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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柳月進門、夫人把門就插了,廳中放了一個小園坐凳,從臥室取了一把皮條兒做成的打灰塵的摔子,讓柳月在小圓坐凳上坐。柳月說:我去廚房放油。今日街上人好多哎,我擠不過來就吶喊油來了,油來了!人窩裡倒閃出一條縫兒來。夫人說:我讓你坐!柳月就笑了:大姐這是怎麼啦?我偏不坐的!夫人唰地一摔子打過來,散開的皮條兒抽在柳月身上。柳月哎喲一聲,臉都變了,叫道:你打我?!夫人說:我就把你打了!我是這個家的主婦,你是這個家的保姆,你勾結外邊壞女人害家欺主,我怎能不打?就是市長來了,他也不敢擋我的!你說,那賣×的唐宛兒來了多少次?你是怎樣鋪床曖被、盯人放哨的?柳月以為夫人還是在吃醋,就說道:莊老師與唐宛兒有那事沒那事,我怎麼知道?上次我對你那麼說說,只是氣頭上的話,你倒當了真,已經是家裡雞犬不寧了,今日你又不問青紅皂白,竟拿了皮條摔子打我!保姆再卑賤也是個人哩,你下手這般很,是要滅絕我嗎?即使你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當農民的我爹我娘放在眼裡,可我現在是市長家的人了,你憑哪一條法哪一條律打我?!夫人將那繩縛了腿兒的鴿子提來,把紙片兒丟在柳月腳下罵道:我憑的就是這些打你!你平日家待著,鴿子由你飼養,信由你收,壞事哪一次能少得了你?我不打你,我謝你?敬你?!罵一句,打一摔子,再罵一句,再打一摔子,柳月胳膊上、腿上就起了一道道紅櫻柳月在心裡叫苦:她什麼都知道了!心虛起來,嘴上就不硬氣,伸手抓了摔子說:他們好,與我什麼干係?夫人說:怎麼個好法,你今日得一宗一宗給我說實話。你要不說,我打了你,也要向大正母子把這事說了。人家要願意娶你,你到市府裡去幹那淫事;若是人家不娶了,你脫了這一身上下的衣服回你的陝北屹嶗去!柳月就哭著說了莊之蝶和唐宛兒如何來家做愛,又如何去唐宛兒家幽會,說鴿子怎樣傳信,信上有過口紅的嘴印也有過明毛。她為了取悅夫人,減輕自己過錯,把有的說有,把沒有的也說成有。夫人先前只是心中懷疑,生出許多想象,但想象畢竟是自己的想象,聽了柳月這番招供,眼前就是一堆堆細細微微的圖畫,倒覺得不如不知道著好,而知道了又無力承受,便一時血液急流皮肉發顫,天旋地轉開了,叫道:天呀,我是瞎子,我是聾子,事情都弄到這個程度,我竟一點不知!她圓睜了雙眼,撐著雙手,牙齒嗒嗒嗒地響,對著柳月問:我現在有什麼?

    你說,柳月,我現在是窮光蛋了,一無所有!柳月從凳子上溜不去,跪在夫人面前,說:大姐這事我本要對你說的,可我是保姆,我哪裡敢對你說?我說了你那時又怎麼肯信了我?我幫了他們,為他們提供了方便,我對不起你,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夫人丟了摔子卻把柳月抱住,放了聲地悲哭。她哭著求柳月恨她,她本是要嚇唬柳月的,可柳月沒說實話才打起來的,她說:柳月,我受不了,我卻把你打了,你諒解你可憐的大姐,你能諒解嗎?柳月說:我諒解。也就哭了。

