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中星爹的時候,中星沒有回來,他遠在北京上中央黨校半年的培訓班,葬禮就很簡單,也沒有吃飯,抬棺的人在墳上就散了。等到十四天,也就是“二七”,中星坐著小車回來,清風街落了一場雪。雪不大,麥粒子狀,落下來風就颳得滿地上跑,但初冬的寒冷倒比三冬還厲害。我最討厭的是冬季,人心裡原本不受活,身上就冷,只好悶了頭,狠著力氣在七里溝抬石頭。夏天義說我越來越表現好了,天義叔傻呀你,該給你怎麼說呢?想著白雪是可以忘掉抬石頭,抬了石頭又可以忘掉白雪。在七里溝抬石頭使身子暖和了,手上卻裂開了無數的血口子。夏天義讓我去商店買手套,清風街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來運和賽虎在東街牌樓底下輓聯著,我罵一聲:滾!拿石頭把它們打跑,卻怎麼也打不跑。那當兒,中星和他的司機背了兩背籠東西往他爹的墳上去,中星在叫我,他說他知道了是我把他爹從虎頭崖擔回來的,要謝我,掏了一卷錢塞過來。我剛要接錢,風把錢吹散了,我就明白這是他爹的陰魂在阻止他給我錢,所以,他的司機把錢撿起來再給我時,我堅決不要,說:“你要是真心,你把手上的皮手套送我!”中星把手套給了我。中星到底比他爹大方。常言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我就幫中星背了背籠到墳上去,給他爹磕了個頭。中星在墳上並沒有哭,他燒了整整三捆子紙,還有那麼一大堆印製好的冥票,票額都是“一百萬”、“一億”。燒過了紙,他又燒背來的他爹的舊的衣物,有一堆衣服,枕巾,包袱布,還有那個出門算卦時背的褡褳。他一件一件往火堆上扔,嘴裡說:“爹,爹,我從北京回來了,你知道不,去北京上黨校那是回來了就有提拔的。”我說:“是嗎,你要提拔到州城了嗎?”中星看了看他的司機,說:“我這是哄鬼哩。”我立即就說:“榮叔榮叔,清風街要說出人,他夏風是小拇指頭,中星是大拇指頭,這下你在九泉下該含笑了吧!”就把褡褳往火堆上扔。褡褳很重,掏了掏,是一卷黃裱紙,是硃砂粉泥,是雷擊棗木印,是那個我翻看過的雜記本。雜記本上記錄著中星爹所有的卦辭,也寫得有意思,我就說:“中星哥,榮叔一輩子算卦,誰家紅白喜喪離得了他?他過世了,得留件東西做個留念吧。”中星說:“那你把這本雜記拿去。”我便把雜記本揣在了懷裡。
當天夜裡,我坐在我家的炕上讀雜記本。讀到第十八頁,有一段他是在罵我,說我在土地神的小廟前正和人說說笑笑,他過去了我卻不說了,是不信任他,更讓他生氣的是我給大家散發紙菸,連武林都給散了,陳亮也給散了,就是沒有給他散。他寫道:“引生不光是個流氓,老惦記夏風的媳婦,而且是個狗眼看人低。我手裡有槍,我就斃了他。”我一下子臉紅起來,害怕這雜記本被別人看到,就把那一頁給撕了,扔到了炕角。一個人在炕上睡,睡不著,又把雜記本拿來看,裡邊再沒有罵我的話了,幾乎有二十多段都是他在為自己的病情算卦,寫著他不得活了,春節前可能陽壽要盡了,而新麥饃饃是絕對吃不上了。他在怨恨他的壽命太短,怨恨他的一生裡,清風街欠他的多,人都是在算計他。就在倒數的第五頁上,他寫著:“今夜肚子疼,疼得在灶火口打滾,鍋裡的飯做不熟,火從灶口溜出來燃著了柴火。死就死吧,柴火燒著了把房燒了,把我也燒了。但房要留給中星的,我忍痛又爬起來撲火,澆了一桶水把火終於澆滅了。”在倒數第四頁上,他又寫著:“我的日子是不多了。清風街有比我年紀大的,偏偏我就要死了?!今早卜卦,看看他們怎樣?新生死於水。秦安能活到六十七。天義埋不到墓裡。三踅死於繩。夏風不再回清風街了。院子裡的蘋果和梨明年碩果累累,後年蘋果樹只結一個蘋果。慶金娘是長壽人,兒子們都死了她還活著。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君亭將來在地上爬,俊奇他娘也要埋在七里溝,俊奇當村主任。清風街十二年後有狼。”這段話就是這麼寫的,我說:“可笑!可笑!”害怕得頭髮都豎起來了。我抬頭看屋樑,懷疑是不是中星爹的鬼來了,我使勁地捋頭髮,頭髮上噼噼啪啪冒火星子。我再把那段話看了一遍,尋我的名字,看他怎麼說我,但沒有說我。尋夏天智的名字,也沒有。我最想看看他是怎麼說白雪的,也沒有說。沒有說就好,但夏風是“再也不回清風街了”,那麼,白雪也要走嗎?我就罵起了中星爹:“你死就死吧,你死前還放什麼臭屁!”憤怒著,就下了炕,在尿盆裡把雜記本點著燒了。
第二天,我沒有去七里溝,帶著斧頭去了屹岬嶺,我原本要英雄一回,砍些野桃木要在中星爹的墳上釘橛,以防他對清風街的預言言中,但我把桃木橛釘在中星爹的墳上了,卻沒有對人誇耀過,因為那一天我對不起了白雪,幹了一件現在還令我後悔的事。
我是砍了野棗木回清風街,走著走著天又下起小雪,一見雪我就想到白雪了,就伸了舌頭接落下來的雪。路邊有一大堆包穀稈,可能是秋天裡為了看護甜瓜地搭起的棚子,棚子已經坍了一半,包穀稈就亂七八糟架在那裡。我坐在那裡歇腳,舌頭還是長長地伸出來接雪,說:“我把你吃到肚子去,吃到肚子去!”一個聲音在說:“引生,你要把我吃到肚裡?”我嚇了一跳,定眼看時,路邊站著的是白娥。白娥不是早已離開了清風街嗎,她怎麼又出現了?白娥說:“引生引生,你怎麼在這兒?”我說:“你怎麼在這兒?!”白娥說:“清風街我不能來嗎?”我說:“是三踅把你又叫來了?”白娥說:“不提三踅!世上除了三踅就沒有男人啦?”她竟然在我身邊坐下來。我趕緊起身,她說:“我要是白雪,你起不起?”她也知道了我和白雪的事,我臉紅了一下,說:“你不是白雪麼。”白娥沒有生氣,反倒笑了,說:“你說的是實話,難得還有你這樣的男人!”說著,她捏了我一下鼻子,說:“瞧你這鼻子凍得像紅蘿蔔!你穿得太單了麼,沒穿毛衣?”我說:“穿著的。”撩起夾襖讓她看毛衣。她卻把我的夾襖又往上撩了撩,說我的毛衣爛了一個洞,如果不嫌棄,她給我補補。就這一句話,我的心軟了。我爹死後,我看慣了人的眉高眼低,誰還問過我的飢呀冷呀?我對白娥就有些好感了。白娥往我身邊挪,我再不好意思起身,但也不再看她,身子縮,縮得小小的。白娥說:“三踅說你賊膽大得很麼,原來還是個羞臉子?”我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白娥說:“引生,讓我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鼻子怎麼長得這樣高呀?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鼻子……”我只說她又要用手捏我的鼻子了,她要敢再捏我的鼻子我就打她的手,但白娥卻低了頭,輕輕地說:“其實我在磚場的時候就一直注意著你,想給你說說話,但你是不會理我的,你只有白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麼痴心,我倒覺得白雪對你太寡情了,她不值你這樣愛她……”我說:“你不能說白雪的不好!”