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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佐伯的性慾

    中途在稍大些的鎮停車,簡單吃了飯,進超市同上次一樣買了不少食品和礦泉水,駛過山中未鋪瀝青的路開到小屋前。小屋仍是一星期前我離開時的樣子。我打開窗,替換憋在裡面的空氣,整理買來的食品。

    “想在這兒睡一會兒,”大島說著,雙手捂臉打了個哈欠,“昨晚沒怎麼睡好。”

    大概相當困了,大島在床上簡單動了動被褥,衣服也沒脫就鑽進被窩臉朝牆壁睡了過去。我用礦泉水為他做了咖啡,裝進他隨身帶的保溫瓶裡,然後提起兩個空塑料罐去樹林河邊打水。林中風景同上次來時一樣,草的清香,鳥的叫聲,小溪的低吟,樹木間吹來的風,一晃一晃搖曵的葉影。頭頂流移的雲看上去十分之近。我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的親切,彷彿是我自身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大島在床上睡覺的時間裡,我把椅子搬到簷廊上,邊喝茶邊看書。關於一八一二年拿破崙遠征沙俄的書。一場幾乎不具實質性意義的大規模戰爭,使得將近四十萬法國士兵命喪陌生而遼闊的大地。戰鬥當然慘烈至極。醫生數量不足加之藥品短缺,身負重傷的大多數士兵就那樣在痛苦中死去。死得極慘。但更多的死亡還是飢寒交迫帶來的,那也同樣死得慘不忍睹。我在山中的簷廊上一邊聽鳥叫喝香草茶,一邊在腦海中推出風雪瀰漫的俄羅斯戰場。

    讀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有些擔心,放下書去看大島。即便睡得再熟,也未免過於安靜了,半點兒動靜也感覺不到。但他蓋著薄被,呼吸還是那麼悄然。湊近一看,得知肩部在上下微微顫動。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他的肩部,倏然想起大島是女性。我偶爾才想起這一事實。幾乎所有場合我都把大島作為男性來接受,大島想必也希望那樣。但入睡時的大島,竟好像奇異地返回了女性。

    之後我又走去簷廊接著看書。我的心折回滿是凍僵的屍體的斯摩稜斯克的郊外大道。

    大約兩個小時後大島醒來,來簷廊上確認自己的車仍在那裡。綠色的賽車由於跑在未鋪路面的乾土道上,差不多渾身雪白了。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

    “今年的梅雨沒下多少,”大島揉著眼睛說,“不是什麼好事。梅雨季節不下雨,高松夏天肯定缺水。”

    “佐伯知道現在我在哪裡?”我問。

    大島搖頭:“說實話,今天的事我什麼也沒告訴她。她應該不知道我在這裡有個小屋。她那人以為儘量少知道各種各樣的事為好,不知道就無需隱瞞,也就不至於被捲進麻煩事。”

    我點頭。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因為她過去被捲進過了足夠多的麻煩事。”大島說。

    “我對佐伯說我父親最近死了。”我說,“說被人殺死了。但沒說警察正在追我。”

    “但是我覺得,即使你不說我不說,佐伯恐怕也大致覺察得出,畢竟腦袋好使。所以如果我明天早上在圖書館見面時向她報告田村君有事外出旅行一段時間向您問好,我想她也絕不會這個那個的詢問。如果我不再多說,她就會點下頭默默接受。”

    我點頭。

    “不過作為你是想見她吧?”

    我不作聲。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合適,但答案是再清楚不過的。

    “我也覺得不忍,但剛才也說了,你們最好離開一段時間。”

    “可是我說不定再也見不到她了。”

    “情況有可能那樣。”大島想了一下承認道,“我這也是說理所當然的話——事情在實際發生之後才算已經發生,而那往往同外表不一樣。”

    “噯,佐伯到底怎麼感覺的呢?”

    大島眯細眼睛看我:“就什麼而言?”

    “就是說······假如知道再不會見到我,我現在所感覺到的,佐伯也會同樣感覺到嗎?”

    大島微微一笑:“為什麼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完全弄不明白,所以問你。因為我從未這麼喜歡過需求過誰,也從來沒有被誰需求過。”

    “所以腦袋一片混亂,一籌莫展?”