    哭過一場,牛月清慢慢平靜下來,擦了眼淚,又給柳月擦淚。柳月說:大姐,我陪了你,咱去找那淫婦撕了她的×瞼!夫人搖著頭說:她算什麼東西!棄夫拋子跟別的男人私奔,私奔了又勾引另外男人,一個見男人沒了命的下殘貨,我去打她倒髒了我的手!咱們若去尋她,風聲出去,人人都知道你莊老師和她怎樣怎樣,你莊老師壞了聲名,倒讓她有了光彩。世上有多少崇拜你莊老師的,見一面都不容易,卻是她和名人睡覺了?!再說,你不久就和大正結婚,咱家出這樣的事,又怎麼有臉見親家市長?你莊老師雖是傷透了我的心,他不要了自己的前途事業,功名聲譽,我還要盡力攜救他。在家裡不問我忍了這口氣,若在外鬧開,只能使他更不顧了一切,越發偏要和那淫婦在一起,那他也就全完了。他苦苦巴巴混到出人頭地這一步也是不容易的啊!現在我也不求他什麼,只要他改邪歸正,不再與淫婦往來也就行了。所以,你在外萬不得露出一句口風,你不要管我怎麼吵他,鬧他,你不要多嘴,權當不知這事兒。可你要是還顧及你這個大姐,我要給你說,在家裡咱姐妹兒心裡卻要知道他的毛病,只是嚴加防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柳月第一次發覺夫人還有這般心勁,倒可憐起做了主婦還這麼難的,當下點了頭。夫人也就如此這般又吩咐了一番,打發了柳月洗瞼梳頭、塗脂抹粉後出去。

    柳月是到了唐宛兒家來。唐宛兒正坐臥不安地在門口張望,瞧見柳月來了,接進門去,問:你是從家裡來的嗎?看到鴿子信了嗎?莊老師不在?柳月說:老師在的。那大姐今日去了雙仁府那邊,老師要讓你過去說話。唐宛兒心下高興,從糖盒取了糖果要柳月吃,柳月不吃,硬剝了一顆塞在她口裡,說:這糖甜的,慢慢品能甜到心裡哩!莊老師在,那讓鴿子帶個信回來就是了,還勞動了你跑一趟!柳月說:我要到德勝巷楊家麵醬店買麵醬的,離這兒不遠,就捎了話過來的。說畢,就走了。唐宛兒也精心妝扮了一番,騎車往文聯大院來。

    唐宛兒那一夜和莊之蝶分手回來,周敏正在家裡和一個叫老虎的人喝酒。老虎是周敏在清虛庵當民工時認識的一家企業集團的職員,以後來家過幾次,唐宛兒也勉強能認得的,當下招呼了一聲就拿了凳兒在一邊聽他們說話。老虎一臉橫肉,兩片嘴唇卻薄,極善言語,唐宛兒就聽出是在慫恿周敏為一個發了財的老闆寫一本書的,說這老闆錢已經掙得不知道該怎花銷了,一心想出出雅名兒。要尋一個人為他寫一本書。書寫成後,一切出版印刷自己管,只求署上他的名,就可以付兩萬元的酬金。周敏先是為難,言稱一本書不是容易寫出的,寫了卻署別人名字總覺得太屈了。老虎就說,你又不是名作家,憑你寫了就能出版嗎?就是能出版,那又能得幾個稿費?你和唐宛兒過的是什麼日子?不乘機掙些餞來吃風屙屁呀?!再說這書稿不求你寫得多好,字數湊夠二十萬,就行了,費了你多少勁?好多人尋到我門上我都沒應允,專給你辦場好事你倒賣起清高了!?周敏忙解釋說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樂意接受這個差事的,只是眼前一場官司纏了身。老虎就問什麼官司,周敏-一說了,又道出目前的窘境。唐宛兒聽他說了莊之蝶要去託市長說情的話,就說:周敏,你別喝多了胡說!莊之蝶哪會去走市長的後門?這不是作踐莊老師,也要連累市長嗎?周敏說:男人家說話你不要插嘴!唐宛兒氣得一擰身子進臥室去睡了。睡在床上,拿耳朵還在聽他們說官司。就聽見老虎說:我也是一個律師的,雖說是業餘的,但我幫人打了五場官司還沒一場是輸的。

    你們這官司算什麼屁官司,還勞駕去找市長?他莊之蝶不敢在法庭上說他和那女的談過戀愛、睡過覺了,還可以有另一個辦法能打贏嘛!周敏就問:什麼法兒?老虎說:姓景的不是說文章中寫的是她嗎?你們不是又分辯說寫的不是她嗎?如果再讓一個女的也到法院去告,就說文章中寫的是自己,這樣就熱鬧了,就攪得一塌胡塗了,法庭便認為誰也沒有證據來證明寫的就是姓景的,官司也就不了了之。唐宛兒聽了,倒覺得老虎胡攪蠻纏,但這胡攪蠻纏也真算個法兒。等到老虎走了,周敏上得床來,兩人就說起這事,唐宛兒就說了一句:為了這官司,我可以去做那個女人!周敬說:這就好了,我正愁到哪兒去找這個女子呢,想來想去竟沒想到你來!唐宛兒卻說:我試探試探你的,你倒真要讓我去了?為了你的利益,你就忍心讓我去和莊之蝶相好?周敏說:這是玩個花招,又不是真的要你怎樣嘛。