白娥說:“她哪兒好?”我說:“她就是好!”白娥說:“她不就是白嗎,一白遮百醜,她那麼瘦的……”她突然地斜過了身子去抓我頭上方的包穀葉,而把她的胸部壓住我的臉。她的**非常的大,隔著衣服我都能感到那麼柔軟。我第一次觸到了女人的身體,腦子裡忽地響了一下,就像是一個電閃,一切都白花花的,立即就全黑了,整個身子往一個深溝裡掉,往一個深溝裡掉,人就驚慌得打顫。白娥卻笑起來了,說:“就你這個樣子,你還愛白雪呀?!”她俯下上身,一對眼睛看著我,眼睛裡火辣辣的。我說:“白雪!”我那時是糊塗了,真以為她是白雪,用臉拱了一下她的**,立即用手又去揣了一下,她一下子便撲沓下來,整個身子壓倒了我,我的氣出不來,手還在動著,她竟然是手不敢碰的人,一碰眼睛就翻了白,嘴唇嘩嘩嘩地抖。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我分不清我們是如何在那裡翻動,哪條腿是我的,哪條胳膊又是她的,而包穀杆棚全倒塌了,如果那時有人看見,一定以為那包穀杆裡有著兩頭拱食的豬。我是不能幹那事的,但我用手摳她,揉她,她有無窮的水出來,我的東西也射了出來,然後都靜下來了,她躺在我的身旁,肚子在一跳一跳。當她撥拉著我頭上的包穀葉,說:“你是個好男人,引生,我現在越發恨白雪了!”我完全是清醒了,往起爬,腿一打彎,跪在了地上,她還在說:“引生,引生。”我再一次爬起來,從包穀稈堆邊走開了。我那時是非常地後悔,我怎麼就和白娥有了這種事呢?白娥,為什麼是白娥,而不是白雪呢?我覺得很羞愧,對不住了白雪。雪還在下著,風颳在身上要掉肉。我是一氣兒跑到了中星爹的墳上,狠著勁地把木橛往土裡釘。
連續的四五天,我都在噁心著我自己,偏不多加件衣服,讓我冷著,在七里溝默默地幹活。回到清風街了,見人不想搭理。張順在供銷社門口叫我去吸酒精導管,我也不吸,張順說:“闊啦?跟夏天義跑腿,你也是夏天義啦?!”我說:“×你娘!”張順說:“你敢罵我?”我就罵了,我還想和誰打一架哩。
受不了凍的武林已穿上了棉襖,棉襖是去年冬天的舊棉襖,到處露了棉花。他在鞋鋪裡聽陳星唱歌,門道里的風往進刮,火盆中的紅炭能熱前懷卻冰著後背。陳亮說:“你聽聽懂了沒沒有?”武林說:“聽,啊聽不懂。唱,唱啊唱,秦腔麼!”陳亮說:“你你要聽秦,秦腔嗎,到慶玉他四四叔家,家去,你不去是是,是不是怕見,見慶玉?”武林說:“我不,啊不怕他,他慶玉,我是怕髒,髒,髒了我,啊我的眼!”陳星沒有理睬他們兩個打嘴的官司,繼續唱:“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他的聲音帶著哭腔,眼裡充滿了淚水。鋪子門外就有人踢踢踏踏跑過去。街面雖是水泥鋪了的,仍泥雪多厚,跑過的人腳下哧地一股子髒水濺進了門,落在陳星腿上。陳亮罵道:“急急得上伏牛梁呀?!”清風街死了人都埋在伏牛梁下。路過的人就立住了腳,人並沒影,聲到了門口:“哎,你買不買攤位去?”陳亮說:“你是要,要我跳跳崖呀?!”武林就嘿嘿地笑,說:“君亭他現,現在頭,啊大啦,農貿市場是好吃,吃,啊好吃卻難克化啦!陳星,你唱,唱,唱得像哭,哭哩,是不是想,想起翠,翠翠啦?”陳星看著他,脖子聚得粗粗的,說:“你把鼻涕擦了!”武林就用手擦鼻涕,抹在鞋跟上。
農貿市場的攤位上堆滿了洋蔥,土豆和蓮花白,收購商反覆地說明原定了多少貨就收多少貨;人們不聽他的,只是一股腦兒地把自家的菜全弄了來,還從四周鄰村也倒販了一些,都想一下子賣給收購商。但是,從頭一天後晌就在等候的運貨大卡車,過了一夜和兩個半天仍是沒有蹤影。戲樓前是六七戶人家拉著豬,縣生豬收購站的人收了三頭也停了,人圍著收購員論理,收購員只好再收。順娃的豬排在最後,豬在過秤前卻屙起了糞,氣得順娃一邊踢豬的屁股,一邊罵:“你就憋不住一分鐘?你屙的是我的錢呀,爺!”收購員說:“豬比你覺悟高!分量少了幾斤還算給你收了,那些賣菜的排了兩天隊了誰收呀?收菜的公司倒閉啦!”話被傳到了農貿市場,人們起了吼聲,說:“不來收購菜啦?誰說的,誰說的公司倒閉啦?!”但上善依舊在收取攤位費,好多人就又和上善對上了,高一聲低一聲話越說越難聽。市場上的攤位自建立後,攤主已經倒換了幾次,撤走了一批,立即又有一批進來,退讓的知道那是個水坑,一進去撲通就淹沒了,要進來的卻希望那水裡有著魚,手一摸就能抓上來幾條。書正的媳婦後悔買了攤位,又收了蓮花白太多,聲明誰買她的攤位就連那些蓮花白一塊買去。沒人肯上她的當。書正從鄉政府過來,問出手了沒有,媳婦說:“出你個頭!我辦的飯店好好的,你讓買攤位,這下好了,母豬白下了一窩豬娃子!”書正就揀著蓮花白堆上的那些已腐爛的往遠處的電線杆上砸,砸了一顆又一顆,但他砸不準。媳婦從泥地上又撿起來,她想拿回去餵豬呀,罵書正:“你砸麼,把你那頭咋不砸了呢?!”書正把一疙瘩菜砸在媳婦的背上。
馬大中站在萬寶酒樓門口,他看見了書正和媳婦打打鬧鬧從農貿市場過來,兩個人先在泥地上廝打,再是書正把媳婦壓在路畔的土塄上用鞋底扇,他走近去把兩人拉開了。書正和媳婦給馬大中說委屈,各說各的理。馬大中一直笑著聽他們說,後來說了句什麼,兩人都不言語了,媳婦又去了市場的攤位,書正一邊抖身上的泥雪,一邊就進了陳星的鞋鋪裡。
陳亮說:“書正,馬馬老闆給你說說了個啥,火氣一一一下子就沒,沒了?”書正說:“他說有啥矛盾呀,回去摟著睡一覺就好了!”武林又嘿嘿笑,說:“馬老,啊老,老闆,都知道,道你兩個的秉,秉性!”書正說:“我兩個打打鬧鬧,離不了婚就是性生活和諧。”陳星正唱著,撲哧也笑了。書正說:“你笑啥的?你沒結過婚你笑個屁!其實是馬老闆告訴我們這攤位上的生意不好了就去種香菇,種香菇他可以賒前期的投資。”陳星說:“看他大方的!瞧著吧,他在清風街也呆不長了。”書正說:“呆不長的怕是你吧?”陳星說:“我伏低伏小,蘋果又沒賣下幾個錢,鋪子裡隔三差四來一個顧客,翠翠也走了,我怎麼呆不長?他馬大中派頭倒比君亭還大了,聽說君亭去求過他,讓他為農貿市場尋些大買主,他是拒絕了。他現在倒不像個老闆,像個村主任,君亭能讓他坐大?”大家都不說話了,覺得陳星說得有理,就拿眼看萬寶酒樓門口。門口是夏雨推了摩托車出來,金蓮的侄女坐上了後座,一陣巨大的發動聲,兩人就風一樣駛過。鋪子裡又議論開了,武林說:“碔女子不,不嫌冷,啊,啊冷呀,還穿裙子,腿,啊像兩個大,大,蘿蔔!”陳亮說:“你操閒心!”書正說:“夏雨又帶著去縣城買衣服了吧!金蓮的侄女也在酒樓上班?”陳亮說:“是是領班,管那幾個女服服,務員幹,幹那事哩。”武林說:“幹哪,哪,事?”書正說:“幹你的頭!”一巴掌拍在武林頭上。