    我點頭:“一片混亂,一籌莫展。”

    “自己對對方的那種迫切的純粹的心情,對方是否也同樣懷有,這你是不會曉得的。”大島說。

    我搖頭。“一想到這裡我就萬分痛苦。”

    大島好一會兒什麼也沒說,眯縫著眼睛望著森林那邊。鳥們在樹枝間飛來飛去。他雙手抱在腦後。

    “你現在的心情我也很理解。”大島說,“儘管如此,那終究是必須由你自己思考、自己判斷的問題,任何人都代替不了。戀愛這東西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田村卡夫卡君。如果擁有令人吃驚的了不起的想法的是你一個人,那麼在深重的黑暗中往來彷徨的也必是你一個人。你必須以自己的身心予以忍受。”

    大島兩點半開車下山。

    “如果節約一點,那裡的食品應該可以堅持一個星期,屆時我會返回這裡。萬一有什麼情況來不了,我會跟哥哥聯繫,由他補充食品。從他住的地方一個小時就能趕來。我已跟哥哥說過你在這裡了,不必擔心。明白?”

    “明白了。”我說。

    “另外上次也說了,進入森林時千萬千萬小心,一旦迷路甭想出來。”

    “會小心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前不久,就在這一帶,帝國陸軍進行了大規模演習——假想在西伯利亞森林中同蘇聯軍隊戰鬥。這話沒說過?”

    “沒有。”

    “看來我常常忘記說要緊的事。”大島邊說邊用手指戳著太陽穴。

    “可這裡不像是西伯利亞森林。”

    “不錯。這一帶是闊葉林,西伯利亞是針葉林。但軍隊不會注意得這麼細。總之是在森林深處以全副武裝行軍,進行戰鬥訓練。”

    他把我做的咖啡從保溫瓶裡倒入杯子,放一點砂糖,津津有味地喝著。

    “應軍隊的要求,我的曾祖父把山借了出去:‘請隨便用好了,反正這山也沒用過。’部隊沿著我們開車上來的路走進森林。不料幾天演習結束點名時,不見了兩個士兵。當部隊在森林裡展開時,他倆全副武裝地消失了,都是剛入伍的新兵。軍隊當然大大搜索了一番,但哪個都沒找到。”大島喝一口咖啡,“至於是在森林裡走丟的,還是開了小差,至今都不得而知。不過那一帶是深山老林,裡面幾乎沒有東西可吃。”

    我點頭。

    “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總是與另一個世界為鄰。你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無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過某個地點,就休想重新回來。找不到歸路。迷宮!你知道迷宮最初從何而來?”

    我搖頭。

    “最初提出迷宮這一概念的,據現在掌握的知識,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人。他們拉出動物的腸子——有時恐怕是人的腸子——用來算命,並很欣賞腸子複雜的形狀。所以,迷宮的基本形狀就是腸子。也就是說,迷宮的原理在於你自身內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宮性相呼應。”

    “隱喻。”我說。

    “是的。互為隱喻。你外部的東西是你內部東西的投影,你內部的東西是你外部的東西的投影。所以,你通過屢屢踏入你外部的迷宮來涉足設在你自身內部的迷宮,而那在多數情況下是非常危險的。”

    “就像進入森林裡的亨塞爾和格蕾特爾①。”

    “是的,就像亨塞爾和格蕾特爾。森林設下了圈套。無論你怎麼謹慎怎麼費盡心機,眼睛好使的鳥們都會飛來把作為標記的麵包屑吃掉。”

    “一定小心。”我說。

    大島放下車篷把賽車敞開,坐進駕駛席,戴上太陽鏡,手放在變速球杆上。隨即,熟悉的引擎聲在森林中迴盪開來。他用手指把前發撩到後面,輕輕揮手離去。灰塵飛揚了一會兒,很快被風吹走。