唐宛兒說:要是真的又怎麼樣?!周敏只是笑笑,還在唸叨這個主意好,後來酒力發作就睡著了。這個時候,唐宛兒卻有些後悔,不該自薦了去做那個女子,雖說是為了莊之蝶,但莊之蝶能不能同意這個方案,自己沒有與他商量就說了出來,周敏真要這樣辦起來,莊之蝶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一夜思慮過去,第二日第三日就等在之蝶來了說與他,但莊之蝶設有來,而周敏已著手準備,逼著她在家讀那篇文章,瞭解案情,一等莊之蝶去找了市長沒有結果,就開始實施這一陰謀的。今日一早,實在等不及莊之蝶了,才讓鴿子捎了信過去。

    唐宛兒來到文聯大院的家屬樓上,輕輕敲門,開門的竟是夫人,臉上的笑就僵了。牛月清眼光先避了一下,遂對著唐宛兒說:哎呀,是宛兒來啦,我也是才回來的。今日做了些好吃的,我還給你在老師說,宛兒好久不見來了,請過來吃頓飯吧,不想你就來了!唐宛兒忙說:師母做什麼好吃的,還記得我?我不來才這麼說吧,但我偏是有口福!牛月清說:你口大,口大吃四方的。唐宛地說: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穀糠哩!牛月清說:你吃不了穀糠,你是蝗蟲能吃過了界的莊稼哩!唐宛兒覺得不對,才要問莊老師沒有在家,柳月和莊之蝶就進了門口。莊之蝶見了唐宛兒,說:你來了!唐宛兒說:你是出去了?莊之蝶說:老孟約了我去吃菜的,柳月就去叫我了,說是家裡要做好吃的,還要請客,我還以為是什麼客,原來是你!唐宛兒就問:你早上一直沒在家?心裡就慌了,為什麼柳月去說是莊之蝶叫她來的,難道鴿子的信被夫人發覺了?當下預感了不對,便對著廚房的牛月清說:師母呀,多謝你的好意的,說我有口福,其實是吃豆腐的窮嘴。周敏早上上班時,說他中午要帶雜誌社幾個人去家吃飯,我就等不及你的好東西熟了,得回去呢!牛月清從廚房出來,說:這不行!你莊老師也回來了,你們可以說說話兒,飯馬上就好的。今日這飯不吃可不准你走,管他周敏不周敏的。”說著,倒過去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裝在自己口袋。莊之蝶就說:瞧你師母實心要待你的,那就在這兒吃吧。兩人也沒敢去書房或臥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大聲說些別的話,只拿眼睛交流,皆疑惑不解。至後也無聲笑笑,意思在說:也是咱太過敏了,或許主婦真是一番好意。就自自然然開始說笑。唐宛兒眼裡就萬般內容,莊之蝶眼裡在說沒什麼事呀!至後兩人再無聲笑笑,以為是柳月作什麼怪兒。唐宛兒心裡寬鬆下來,眉兒眼兒的又活了,說她昨兒晚做了個夢,夢見好大的雪,大熱天的竟能夢見雪,不知是好是壞,要莊之蝶圓圓夢。莊之蝶說:圓夢要尋你孟老師,你說個字我給你測一下。唐宛兒不知說什麼字好,忽見窗外的鐵絲上掛有一串辣椒,就說個串字。莊之蝶說:串字?無心為串,有心為患。唐宛兒臉色就不好了。莊之蝶說:我是瞎測的,夢著雪可能是你關心官司的事,白日罵景雪蔭,夜裡才夢了雪字。唐宛兒方轉憂為喜,就問起去找市長的結果。才要擺說那老虎所說的主意,牛月清和柳月就收拾桌子準備開飯了。桌上是放了四個碟兒,四雙筷子,碟子裡倒了醬油醋。牛月清便把一個砂鍋端上來,砂鍋蓋了蓋兒,還噝噝地冒熱氣,放好了,說:都上車吧!四個人分頭坐了。

    莊之蝶說:今日夫人親自下廚房了!就這一個菜的?柳月取了酒來!牛月清說:菜多了反倒記不住哪樣好。酒也不必喝,喝酒衝菜味的!莊之蝶說:砂鍋裡是什麼稀罕物?!伸手要去揭蓋。牛月清說:我來我來!把砂鍋蓋揭了,半鍋湯水裡,囫圇圇一個沒毛的鴿子!莊之蝶和婦人都大吃一驚,瓷在那裡了!牛月清說:怎麼樣,稀罕物吧?!