夏雨是新買了輛摩托車,經常帶著金蓮的侄女跑來跑去,也讓金蓮的侄女自個兒騎了到處招搖。夏天智籌備著給孫女動手術的資金,手頭扣得很緊,在清風街上買畫臉譜的馬勺,得知茶坊村的商店裡每個馬勺能便宜一角五分錢,就讓夏雨去買。夏雨自己沒去,派了金蓮的侄女,這女子為了討好夏天智,買了馬勺又買了一袋該村的小吃粉蒸羊肉回來。四嬸說:“是你去的茶坊村呀?”女子說:“我去的。”四嬸說:“你跑了一趟,你留下吃麼。”女子說:“不累,騎摩托一會兒就到了,我在茶坊村也吃過一碗。”女子一走,四嬸就對夏天智說:“瞧瞧,你為了省一角五分,你兒倒讓那女子騎了摩托去,又吃又買,沒二十元錢能成?蘿蔔攪成肉價啦!”夏雨再回來,夏天智催他去把後塬上的責任田翻一翻,開春了好栽紅苕。夏雨說:“出的那力幹啥呀,地不種啦!”夏天智睜大了眼睛:“不種了,喝風屙屁呀?”夏雨說:“村裡多少人家都不種地了,你見把誰餓死了?我負責以後每月給家裡買一袋麵粉咋樣?”夏天智說:“你咋不向好的學呢?人家不種地是人家在外打工,你人在村裡你不種?就整天把人家女子用摩托車帶來帶去?!”四嬸說:“你到底和人家女子怎樣嗎,我聽說了,那女子不安穩,和那個姓馬的老闆嘻嘻哈哈的。”夏雨說:“你兒能讓誰給戴了綠帽子?馬老闆幫她辦了個外出勞務介紹所。”四嬸說:“這我也聽說了,是隻介紹女的不介紹男的,她把女娃娃介紹出去幹啥呀?”夏雨說:“你是說她拐賣人口呀,逼良為娼呀?你們一天沒事,就聽別人瞎嚷嚷!你信不過她,也信不過你兒啦?”噎得老兩口一時逮不上話。
夏天智畢竟是不放心的,去找君亭轉彎抹角地問萬寶酒樓上的事,問馬大中的事,君亭只說了一句:“馬大中以為他有錢了麼!”說得夏天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家一夜沒睡好,起來就覺得頭悶疼,抗了半日,越發沉重,四嬸就去叫了趙宏聲來把脈,又跟趙宏聲去大清堂抓了三副中藥。對吃中藥,夏天智是非常講究的,他讓四嬸一定要付錢,不得讓趙宏聲白給藥,也不得欠賬,中藥抓回來,他要親自從泉裡舀水,親自來熬,說這樣才對得起中藥。喝藥的時候,他洗了手,盤腿打坐了一會兒,才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喝下了卻又想起君亭說過的話,琢磨君亭的話中有話,是不是夏雨在外也有什麼事瞞著他,就又吩咐四嬸去尋君亭,要從君亭口中討個實情。但君亭和慶玉卻已經動身去高巴縣了。
君亭為清風街的土特產賣不出去愁得不行,慶玉又來和他談關於自己與黑娥結婚的事,君亭隨話答話地應酬著,但慶玉說到高巴縣是有著幾個大型國有企業,那裡的土特產需求量很大,君亭靈機一動,倒想起在高巴縣當縣長的中星,中星才上任,肯定要顯示自己為家鄉辦事的能力,何況他爹去世後,村裡替他處理的後事。君亭就決定去一趟高巴縣,又特意請慶玉作陪,因為在夏家族裡,慶玉和中星是最要好。
這就是“君亭走高巴”一事,這件事成為了一宗美談,鄉長在幾個會議上都作為典型表揚過這事。這件事如何使君亭有了好聲譽,在這兒就不多說,只說君亭和慶玉到了高巴縣,中星果然十分熱情,在辦公室裡接待他們,又是散紙菸又是請喝茶,還給衝了兩杯咖啡。君亭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慶玉把一杯咖啡喝完,面潮心慌,肚裡像鑽了個貓,挖抓得差點沒吐出來。找中星辦事的人一溜帶串,他的秘書對每一位來人都是宣佈只有十分鐘時間,而君亭和慶玉就一直在辦公室等待著,要辦的公事都處理完了,中星同他們說不上幾句話就要打個電話,打電話時便給他們做手勢,讓他們不要出聲,打完電話了,說:“是張省長,過一個星期他要來檢查工作了!”接連又是幾個電話,不是市裡的韓書記,就是省農辦的雷主任。君亭看得一震一震的,說:“我整天和村民絆磚頭,你卻都結交了大領導!”中星說:“也煩,也煩,認識的領導越多事情越多。”慶玉說:“我是開了眼了,中星你還能上哩!”中星說:“誰不想進步呀,你問問君亭,他能說不著什麼時候了到鄉政府去?”君亭說:“這我沒想。”慶玉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君亭說:“我沒出息,真的沒想過。”中星說:“這我信的。科長想的是處長,處長想的是局長,科長才不想省長的,那隔得太遠麼。”慶玉說:“中星想的是市長嘍!應該想,十幾年前咱不是有一句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麼。”中星說:“圖你話個吉利!我要是什麼時候當上市長了,我給清風街撥一批款,把清風街建成312國道線上最大的一個鎮!”君亭說:“你不要說將來給清風街撥多少款,現在舉手之勞就可以給家鄉辦事麼。我們來時,二叔、四叔特意交待,說咱夏家出了個最有實權的人物就是你,要你給家鄉做些貢獻,他們還託我倆給你帶了些蘋果。”中星說:“他們還惦記我呀!好麼,好麼,蘋果在哪?”君亭說:“在旅館裡,怕拿到這兒對你影響不好。”中星說:“那怕啥,父老鄉親給我的東西我怕啥的?”一拍手,秘書立即進來。中星說:“去旅館把那些蘋果拿來!”慶玉就和秘書去了。過了一會兒,秘書來電話,問把蘋果是不是拿到辦公室來。中星說:“多少?”秘書說:“兩箱子。”中星說:“就放在收發室,機關的誰來了就發幾個。”君亭一聽,覺得臉紅,他們思考來思考去從劉新生那兒買了這兩箱蘋果,還怕人看見,中星卻這麼處理了!就說:“實在拿不出手。”中星說:“咱那兒人我知道。你說讓我給家鄉辦些啥事?”君亭就訴苦清風街農貿市場上的東西出手不了,高巴縣大企業多,能不能聯繫一下,給那些土特產和蔬菜尋個出路。中星“嗯,嗯”著,就把辦公室主任叫了來,說:“707廠申報改造費的批件下發了沒?”主任說:“今日就下發。”中星說:“你通知一下707廠張廠長,隨便給他說一下,讓他近日派三個卡車去長鳳縣清風街為職工辦些福利,那裡的木耳、金針、蓮花白菜可是全省有名的。”又問君亭:“還有什麼?”君亭說:“有土豆,全是紫皮土豆。”中星說:“對,還有土豆,都是紫皮的,乾麵得像栗子。”主任點頭出去了。君亭看得瞠目結舌,說:“你辦事這麼幹脆利落!”中星說:“威信就是幹出來的麼!我現在正抓企業轉軌的事哩!”君亭說:“啥是企業轉軌?”中星說:“就是有些企業辦不下去了,讓私人來買斷。你知道高巴的葡萄酒廠吧,現在省裡一個老闆提出三千萬買下,他一買下,原廠的職工他也得安排,這就給縣上甩了個大包袱!”君亭說:“還能這樣呀?”中星說:“這其中複雜得很,阻力也大呀!辦這些事,當領導的就得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這不,葡萄酒廠一轉產,省上也總結我們的經驗啦!”君亭又是一愣一愣的。
