搞不清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但當時確實是這麼個想法。待到真正見到那孩子的時候,孩子的長相和我的想象幾乎一模一樣,讓我非常驚奇。這當然都是後話了。我要說的是白雪從地上爬起來,小跑到家,心還撲通撲通跳,當時就上床睡下了。四嬸在廚房裡摘菜,聽著臥屋裡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風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後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
四嬸說:“這是啥曲子,聽著不舒服!”夏天智在臥屋說:“你行呀,還能聽出這曲牌不舒服,這是《甘州歌》,專門是鬼魂上場用的。”四嬸說:“你快把機子關了,你招鬼上門呀?!”夏天智沒關,說:“傻呀你,這是藝術!”還跟著哼起來。四嬸這時候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知道白雪從外邊回來了,可過了一會兒,並不見白雪到廚房來。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買回來啦?”白雪沒言語。四嬸覺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間,白雪在床上躺著,手捂著肚子,滿頭的汗。四嬸就說:“你怎麼啦,白雪?”白雪說:“我肚子有些疼。”說著,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來,頭頂在了床上。四嬸有些慌,說:“疼得厲害嗎?是不是什麼東西沒吃好?”白雪說:“我在街上碰著金蓮,她讓我吃了一把花生。”四嬸說:“吃她的啥東西?想不想去廁所?”白雪說:“不想。”四嬸說:“咋個疼法,是不是拉扯著疼?”白雪說:“像是誰在拽腸子。”四嬸一下子慌了,說:“爺呀,今日是幾號了,該不會要提前啦?!”就喊道:“別哼啦,別哼啦!”臥屋裡收音機聲戛然而止,夏天智過來了,說:“咋啦,我在家混得沒權沒勢啦?”四嬸說:“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來!”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彎腰勾鞋,踉踉蹌蹌跑出去。白雪已疼得從床上下來要走,卻走不動了,扶著床沿,一會兒到床這頭,一會兒到床那頭。四嬸說:“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沒什麼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卻一口一口吸著氣,後來就蹴在床根。
屋外突如其來地就起了風,先是呼地一聲,把揭窗碢了起來,床上的枕巾,扎頭髮的手卷,桌上的紙和那把蒲扇,全在了空中,那張紙竟貼在了穿衣鏡上,久久地不肯落下。四嬸忙把揭窗關了,外邊的風有了吼叫,隨即是嘩啦嘩啦的雨,一股一股潑打著窗子。夏天智在三嫂子的屋裡說起白雪可能要早產的事,三嫂子說:“不可能吧,早產也不該這麼早呀?這麼早呀。”夏天智說:“是呀是呀。”三嫂子說:“可不敢出事!出事。”兩人一腳高一腳低往前巷子趕,風把他們吹得原地轉了一圈,又斜著往前小跑,差點撞在一座廁所的牆上。他們就看見周圍的樹都傾斜了,方向全是朝著夏天智的家。而一朵雲壓得低低的在他們頭上移,移到夏天智家的院子上空不動了,往下降雨。夏天智一推開院門,院子裡的雨像垂了密密麻麻的白線,地上立時有了水潭,他站在癢癢樹下,渾身已經淋溼了。三嬸還在院門外,身上卻乾乾淨淨。三嬸說:“這雨下得怪不怪!怪不怪。”夏天智說:“你進來,你快進來!”三嬸就走進了雨,身子也全溼了,經過院子上了房臺階,夏天智停住在臺階上,看著三嬸進了白雪的小房間,他說:“需要什麼就喊我!”
夏天智在臺階上踱過來踱過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接著就跑廁所。在廁所裡,他又拉不下,聽見小房間裡白雪開始叫喚,叫喚得厲害了。從廁所剛出來,又覺得不對了,再往廁所跑。四嬸就喊:“你去燒些水!哎,聽見了沒,你去燒些開水!”夏天智在廚房裡燒水,火老是點不著,點著了用燒火棍捅捅,黑煙嗆得喘不過氣來。水已經燒開了,白雪還在小房間裡叫喚。夏天智似乎沒有剛才緊張了,但臉色蒼白,他端著白銅水菸袋一口接一口吸菸。三嬸在說:“羊水破了,躺好,躺好,生娃娃容易得很,就像拉一泡屎,夏風就是我接生的,他還是橫著來的,還不是就把他拉下來啦?天智,天智——”夏天智一口接一口吸菸,煙氣都不從口鼻露出一絲一縷,全都吸在了肚裡。三嬸叫過了,他驀地意識到是三嬸叫他,忙應道:“叫我呢?”四嬸說:“你沒在臺階上。”夏天智說:“我在哩!”四嬸說:“快燒些水,把剪子在水裡煮煮!”夏天智到處尋不著剪子,但他不能進去問四嬸,還在堂屋櫃子裡翻。四嬸出來,說:“叫你煮剪子,你聽著了沒?”夏天智說:“剪刀在哪?”四嬸說:“還能在哪?”從炕上的針線筐裡取了剪子。夏天智說:“咋樣麼,要不要把宏聲叫來?”四嬸卻轉身進了小房間。夏天智又煮剪子,灶口的火嚯嚯地笑,小房間裡白雪的叫喚聲一聲倒比一聲大。剪子煮好了,放在盤子裡拿到堂屋門口,四嬸在中堂板櫃裡找被單,找淨白布,一臉汗水。夏天智說:“還不行呀?”四嬸說:“你不要進來,不喊你不要進來!”把一卷帶著血的布扔在牆角。夏天智說:“出血啦?”四嬸說:“雞下頭個蛋都帶血的!”夏天智說:“讓白雪堅持住!”四嬸瞪了一眼。夏天智說:“那我給放放秦腔,聽秦腔會緩解疼痛的。”四嬸沒言語,又進小房間去,夏天智果然就打開收音機,卻怎麼也找不著有秦腔的波段,便取了胡琴,坐在臺階上拉。
胡琴聲中,風雨在院子裡旋,院牆外的榆樹、楊樹都斜著往院中靠。夏天智拉著拉著,自己倒得意了,竟一時忘掉了他是在給白雪拉胡琴,而白雪正在生孩子。待到孩子一聲啼哭,三嬸在快活地說:“天智,天智,你有了孫女啦!孫女啦。”夏天智一收弓子,還有一聲顫響,他同時看見院子裡的風雨在緩下來,緩下來,突然風停雨住,最後的一滴雨有指頭蛋大,像一顆玻璃球兒,落在癢癢樹上,濺起了無數的水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