    我把那隻鴿子殺了。這鴿子是聰明東西,人吃了腦子靈的,肉又細,嚐嚐我做得可口不?就開始用刀子去分鴿子。撕下了一雙翅膀放在唐宛兒的碟子裡,說:宛兒吃這翅膀,吃翅膀的人會飛。一飛就飛到高枝上!撕卜了一雙腿放在莊之蝶的碟子中,說;這倆腿給你,瞧多豐滿的大腿!哎呀,瞧瞧我,怎麼把腳環沒有取下來?然後給柳月夾了鴿子背,自個卻把鴿子頭夾在碟裡,說:頭沒肉的,但聽說鴿子的眼珠吃了不近視,我這一雙眼近視好久了,我嚐嚐這眼珠兒!用手去摳了小小兩顆白泡泡東西在嘴裡嚼,還說:好吃好吃。莊之蝶和唐宛兒滿頭滿瞼的汗,只是不動筷子。牛月清就說:怎麼不吃呀,是我做得不香嗎?唐宛兒只好抿了一口湯,卻嘔得喉嚨一陣響,要吐,站起來淚水汪汪地說:師母,我求你把門開了,讓我出去吐吧,嗯?牛月清把鑰匙丟在地上,唐宛兒彎身去拾了,門一開隨了樓梯就走。莊之蝶也無聲地站起來,站了半會兒,走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裡邊了。

    並沒有用得著老虎的陰謀詭計,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書便發下來了,判決的內容完全是司馬恭的結案意見。消息極快地傳開,莊之蝶家的電話又瘋狂地鳴響了幾日。賓客盈門,柳月煮不完的水.徹不完的茶,每晌要掃了許多瓜子皮兒倒到垃圾箱。一日,樓下又是一陣轟天震地的鞭炮聲,進來的是汪希眠夫婦、阮知非、周敏、孟雲房、夏捷、洪江和洪江的那個小媳婦,呼呼啦啦擁了一房子。喜得牛月清-一去握手叫喊:啊,都來了!我知道你們會來的,可怎麼就把這些朋友全聚在一塊兒,是誰組織著嗎?阮知非說:誰組織的,天組織的!老妹子,我可不握手,我太高興了,我要行擁抱禮的!眾人就叫道:好,就看你老妹子敢不敢!牛月清說:敢,怎地不敢?阮知非真的就過來張了雙臂擁抱了牛月清,眾人一片地鬨笑。莊之蝶在書房的沙發上剛剛睡著,連日裡接待祝賀的人不絕,已經弄得精疲力竭,清早起來又去拜訪了一回白玉珠和司馬恭,回來就躺下了。這陣走出來,笑著讓大夥一一落座,柳月早送各人一杯龍井清茶。莊之蝶就對牛月清說:今日你給大家吃什麼飯?牛月清說:吃飯的事你甭管,有我和柳月的。你去買酒吧,一瓶五糧液,十瓶椰汁飲料,一箱啤酒吧。柳月見這夫人和莊之蝶在人面前顯得親熱和諧,也有些吃驚,應聲要去,周敏說他去。牛月清說:周敏有力氣,讓周敏幫你。周敏,宛兒呢?你怎麼不讓她來?周敏說:她近日身體不好,一吃飯就吐,只喊渾身沒勁,肚子也脹,我倒害怕她是患了肝炎的。今日她來不了,我就代表她了!牛月清說:怎麼就病了?她是應來的,她來了更熱鬧的。唉,年輕輕的,可不敢是患了肝炎,你應給她看醫生的,你這小夥可不敢有半點差池,如花似玉的人,你把她就不放在心上?周敏說:師母這麼關心她的!她不來也好。壓低了聲音說,今日汪希眠老婆也來了,宛兒和她不和。就下樓去了。牛月清返過身來,瞧見莊之蝶在為眾人削蘋果,就奪了刀子說:你好生坐了.讓我來。一一削好了遞給各人吃著,就悄聲問莊之蝶:趙京五怎麼沒來?莊之蝶說:我也尋思的,不知道為什麼。牛月清說:不會為柳月的事吧?莊之蝶說:我找他談了兩次,他當然只恨柳月勢利。孟雲房說:你們兩口有什麼親密話晚上上床說吧,客人來了這麼多,丟下不管,倒頭換頭地啾啾!牛月清就笑著說:老孟你那臭嘴裡要生蛆了!我問他趙京五怎麼沒來,這小子不知幹什麼去了?洪江,你回去見了他,就說我罵他了,他架子大,是不是還要我拿八抬大轎抬了才來!洪江正給劉曉卡指點牆上的字畫,回過頭說:我把這話一定捎到,羞羞他的。他可能有緊事的,要不,哪能不來!說話間,周敏和柳月提了酒回來,牛月清就張羅擺桌子,從冰箱取了這幾天準備著來人吃的各種涼菜,又開了幾聽魚肉、驢肉、狗肉罐頭,擺了十二盤,讓大家先喝酒,她和柳月再炒些熱菜。眾人就舉了酒杯。阮知非說:今日難得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就舉杯為官司的勝利幹了!眾聲吶喊,一飲而荊周敏就趕忙又給每人酒杯中添滿,自己舉杯又一一相請,說:我也謝謝大家,一場中日戰爭總算熬過來了!夏捷說:周敏你這下高興了,今日你到你在老師這兒來,有能耐把景雪蔭也邀一邀,那才解氣的。周敏說:我昨日下午在單位上廁所,聽見有人哭的,哭聲是女人的聲,還想不來誰在牆那邊的廁所裡?出來就在走廊裡等著看,那姓景的出來了,出來了戴的是墨鏡。我那時真想給她個手帕擦擦眼淚,但我把她饒了!洪江說:你把她饒了?你也是孱頭!現在知道這件事的都傳開了,說姓景的當年和莊老師好成什麼樣了,她竟還告狀?是莊老師在法庭上提供了他們幹了那事的時間、地點,把姓景的當場鎮住,所以她現在輸了!莊之蝶說:這就是謠言了,我連法庭去也沒去的,怎麼能說那種話?!今生打了一次官司,今生也有了一個深刻體會,就是今生再也不打官司了!洪江說:如果是謠言,就讓謠言傳去吧,要依了我看,這件事也是莊老師人生光彩的一筆,別的人想要女人和自己粘纏還粘纏不上,想要鬧出個天搖地動的風波來也鬧不起的!孟雲房說:你莊老師唯一遺憾的是華而不實,要是我,哼!夏捷說:要是你咋的?孟雲房看看女人,端了杯子說:我把這椰汁喝了!