到了中午,中星在酒店裡擺了酒席,七碟子八碗吃喝過了,就向君亭和慶玉告辭,說他要開幾個會的,就不再陪了,讓他的小車送他們回去。慶玉卻堅決不讓送。中星一走,君亭說:“你怎麼不讓送了?”慶玉說:“咱好不容易來了,不多呆一天兩天?”又說:“黑娥已經來了,她就在車站的旅館裡。”君亭說:“你兩個商量好來逛啊?!這出差費我可不給你報的。”慶玉說:“黑娥不報,為啥不給我報?”君亭說:“那好吧,就多呆半天,明日你就是不回去,我也得回去的。”慶玉說:“我多呆兩天,可話我得給你說清,我為清風街辦了多大的事,這出差費你不能少我一分的。”
去了車站旅館,黑娥果然就在那裡。這一個晚上,君亭和慶玉的房間隔了一層木板,慶玉和黑娥整整折騰了一夜。君亭睡不著,隔著木板縫往過一看,看見一個白團,才明白慶玉將黑娥頂在木隔板上立著幹,黑娥就放了一個屁出來。君亭窩火,又不好說,自個出來到一家小酒館裡吃酒,就想起了一宗事。君亭想的是中星在高巴縣搞企業轉軌,甩掉老大難包袱,清風街現在荒蕪的土地多,何不收起這些地讓外人租種呢?這麼想著,心裡暢快起來,直到後半夜才回到旅館。隔壁是安靜了,君亭卻老操心慶玉又要幹一回,就等著,等慶玉又幹一回了睡去不再受驚動,但直等到了天快亮,隔壁卻再沒有幹,君亭方閤眼睡了一會兒。
高巴縣的大卡車來了三輛,收購了農貿市場上差不多的蔬菜和土特產,清風街上人人歡聲笑語。君亭穿得乾乾淨淨的,偏就和那些來收購的人蹴在市場牌樓下的石條上,他對三踅喊:“去拿幾瓶酒來,和師傅們喝幾口!”三踅從商店買了三瓶,沒有菜,也不用酒盅,端著瓶子你一口我一口。三踅說:“你這一回弄得好,我得去你家掛彩哩!”君亭說:“你不告我狀我就燒了高香啦!”三踅說:“這麼大個村,你唱紅臉,總得有人唱黑臉呀,還都不是為了把日子過好?”君亭說:“這幾天那姓馬的都幹啥的?”三踅說:“還不是吃酒搓牌!金蓮的侄女又介紹了三個出去啦,這女子發了,介紹一個收費二百元哩。”君亭說:“介紹去了哪兒?”三踅說:“這回聽說是青海那邊,馬大中原先在青海乾過事。郵局張老漢說啦,西街李桂花早些日子是去了那裡,大前日給金蓮的侄女來了電報,八個字:人傻,錢多,速再送人。他孃的,什麼人傻錢多,那兒油田上的工人多,常年見不到女人,恐怕也是?多!”君亭說:“馬大中把咱這兒是搞亂了。”三踅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瞧著吧,他算什麼東西,我早都看不順眼了!”君亭說:“你不要胡來。”三踅說:“我文鬥不武鬥。”君亭站起來就走。
第二天,天比往常還要冷,街上的小飯館裡往外潑泔水,街面上就結了冰。王嬸到染坊裡染布,滑了一跤把胯骨折斷了。許多人照例要去看望王嬸,但沒有去,都湧在土地神廟門口看一張小字報。小字報寫著:“萬寶酒樓沒萬寶,吃喝嫖賭啥都搞。住著一個大馬猴,他想當頭頭,人心都亂了。人民群眾要清醒,孫悟空要打白骨精。”大家都清楚這是說馬大中的,馬大中常年喝酒,臉老是紅的,再有個酒糟鼻。但是,糟糕的事情就發生了,有人猜想小字報是我寫的。我真冤,比竇娥還冤,七里溝裡活路多,夏天義像個閻王,讓我們抬了石頭就挖土,挖了土又抬石頭,悶著頭幹一天,到晚上了我還要聞那小手帕的。說起小手帕,我是臭罵過趙宏聲的,罵他騙了我,讓我在白雪面前丟人現眼。趙宏聲狗日的還給我做工作,問:你真的恁愛白雪?我說:愛!他說:這不是你愛的事。我說:為啥哩,你吃飯我也要吃飯哩!他說:人以類分,來運找的都是鄉政府的賽虎哩!我說:那我今生今世就沒個女人啦?他說:女人多的是,白娥又來清風街啦。他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我以為他知道了我和白娥的事,我立即說:你別胡說,我和白娥可沒關係!他說:我知道你沒關係,可這女人身子愛抖,笑著無聲,走路手往後甩,那是個騷孃兒。她有過三踅,有過一個男人就能有兩個三個,她又和馬大中黏乎上了,你哪兒不比馬大中?我說:我沒錢。他說:馬大中是有錢,可馬大中那鼻子多噁心!你要敢給她搖尾巴,她肯定就攆你了,說不定她會把馬大中的錢還分你一些哩!我說:呸呸呸!那還不如我自己用手哩!他說:噢,你是手藝人。這趙宏聲就這樣作賤了我。但是,我下定了決心,要為白雪守身如玉呀,我依然在夜裡唸叨著白雪的名字,就自個兒聞著小手帕。小手帕還真的有讓人迷惑的功效,它是把我迷惑了。每每一聞,我就犯迷糊。丁霸槽曾經給我說過抽大煙了想啥就來啥,我沒有抽過大煙,可一迷糊就來幸福,能看到白雪。這一階段,我的生活過得是充實的,勞動一天渾身乏乏的了,回到家看白雪,睏乏就解了,第二天再去勞動,回來再解乏,我還有心思去管村裡的碕長毛短的事嗎?我才懶得去管!可是,這一天早上,我往七里溝去,溝道兩邊的樹都硬著,枝條在風裡喀啦喀啦響,一起說:“冷!冷!冷冷冷冷冷!”一夥人卻把我擋住了,他們說:“引生,你行!”我說:“還可以吧。”他們說:“有人把馬大中當財神爺敬哩,可馬大中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富的越富,窮的越窮了,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他吃乾的我就喝稀的?!”我說:“你也吃乾的麼!”他們說:“哪兒有乾的?”我說:“勞動麼,勞動致富麼!”他們說:“小錢靠勤,大錢憑命。”我說:“那就是法兒他娘把法兒死了,沒法兒了!”他們說:“引生你真逗,你是逗著我們支持你哩!我們支持你,你的小字報寫得好!”我說:“原來是說小字報呀?那不是我寫的!”他們說:“是你寫的!”我說:“不是!”他們說:“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顧住了,是就是吧。白娥頭包了件花頭巾往過走,停下了,立在旁邊咳嗽了一聲,拿眼睛勾我。她拿眼睛勾我,我沒動,一個人就說:“賊來了!”我說:“清風街有賊?”他們低著頭笑,笑得怪怪的,說:“咋沒有賊,賊專門偷男人哩,引生你把褲帶繫好!”我這才明白他們在罵白娥。白娥也聽到了他們的話,臉一下子青了,說:“誰是賊?我偷你了?!”那人說:“你就是把你那東西擺在那兒,我拾一個瓦片給蓋上,我也就走過去了!”白娥就乍拉著手撲過來要抓那人的臉,但她還沒近身,倒被那人一把推了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就有些過分了,我撥開了那人,說:“王牛,你這就欺負人了,你手那麼重,她捱得起你?”那人說:“你沒看見她要來抓我臉嗎?她不要了臉,我還講究個面子哩!”白娥在地上哭,說:“你還講究面子?!前日你把我堵在巷子裡說啥來?”那人罵道:“你還嘴硬,你再說,我撕了你的嘴!”他往白娥跟前走,我把他擋住了,我是拉起了白娥,讓她走開。但白娥感激我,卻說:“引生,引生……”我說:“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裡宰羊,刀割水洗!”