    我走進小房內,躺在大島剛剛睡過的床上,閉起眼睛。回想起來,我昨晚也沒有睡好。枕頭和被褥上可以感覺出大島的氣息。不,與其說是大島的氣息,莫如說是大島的睡眠留下的氣息。我把自己的身體鑽進那氣息之中。睡了三十分鐘左右,傳來樹枝禁不住什麼重力折斷落地的聲音。我隨之醒來,起身去簷廊四下打量。但目力所及,看不出任何變化。或許是森林不時奏出的一種謎一樣的聲響,也可能是睡夢中發生的什麼,我無法分辨二者的界線。

    我就那樣坐在簷廊上看書看到太陽西斜。

    做罷簡單的飯菜,一個人默默吃了。收拾完餐具,我沉在舊沙發裡思考佐伯。

    “如大島所說,佐伯是聰明人,具有自己的風格。”叫烏鴉的少年說。

    他挨著我在沙發上坐下。和在父親的書齋時一樣。

    “她和你明顯不同。”他說。

    她和你明顯不同。迄今為止,佐伯已經歷過各種各樣很難說是正常的情況。她知曉你尚不知曉的許多事,體驗過你未曾體驗的許多感情,能夠分辨對於人生什麼是重要的什麼不那麼重要。迄今為止,她已就許多大事做出判斷,並目睹了由此帶來的結果。可你不同,對

    ①HanselundGretel,德國童話中的主人公兄妹名字。②

    吧?說到底,你只不過是僅在狹小世界裡有過有限經歷的獨生子罷了。你為使自己變得堅強做了不少努力,並且實際上某部分也變得堅強起來,這點不妨承認。然而面對新的世界新的局面,你仍然一籌莫展。因為那些事情你是第一次碰上。

    你一籌莫展,連女性是否懷有性慾都是你難於理解的問題之一。從理論上考慮,女性當然也應有性慾,這個你也知道。但對於那是怎樣形成的以及實際上是怎樣的感覺,你全然捉磨不透。就你本身的性慾來說,那東西很簡單,很單純。但說到女性的性慾尤其是佐伯的性慾,你卻一無所知。她在和你摟抱當中感受的肉體快感同你的一樣嗎?抑或性質上和你感覺到的截然不同呢?

    越想你越對自己十五歲這點感到無奈,甚至產生了絕望的心情。倘若你現在二十歲——或者十八歲也可以,總之只要不是十五歲——你想必就能正確理解佐伯其人、其話語、其行為的含義,並做出正確的反應。你現在處於極其美妙的事情中,如此美妙的事情很可能再不會遇上第二次——便是美妙到如此地步,然而你不能充分理解此時此地的美妙,由此而來的焦躁使你絕望。

    你想象她此刻在幹什麼。今天是星期一,圖書館關門。休息的日子佐伯到底做什麼呢?你想象她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想象她洗衣服、做飯、打掃、出去購物的情景,越想象越為自己此時置身此處喘不過氣來。你想變成一隻慓悍的烏鴉穿出小屋,想飛上天空翻山越嶺落在屋外永遠注視室內她的身影。

    也可能佐伯去了圖書館你房間。敲門。沒有迴音。門沒有鎖。她發現你沒在那裡,東西也不見了。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推想你去了哪裡,或者在房間裡等你歸來亦未可知。等的時間裡大概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支頤望著《海邊的卡夫卡》。思索包含在那裡的昔日時光。但無論怎麼等你也不回來。終於她無奈地出門走去停車場,鑽進“大眾·高爾夫”,發動引擎。你不想讓她就那麼回去。你想在那裡緊緊抱住來訪的她,想了解她一舉一動的含義。然而你不在那裡。你孤單單地待在遠離任何人的場所。

    你上床熄燈,期待佐伯出現在你的房間裡。不是現實的佐伯也可以,十五歲的少女形象也未嘗不可。總之你想見到她,無論活靈還是幻影。希望她在你身邊。你的腦袋幾乎被這樣的願望脹裂,身體幾乎為之七零八落。然而千思萬盼她也形影不現。窗外聽到的惟獨輕微的風聲。你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眸細看。你耳聽風聲,試圖解讀其中某種意味、感覺某種暗示。然而你四周僅有黑暗的若干層面。不久,你悵然閉起眼睛,墜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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