就咕咕嘟嘟喝了一杯。大家哈哈大笑,罵益雲房沒采兒,是怕老婆的軟頭;又笑罵夏捷能管男人。牛月清說:夏捷對著哩,老婆就要管著男人,要不針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風!孟雲房說:就是,有夏捷管著,我現在還是個童男子身子!莊之蝶就尷尬地笑,拿了菸斗來吸。不免說了一句:那你是唐僧麼,可就因為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經才那麼難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地笑。孟雲房說:大畫家,今日怎不見你說話,夫人在場就學乖了?汪希眠老婆說:他笨嘴拙舌的,倒還怨怪我了?!孟雲房伸手去從莊之蝶嘴裡奪了菸斗要吸,汪希眠老婆說:雲房你不講衛生,菸斗和牙刷一樣是專用的!孟雲房把菸斗又給了莊之蝶,說:咳,你們這女人就講究個衛生!你說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來登舞場,我怎麼看見他和你說得那麼熱乎,那嘴只是給你長的?汪希眠老婆說:什麼喜來登,我可從來沒去過。孟雲房說:哎呀,我怎麼說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說:雲房你別當戰爭販子,你要編排我,我可要說你了!夏捷說:你說他好了,我不吃醋的。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會找嘛!阮知非說:看樣子你也找過,怎麼沒聽說過?夏捷說:之蝶吃了一塹,我也要長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為你這句話乾杯!眾人又哇了一聲,喝了一杯。

    牛月清說:不要說情人長情人短的,我就見不得說這詞兒,總覺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兒!眾人便失了興趣,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好。汪希眠便說:把酒倒滿,我提議一下,一場官司贏了,咱是來向之蝶祝賀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卻不端杯子,用筷子夾菜要吃,說: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為中午要開常委會;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為回家要見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說:你這是聽街上那收破爛的老頭說的,你開什麼常委會?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見什麼老婆?柳月,把酒給他倒滿!阮知非忙說: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乾埃感情深,悶一悶;感情淡,舔一舔!第一個和莊之蝶碰了杯,將酒倒進口去。汪希眠說:咱不學他的野蠻裝卸法。眾人一一和莊之蝶碰杯,吱兒吱兒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熱菜出來,孟雲房就給她一個杯子也讓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說代表唐宛兒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說這杯酒你讓柳月跟老師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個響。莊之蝶見眾人皆杯乾酒盡,連聲謝著,把杯子舉在空中,卻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進口中,眼淚就刷刷地淌下來。他這一淌淚,酒桌上全啞了。周敏過去扶了莊之蝶,問:酒辣著心了?!莊之蝶越發嘴唇抽搐,大聲吸鼻,硬嚥不能成聲。牛月清趕忙說:他這是太激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太傷心的事能落淚,太高興的事也落淚。官司打了這麼長時間,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總算官司畢了,又見你們都來了,就犯激動了。就對莊之蝶說,你是不是到臥室去歇歇,緩緩情緒再來喝?莊之蝶就說:我去歇一會,實在對不起的,你們盡情喝吧。回到臥室去。汪希眠老婆卻跟進來,低聲說:之蝶你心裡哪不舒服?莊之蝶苦笑了一下,搖著頭。老婆說:這你瞞得過我?官司打贏了。你臉上不該是這氣色,剛才我一進門就瞧著你不對的。莊之蝶說:你不要問啦,你去喝酒吧,你讓我緩一緩就好了。