我討厭了白娥,更討厭了那夥人,我離開他們鑽到了陳星的鞋鋪裡,陳星在用楦子楦鞋,問我買不買棉鞋,我說不買,陳亮進來說上善把小字報也看了,揭下來交給了君亭,君亭可能要整治馬大中的,而丁霸槽卻在酒樓門口破口大罵哩。我問罵誰哩,陳亮說:“罵你你沒碕了還×,×,×他的勾子!”我一聽,出門就走。我剛走到萬寶酒樓門口,丁霸槽果然就擋了路,我往右走,他往右擋,我往左走,他往左擋。我說:“好狗不擋路!”丁霸槽說:“小字報是你寫的?”我說:“寫得不對?!”丁霸槽說:“你啥意思,是要攆馬大中呢還是眼紅我們的生意?”我說:“我眼紅你?笑話!”丁霸槽一把將我掀倒。我是不注意而讓他掀倒的,我當然就也去打他。我個頭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隻胳膊撐起來,他用腳絆我的腿,我閃開了,我用腳絆他的腿,他也閃開了,我們是勢均力敵。周圍立即來了人,都不勸架,還笑了起鬨。我終於把丁霸槽絆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從地上摸了一塊磚,吼著:“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著磚在後邊攆,但圍觀人多,跑不開,兩人就兜圈子。我就喊:“啞巴!啞巴!”我本來是給自己壯膽嚇唬丁霸槽的,沒想啞巴竟真的跑過來了。啞巴在東街口等著我,他並沒有聽見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開著手扶拖拉機過來,看見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過來抱住了丁霸槽,把磚頭奪了。丁霸槽被抱住,又沒了磚頭,我便咚咚地打了幾拳。丁霸槽反過來要咬啞巴的手,啞巴趁勢一撥,丁霸槽摔在地上。這時候上善來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邊走一邊說:“引生,我日你娘!”我說:“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說:“你拿啥日呀,你脫了褲子讓人看看!你敢脫褲子嗎?脫呀!”周圍的人都哈哈地笑,連上善也在笑。我不嫌丁霸槽罵我,我嫌的是這麼多人都在笑。我說:“笑你孃的×哩?!”周圍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渾身哆嗦起來,嘴裡就吹著白沫。是啞巴抱住了我,我動彈不了,但我突然覺得我在啞巴的懷裡忽地躥高了,有二丈高,就踩著人群的肩臂和頭,恨恨地踩,再飛了起來,攆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臉上左右開弓。事後,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臺階上,我看見了大門上新換了一副對聯:但願你無病;只要我有錢。趙宏聲在說:“醒過來了!你這個貨,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氣,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我在大清堂門口哭的時候,丁霸槽在村部裡也哭,他說他得罪誰了,連殘廢的引生都欺負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懲治我。君亭沒有理他,等他哭鬧得沒勁了,才說:“哭完了沒?”丁霸槽說:“完了。”君亭說:“那我現在給你說!”君亭說街上出現小字報那只是個爆發點,其實近來群眾到兩委會反映萬寶酒樓的人多了,而且驚動了鄉政府。並說群眾之所以對萬寶酒樓有意見,不是指萬寶酒樓,是針對馬大中的,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兩委會是支持的,但馬大中把那麼多女子介紹出去從事不良職業,就壞了清風街風氣,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風街了。夏雨一直沒言語,聽到這裡,說:“你的意思,是對我的對象有看法了?”君亭說:“群眾是有看法。我說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護。”夏雨說:“有啥證據說介紹出去的人都是賣淫了?”君亭說:“有啥證據她們出去不是從事賣淫?”夏雨說:“這話就不說了,說了傷和氣。我要問的是,馬大中可以不在萬寶酒樓長住,但有什麼理由不讓人家住?陳星可以承包果園,又辦鞋鋪,馬大中不是特務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條法哪一條律給人家說?”君亭倒生氣了,說:“我是把群眾意見集中起來告訴你們的,你們要是不聽就不聽吧。以後出什麼事了,也不要來找兩委會。現在清風街荒蕪的地不下二十畝,二叔為了地和我鬧得紅脖子漲臉,長年都住在七里溝,一方是為一分一釐地下力出汗,一方卻把幾十畝地荒著不種,再發展下去這責任我就擔不起了!”夏雨說:“責任讓萬寶酒樓擔當?土地收攏不住人了,為啥土地就收攏不住人了,這都是萬寶酒樓的事嗎?如果沒這個酒樓,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個市場,也恐怕清風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個農貿市場,可你卻就不容個萬寶酒樓?”君亭竟然沒了話,停了一會兒,就又笑了,說:“沒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說:“君亭哥的話我聽明白了,萬寶酒樓你是支持的,你反對的是馬大中。馬大中的事我來處理,清風街是清風街人的,清風街就聽兩委會;他馬大中要在清風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碼萬寶酒樓上沒他的地方!至於君亭哥的難處,我能不理解?說一聲不該說的話,君亭哥,你聽不聽?”君亭說:“丁霸槽有頭腦,你說。”丁霸槽說:“村裡荒了那麼多地,可以統收起來麼!”君亭說:“收起來誰種?”丁霸槽說:“你要肯承包給我,我種!”君亭看著丁霸槽,卻說:“你要種?你要種那兩委會得研究研究。”
君亭找丁霸槽和夏雨談話,註定了是談不出個結果的。但君亭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因為馬大中知道自己處境難了,就讓順娃負責經營,他離開清風街回老家去住了一段日子。馬大中在萬寶酒樓的房間沒有退,白娥就住在了那裡。白娥名義上還是給順娃跑小腳路,順娃卻啥事也不讓她插手,她又在酒樓上幹些服務員事體。兩委會召開了三次會,決定把荒蕪的土地收回來,並讓丁霸槽來承包,丁霸槽卻和陳星說好,到時候陳星老家的人來租種,丁霸槽就從中間白吃差價。馬大中離開了清風街,三踅才站出來說那張小字報是他寫的,諷刺我該尿泡尿照照,是能寫出那一段文字的人嗎?但他三踅沒有想到,收回來的土地讓丁霸槽承包了又要轉租給外鄉人,他便爆火燒著了碕了,一蹦三尺高地罵,並第一次到七里溝見夏天義。
三踅來給夏天義拿著一包捲菸的,往夏天義面前一放,我的鼻子裡就哼了一聲,轉身要去抬石頭。夏天義喊我把草棚裡那半瓶燒酒拿出來給三踅喝,我沒吱聲,夏天義就罵我逞什麼能呀,憑你這樣是攪屎棍呀?三踅說:“你是說我哩麼!”夏天義說:“你還知道你是攪屎棍呀!”三踅沒有惱,反倒賴著臉笑,說:“清風街沒了你當主任,沒有個攪屎棍能行嗎?這回我就要叫丁霸槽當不成個地主,天義叔你得支持我!”夏天義說:“你反對丁霸槽承包,我也反對丁霸槽承包,農民麼,弄得窮的窮富的富,差距拉大了,清風街能有安生日子?可我不會支持你去承包的!我這次寫了告狀信,真的是寫了,我想的是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卻不夠種,與其收起來不如重新分地,使每一寸地都不閒,使每一個人也都不閒。你要願意了就在我的告狀信上簽名,你要不願意了,你把你的捲菸拿上,另外去告你的狀。”三踅說:“你要重新分地?我第一個就反對,我爹我娘死了,我還種著他們的地,要重新劃分,那我就吃虧了!”夏天義說:“你吃虧了,那些娶了媳婦生了娃娃的人家沒有地種就不吃虧?”三踅站起來就走了。走過了那一片已栽了蔥的地邊,順手拔了一捆。啞巴要去奪,夏天義說:“三踅,那蔥我早晨才噴了些農藥,吃時你得洗乾淨啊!”
天還是冷,冷得滿空裡飛刀刃子。但那棵麥子竟然結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天神,這是麥穗子麼!我和啞巴害怕風把它吹倒,就找了三個樹棍兒做支撐。旁邊樹上的鳥巢裡,它們一家三口,都趴在巢邊朝我們看,嘰嘰喳喳說話。我說:“冬天裡麥子結這麼大長穗,沒見過吧?”鳥說:“沒見過!”我聽得出鳥是這麼說的。我說:“沒見過的事多著哩!”就把牙子狠勁挖到岸邊的一個多年前就被砍伐的樹樁上,牙子紮在樹樁上,把翹得高高的,我想,明日可能還有奇蹟,這把能發出芽的。但這把到底沒有發出芽來,惹得一家三口的鳥把白花花的稀糞屙在把上。
麥子結了穗子,夏天義他還沒有看到。他已經是連著幾天沒來七里溝了,而是在東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裡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裡起土掏取蓋房用的細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書正那樣,在地裡修了公共廁所的,或者老墳地以前平了現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積。又將誰家在分地後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兩年不歸的,和誰家又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的一一統計。然後他拿著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換意見,要夏天智修改他寫成的狀子。夏天智看罷了,竟莊嚴了,認為這不是告狀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議,就讓四嬸做飯,當然是四菜一湯,桌上還擺了那盤木雞,說是給二哥補一補身子,也為二哥慶賀。兄弟倆吃畢,擦了桌子,夏天義說:“咱起草個建議吧,你說,我來寫!”寫了一頁,有一句話沒說妥,揉了又寫,又寫還是有兩個字寫錯了,塗了墨疙瘩,撕了再寫。四嬸在旁邊看著,說:“爺呀,紙就這樣糟踏?”夏天智說:“這可是大事。”四嬸說:“給皇帝寫摺子呀?!”到院子裡用小石磨磨辣子。這一家人都是辣子蟲,一天沒一頓撈乾面不行,撈了乾麵不調辣子不行。書正的媳婦來借笸籃了,為了能借到笸籃好話就特別多,問四嬸的身子骨可強,問四叔的胃口可旺,問白雪,又問娃娃,再是樹呀花的,貓呀狗的,她都要問個安的。夏天智就寫不下去了,出來訓斥四嬸。四嬸趕緊打發書正的媳婦走,二返身進屋抱了白雪懷裡的孩子,說:“咱都出去轉呀,你爺辦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爺就該又罵了!”出了院門,還在門外上了鎖。
建議書上相當一部分內容是說兩委會收回荒地和另作他用的土地的決策是正確的,也是及時的。這話當然是夏天智的意思。但對於如何由人承包,而又由承包人轉租給外鄉人的做法,他們認為不符合村民的利益。為了使每一寸土地都不荒蕪,使每一個農民都有地種,公平合理,貧富相當,所以建議重新分地。建議書寫成後,夏天義在落款處第一個寫了他的名字。夏天智因為是退休幹部,他是不分地的,就替四嬸和夏雨簽名。夏天義在以後的日子裡,逐戶走動,希望每家每戶也能簽名,但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在東街簽名時竟有一半人不肯籤。有的是家庭減員不願籤,有的是家中有人在外打工擔心以後若不再打工了怎麼辦,還有的是自己不耕種讓別人耕種而收取代耕口糧的人家更不願意。東街前邊三個巷子的人家找過了,消息傳到後邊幾個巷子,有人就背了揹簍趕西山灣集市去了,走了親戚家了。到了書正家,書正的媳婦說書正是一家之主這得書正說話,而書正從鄉政府回來往東?子的地裡壘地堰了。夏天義就去尋書正,來運廝跟著,剛過了小河,賽虎就跑了來。兩個狗鑽進河邊的毛柳樹叢去,再叫不回來。書正在地邊放著收音機,收音機裡播的是《金沙灘》:“君王坐江山是臣啊啊創哎,臣好比牛吃青草蠶吃桑。老牛力盡刀尖死,蠶把絲作成在油鍋裡亡。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綾羅不曉得蠶遭殃。實可惱朝朝代代無道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殺忠臣和良將,哎哎罵一聲禍國殃民狐群狗黨的奸賊似虎狼,一個個都把良心喪,將功臣當就草上霜。任意放起……”書正看見了夏天義,放下鍁,坐在?塄上吃旱菸,打老遠就說:“天義叔是不是讓我簽名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簽過名,現在什麼社會了,你還搞運動呀!”夏天義說:“誰是搞運動呀?!”書正說:“天義叔,你真個是土地爺麼,一輩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你不嫌潑煩啊?”夏天義說:“農民就靠土麼,誰不是土裡變出的蟲?!”書正把他的旱菸鍋擦了擦,遞給夏天義,夏天義沒接。書正說:“梅花簽了沒?慶玉簽了沒?”夏天義說:“他們敢不籤?!”書正說:“他們不敢不籤,我卻不籤的!”夏天義說:“你咋不籤?”書正說:“我要一簽,公路邊的公共廁所就用不成了,那個廁所比我養頭豬還頂事哩!”夏天義便瓷在了那裡。收音機裡還在唱:“因此上轅門外將兒綁了。綁了怎樣?綁了斬了。當真斬了?當真斬了。兒斬子與國家整一整律條!”兩廂爭吵起來,一個比一個聲高,都是長脖子,脖子上暴了青筋。?塄上一吵,毛柳樹叢中的來運就跑了來,睜了眼睛看書正。書正只要身子往夏天義面前挪一下,來運就汪一聲,書正的手指頭一指夏天義,來運就又汪一聲。書正說:“你汪啥的?你也要強要了我的手指頭按印不成?!”這話有些罵夏天義,夏天義能聽來,來運也能聽來,來運前爪騰空立起來了,連續地汪汪。書正說:“你要咬我?我是鄉政府的人,你敢把我動一下!”來運呼哧一聲,雙爪搭在書正的肩上,舌頭吐得多長。書正一抖身子就跑,一腳沒踏實,竟從?塄上跌了下去。
?塄三米多高,書正一跌下去,夏天義就呆了,趕忙從旁邊的斜路上下去拉書正。書正被拉起來了,夏天義一鬆手,書正又倒下去,說:“我腿呢,我的腿呢?我站不起筒子了!”齜牙咧嘴地喊疼。夏天義汗已經出來,蹴下身揉書正的右腿,書正說是左腿左腿,夏天義又揉左腿,書正卻疼得不敢讓碰。夏天義知道斷了骨頭,不能再揉了,說:“咬住牙,書正,咬住牙!”揹著書正往趙宏聲的大清堂跑。書正在夏天義的背上大聲叫喊,夏天義先是勸他不要喊,書正還在喊,夏天義就生氣了,說:“你再喊,我就不管了!”書正不喊了,說:“鞋,我沒穿鞋!”夏天義才發現書正的一隻腳光著,就對廝跟跑著的來運說:“還不快去取鞋!”來運卻突然上來小咬了一下書正的腳,才一股風似地往?塄下跑去。