這老婆才要坐在床沿上再說話,見牛月清進來了,就說:之蝶明顯地瘦多了,這就全靠你操心他了。龔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覺得人活著全不如一棵草的,越發要看重身體埃牛月清說:人人見我都是這麼說,這真成了我的壓力。莊之蝶現在是大家的,在我這兒只是保管著。他要是身體不好,我這保管員也就沒辦法給大家交待了。可他哪裡聽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卻幹起什麼來都任性放縱,人不消瘦才怪哩!汪希眠老婆說:他們這些人都是這樣。莊之蝶低頭不語,又在菸斗裡裝了煙吸。牛月清就把菸斗奪了放在床櫃上,說:你瞧瞧,正說著他又抽菸,我一再說煙少抽些,可他就是不聽,現在竟抽起菸斗了!孟雲房在客廳裡喊;月清,你怎麼也去了?你們當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兒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說:來了,來了,今日非叫你喝夠不可!拉著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又喝了一通,樓下就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響,接著是雜亂腳步聲。牛月清說:這又是誰來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開門出去,很快卻回來,說:大姐,是……牛月清說:誰的?柳月說:是……你知道的。說完倒轉身進自己臥室去了。牛月清說:來的都是客,你慌什麼?抬頭看時,一個冰箱就抬進來,後邊的人更多,抬進來的是電視機、洗衣機、音響、空調機、烘烤箱、四床被子、兩個枕頭、氣壓水瓶、臉盆、鏡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隻瓷碗、一雙筷子。抬東西的人一放下物什,瞧著屋子裡坐不下,就走到門外樓道里。最後進來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驚叫起來: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個電話的,我們好在院門口接著!大正悅:我娘讓把這些嫁妝先送過來,還有兩個大組合櫃子,長短沙發,因為搬起來費事,直接已放在新房裡了。今日這麼多客?!牛月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來,看誰來了!莊之蝶出來,也驚喜不已,忙讓大正坐了,又招呼樓道的人也都進來。大正說:不用了,讓他們回吧那些人就袖著手下樓走了。莊之蝶還是攆上散發了香菸,回來對酒桌上的人說:你們都不認識嗎?這就是大正。咱們市長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來女婿!大正扶了沙發背後站起來,開始笑,掏一包煙,攔腰撕了,一一敬了眾人,還在笑。眾人卻發呆了。已經耳聞柳月與市長的兒子訂婚,沒有不熱羨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見了這般人物,心裡便各人是各人的譜,站起來把煙接住了。然後就請其入座,說幸運相識,說恭喜訂了柳月這個美姑娘,說市長的功績,讓一定轉達對市長的問候。

    還掏了名片遞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說道:都是西京城裡的名人嘛!孟雲房說:什麼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沒個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們來幾下!牛月清說: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還沒結婚,什麼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讓大正代著,來敬敬市長。大正,你端起,放開喝,在我這兒隨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這麼沒出息的,這陣倒沒見你人了!柳月從臥室出來,已是換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妝,卻羞羞答答的樣子,說:你們喝麼,我不會喝的。牛月清說: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孟雲房說:我說柳月不見了,才是化妝,女為親愛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過來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趕緊又跑到廚房去。