趙宏聲給書正診斷是左腿踝骨斷了,貼了一張膏藥,用一塊木板固定住,開了一包止痛片,三天的中藥。書正說:“我會不會癱瘓呀?”趙宏聲說:“你想得美,讓人伺候一輩子呀?!”夏天義不放心,說:“宏聲,咋不見你捏骨呢?”趙宏聲說:“用不著,只要他好好臥硬板床不動,這三天的中藥吃了,七天後保證能站起來!”書正說:“我是活人不是個木頭,咋能臥在床上不動,拉屎尿尿不起來?”趙宏聲說:“硬木板床上開個洞,拉屎尿尿不就解決了!”書正說:“那骨頭長歪了咋辦?”趙宏聲說:“打斷再接麼!”書正就急了,說:“宏聲宏聲,你可不能整我!”趙宏聲說:“你要這樣說,我就不給你治了!”動手又解木板上的繩子。書正忙回話說:“爺呀爺呀,有手藝的人這牛麼?!”書正肯定和夏天義前世裡結了什麼冤仇,夏天義在以前為養牛的事罵過他,為爭水澆地打過他,現在又使他斷了腿。但這回夏天義倒黴了,他得掏書正的醫療費,更頭疼的是趙宏聲開的中藥裡還缺一種簸箕蟲,得想辦法尋找。夏天義覺得十分喪氣,把尋找簸箕蟲的任務交給了我。
我在許多人家的雞圈裡、土樓上尋找簸箕蟲,就是尋不到。簸箕蟲是小甲蟲,黑醜黑醜的,像屎扒牛,喜歡在潮溼的地方呆。又到幾家的紅苕窖裡尋找,但仍是尋找不到。我對趙宏聲建議:能不能不要簸箕蟲,或者換一種別的蟲?趙宏聲說:“不行。沒有簸箕蟲這藥就沒用。”我說:“你開的中藥裡帶有虎骨,你還不是用狗骨替代嗎?”趙宏聲說:“誰給你說的,你看見啦?我用的是真虎骨!”我說:“國家總共就那幾十個虎,你哪兒弄虎骨,虎在你床下養著的?!”他就笑了,說:“算你贏!但跌打損傷的藥不能沒有簸箕蟲,你在紅苕窖裡找過沒有?”我說:“去過了,找不著。”趙宏聲說:“如果誰家的紅苕窖裡放過草木灰,絕對能生簸箕蟲的。”我把趙宏聲的話說給夏天義,四嬸正好也在夏天義家,四嬸說她家紅苕窖裡草木灰沒放過,但種土豆時剩下了一籠土豆種存放在窖裡,這些土豆種切了塊,曾經用草木灰拌攪過。夏天義說:“你快跟你四嬸到窖裡看看。”我就去了夏天智家。
自白雪嫁給了夏風后,我這是第一次去的夏天智家。我一進院門,那架牡丹就晃悠,一半的月季開著花給我笑。就是在這一天,我突然覺得月季為什麼要開花,花是月季的什麼?我認為花是月季的生殖器官,月季的生殖器官是月季最漂亮的部位,所以月季把它頂在了頭上。院子裡,從西北角到東南角斜著拴了一道鐵絲,晾著三件白被單,白雪抱著孩子就站在白被單前,逗孩子看癢癢樹上的鳥。鳥長尾巴,白著嘴。白雪說:“瞧,瞧見了嗎,花喜鵲!”我說:“不是花喜鵲,是野撲鴿!”白雪掉過頭來,看見了我,抱著孩子就回堂屋,一塊尿布掉下來,她蹲下去撿了,頭沒再回,進了堂屋。堂屋門裡黑洞洞的,一聲咳嗽,堂屋東間的那個揭窗裡坐著夏天智,戴著眼鏡,眼光從鏡片上沿看我。夏天智一看我,我就釘在院子裡了,他從堂屋出來,端著水菸袋,對我說:“你怎麼來了?”我說:“四叔!”他沒有應聲。他的臉板著,我腿就發軟,開始搖。我暗裡說:“甭搖,甭搖。”腿搖得很厲害。夏天智很鄙視地說:“瞧你這站相,搖啥的?!”我說:“是癢癢樹在搖。”野撲鴿飛走後癢癢樹真的也在搖。四嬸就說:“他是去紅苕窖裡給二哥尋簸箕蟲的。”夏天智在屋臺階上的椅子裡坐下來,他吸他的水菸袋,包穀鬍鬚擰成的火繩有二尺長。紅苕窖在廚房裡,揭了窖蓋我下去,窖壁溼滑溼滑,一個壁窩子沒蹬住,咚地掉了下去。窖拐洞裡是有一籠拌攪了草木灰的土豆種,我翻了翻,果然有幾個簸箕蟲四處爬動,立即捉了往帶著的一個小布袋裡裝。一隻,兩隻,三隻……捉到第八隻,我想,真是怪事,書正從?塄跌下來怎麼就斷了腿,而需要簸箕蟲竟偏偏夏天智家的紅苕窖裡有,這不是天設地造的要我見白雪嗎?白雪,白雪。我在窖裡輕輕地喚白雪,我希望白雪有感覺。你想誰,誰就會打噴嚏的。我立在窖裡聽地面上的動靜,果然有一聲噴嚏,是白雪在說:“娘,誰想我了?”四嬸說:“是夏風吧,他怕是天天等你們去的。”白雪說:“上善今日去縣上,我已託他買票了。”又是一聲噴嚏,還有一聲噴嚏。四嬸說:“打一個噴嚏是被人想,打兩個噴嚏是遭人罵,連打三個噴嚏就是感冒了。你要感冒了嗎?”白雪說:“是不是?”我在窖裡輕聲說:“白雪你沒事,那是我想你想得厲害了才打了三個噴嚏!”我想白雪而能讓白雪連打噴嚏,使我有些得意,於是我大膽了,從懷裡掏出了那件小手帕,貼在臉上,我就又恍恍惚惚了。我是看見白雪抱著孩子進了廚房,她看見了紅苕窖口往外冒白氣,就把孩子放在灶火口的麥草上,然後順著窖壁的蹬窩子下來了。下來的先是一雙腳,左腳踩在蹬窩裡,右腳在空中懸著,那是一隻紅色的皮鞋。我把皮鞋握住了,腳卻收了上去,皮鞋就在我手裡。這時候我噔地清白了,因為孩子大聲哭,四嬸在說:“你收拾去,我來哄娃!”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是四嬸抱了孩子進了廚房,喊:“引生,尋到了沒有,這麼長時間還不出來?”我看著懷裡的紅皮鞋,紅皮鞋變成了簸箕蟲鑽進小布袋裡。我從紅苕窖裡爬出來,四嬸抱著孩子就在灶臺邊,四嬸說:“尋到了沒?”我說:“尋到了。”四嬸說:“書正就會折磨你二叔!”我說:“書正是屬牛的,他就像個牛二叔!”四嬸說:“書正是屬牛的?你二叔一輩子和牛不卯,不是他見了牛就打,就是牛見了他便!”我說:“這是為啥?”四嬸說:“誰知道為啥!”我看著孩子,孩子也看著我,我就不說夏天義和書正了,孩子是白雪身上的一疙瘩肉,孩子就是小白雪,我說:“乖,乖!”伸過了嘴去親孩子的臉。我親孩子的臉是我想起了巢里老鳥給小鳥餵食的樣子,而我聽到了撲哧一聲,以為是她在笑,但她是屙下了。四嬸在聽到了響聲立即緊張,說:“你快,娃屙下了,我得給娃收拾呀!”我只好從廚房出來往院門口走。四嬸並沒有端了孩子讓屙屎,院子裡沒有白雪的人。我說:“那我走啦!”白雪還是沒出堂屋。我說:“我走了呀!”我走了。
書正開始熬喝有著簸箕蟲中藥的那天,夏天智和白雪抱著孩子去了省城。清風街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這個時候去省城,反倒取笑夏天智是千里送兒媳。我夜夜做夢去夏天智家的院子,夏天智家的院子是從東街牌樓下的巷子斜進去再拐三個彎兒才能到的,但夢裡每一次去那個院子卻都是從東街牌樓下進巷子,拐一個彎兒就到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當我再去夏天義家時,路過夏天智家院門口就心裡是說不出的一種滋味,人走院空,白雪還會回來嗎?我在院門口尋找白雪的腳印,終於尋找到了一個,是雨天踩在泥上的,泥幹了,鞋印就硬著,我把我的腳踏上去。書正的媳婦偏巧從巷子裡過,說:“引生,你咋啦,這冷的天你光著腳?”我說:“鞋殼裡鑽了個石子。”書正的媳婦是要去找夏天義的。書正不能去鄉政府做飯,鄉政府物色了新炊事員,也知道了清風街把荒蕪的土地承包給個人又轉租於外鄉人的事。鄉長緊急阻止了轉租外鄉人的做法,但丁霸槽就不願承包了,而君亭又以相當多的人反對擱置了重新分地的建議。夏天義白忙活了一陣,鼓鼓的勁就洩了。可惡的是書正的媳婦又不停地索要誤工賠償,夏天義煩得沒去刮鬍子,下巴上的鬍子亂哄哄的,人也瘦了一截。書正媳婦再去生事,夏天義說:“你說說,你要多少?”書正媳婦說:“書正每月工資四百元,還管一天三頓飯,鄉政府灶上的泔水稠,擔回來餵豬,豬是一頭母豬十頭小豬,得空還種地,再是我在市場上還有個攤位,一日再不賣也是落個五元十元的吧,現在在家伺候人,不賺錢了還得出攤位費和各種稅,你算算,傷筋動骨一百天……”
夏天義說:“你慢慢說,不要急,把眼角屎先擦了。”書正媳婦就擦眼睛。夏天義說:“你說總共多少錢?”書正媳婦說:“你還不給五千元?”夏天義說:“才五千元?應該給五萬!”站起身就走了。
夏天義再不去書正家送好吃好喝,三天一換的膏藥讓啞巴去送,啞巴到了書正家院門口,把院門拍得哐啷啷響,書正的媳婦開了門,只見門外放了膏藥不見人影,就破口大罵。此後,這婆娘上門耍潑,夏天義在七里溝,她便對瞎眼的二嬸說難聽話,見二嬸吃什麼她吃什麼,二嬸喝什麼她也喝什麼,還睡在了炕上不走,哭喊:“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我把書正就抬到你家來啊!”二嬸口拙,眼睛又看不見,先是好說好勸,那婆娘越發張狂,一邊哭喊一邊將鼻涕眼淚抹在炕沿上、桌子上,二嬸摸了一手,也趴在炕上只是個哭。左鄰右舍的人都來勸阻,才把書正的媳婦拉走。到了晚上,幾個兒媳才知道了書正媳婦來鬧騰的事,便來找夏天義。夏天義說:“是這樣吧,咱給那潑婦出些錢吧。”淑貞說:“爹有多少錢?”夏天義說:“我哪兒有錢?”淑貞說:“你沒錢那還給她啥錢呀!讓她鬧吧,看她能鬧到什麼樣?”竹青說:“那娘還活不活?舍財圖安寧,咱每家出二百元,打發了算了。”淑貞說:“你有錢出,我可沒錢。再說,起事的還不是啞巴,送膏藥就是送膏藥麼,你放到人家門口像個啥?”慶滿的媳婦說:“你要這樣說話,這錢我也不出啦,就讓人家天天來哭來罵,只要老大不嫌丟人,我們怕什麼了!”屁股一拍走了。慶滿的媳婦一走,淑貞也走了,留下竹青和瞎瞎的媳婦。夏天義一直抱著個頭蹴在凳子上,這下襬了擺手,說:“你們都走吧,都走吧。”夏天義從來沒有說過這麼軟的話,竹青就說:“爹,你不要急,我找書正說去,咱就是有錯也不至於讓她來家鬧呀?該硬的地方還要硬!至於最後怎處理,有你幾個兒哩,你甭生她們的氣。”夏天義苦愁著臉,突然淚流下來,說:“我咋遇到這事麼,,這到底是咋啦,弄啥事啥事都瞎?!”他臉上皺紋縱橫,淚就翻著皺紋,豎著流,橫著也流。兩個兒媳忙勸了一番,動手去廚房做飯。
竹青拿了一包紙菸,去書正家和書正談了一次話,紙菸一根接著一根,說你書正是從?塄上自己跌下來的,給你看病吃藥已經可以了,你還獅子大張口要五千元,又讓你媳婦去鬧,天地良心過得去過不去?書正說,你給我吃根紙菸。竹青說我的紙菸為啥給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書正不吃紙菸了,說天義叔不來讓我簽字,狗不咬我,我能從?塄上跌下去?這腿一斷,疼痛我忍了,可做飯的差事沒了,地裡活幹不成了,我為啥不要賠償?竹青說要賠償,當然要賠償,你不要賠償還不行哩。書正說咋個賠償?竹青就把一根紙菸塞到書正的嘴上,說你不胡攪蠻纏了咱就好說。整整一個下午,竹青軟硬兼施,最後說:“做飯的差事,讓君亭去鄉政府爭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這我給你保證。地裡有什麼活,夏家五個兒子幫你,這我也給你保證。我說話如果不算數,你要多少我們就給你多少,還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臉上。但是,我給你保證了,你媳婦再去鬧,那我們就管不了啞巴,他要把你媳婦腿打斷了,你兩口子就睡在一個硬板床上養傷吧。”書正說:“你甭嚇我。”竹青說:“我不嚇你,啞巴現在就在院門外坐著的。啞巴——”啞巴在外邊聽到了,提起一隻豬崽的後腿,豬崽曳了長聲叫。書正蔫了下來,卻說:“五千元不給,兩千元給不給?”竹青說:“兩千元能從天上掉下來呀?”書正說:“那給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說了!”竹青說:“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紙菸收起來就走。書正說:“竹青,你是來威脅我麼,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勢眾,可我書正也是有三個兒子的,我兒子會長大的!”
竹青把情況反饋給了夏家的五個兒子,只說男人家有主意,沒想慶玉先躁了,罵道:“一個子兒都不給他!”慶金嘟嘟囔囔,一會兒說爹愛管閒事,現在出了事啦兩委會沒一個人來過問,一會兒又怨恨狗,如果不是狗去咬,哪兒會有這事。慶滿和瞎瞎也罵狗,說爹把狗慣得沒個樣了,在爹眼裡,狗倒比兒子強。正恨著狗,來運就進了門,來運是和夏天義去七里溝的,已經走到半路,夏天義發現忘了帶吃捲菸的火柴,讓來運回家去取。來運先跑到夏天義家,院門鎖了,二嬸是害怕書正媳婦再來而到俊奇娘那兒,來運就跑到了慶滿家。來運一進慶滿家,見屋裡坐了夏家五個兒子,尾巴搖了搖,從廚房灶臺上叼了一盒火柴要走。慶玉說:“瞧瞧,這狗真是成精了!”瞎瞎就一下子先過去關了院門,逮住了來運就打。可憐來運被夏家的五個兒子按在地上用腳亂踢亂踩。夏天義在路上等了一個時辰,不見來運,擔心來運沒聽懂他的話,就返身自己回家來取火柴,在巷中忽聽得慶滿家有響動,順腳進來,才發現來運被打得趴在地上,口鼻裡往外噴血。夏天義氣得渾身哆嗦,吼道:“這是打狗哩還是打你爹哩?!要打就來打我吧!”五個兒子都鬆了手,呆在那裡。夏天義還在吼:“打呀,來打我呀,你們不打,我自己打!”舉了手打自己的臉。兒子們嚇得一鬨散了,來運才嗚嗚嗚地哭起來。
慶金跑出門,趕忙往四叔家去,慶金著實是慌了,他要搬夏天智來勸爹,但到了夏天智家門口,才醒悟夏天智去省城了,沒有在家。那日的天上黑雲密佈,秦安的媳婦在伏牛樑上的地堰上割酸棗刺回來當柴火,聽見了老貧協和我爹又在吵鬼架,嚇得跑回來,把鐮刀都丟失了。染坊裡的大叫驢莫名其妙的不吃不喝,腹脹如鼓。而放在劉新生家的樓頂上的牛皮鼓卻自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