孟雲房說:柳月這就小家子氣了!今日大正搬來這麼多嫁妝。那日結婚,彩車來接,一街兩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時候就要親自來送帖子。你說說,要我們送些什麼禮,不要都送成了一個樣兒,你說還缺什麼?柳月在廚房說:缺個銀行。孟雲房說: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將來我和你夏姐要飯了,還得去求你的,這麼說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說:謝謝各位厚愛,結婚那日,當然柳月親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給我們熱鬧熱鬧啊!我這裡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說: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們喝的時間長了,你和孟雲房喝吧。大正說:這孟老師喝的是飲料,他會灌醉了我的!洪江說:孟老師你們划拳,你輸了我替你喝。孟雲房就和大正劃開來。這邊一劃著熱鬧,幾個女人就坐著沒事。先是汪希眼老婆去和柳月說話;後來夏捷去看嫁妝,洪江的小媳婦也去看了,一邊用手摸、一邊嘖嘖稱讚,估摸著這些嫁妝的價錢兒。夏捷說:市長是有權有地位,論錢還真比不了你們做生意的人。瞧你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婦說:一千二的,這是名牌啊!夏捷說:嚇,這麼貴的!今日來的不是名字就是名畫、名演、名吹,還有名穿!那你們真比市長強哩。小媳婦說:錢是比市長多,但市長家的錢含金量大哩!兩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兒,嘰嘰喳喳論說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們到自己臥室,關了門說:你們笑話我了。他那麼個人樣兒,誰肯嫁了他,只有我這當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說:小妹子不要這麼說,市長家是什麼好條件,再說大正是不錯的。柳月說:好姐姐,你是啥場面都見過的人,你說大正是不錯嗎?汪希眠老婆說:那對眉毛多濃的,人也老實。夏捷說:除了腿,身體蠻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婦也說:好。柳月卻眼淚流下來,說:我聽得懂你們的話,他只是個濃眉毛,老實人。腿都殘了還談身體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妝,晚不送嫁妝,偏偏今日來送!說著又流淚。幾個女人又勸:圖不了這頭圖那頭的,再說,這也不是一般女孩兒能享得的福!就聽見孟雲房在客廳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來代他喝酒!柳月說:他是沒腦子的,今日來作客,怎麼就能喝得沒個控制?孟老師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灌醉他!就是不出去。外邊的就亂糟糟地嚷著還要大正喝。不一會兒,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爛泥一般的大正進來。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時候,大正的鞋脫下來,一隻腳端端正正,一隻腳卻歪著,五個指頭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蓋了,還只在哭。

    眾人見柳月哭,以為是嫌把大正灌醉了。阮知非卻也酒到八成,說大正沒采,怎麼喝這麼一點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輕時喝酒是多瘋的,曾和龔靖元一杯對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涼水一樣的。一說到龔靖元,他又傷心起來,呼嗤呼嗤地哭。幾個女人悄悄去說了柳月的話,大家都覺得沒了意思。汪希眠就對阮知非說:你哭什麼呀,你真會緊處加楔!天不早了,該回去了。你要哭,到我那兒放聲哭去,別在這兒敗興。就對莊之蝶說;之蝶。我們要回去了,大正來可能還有話和你們說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還在留,眾人皆說:客氣什麼!就一鬨散去。莊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門口,末了對周敏說:宛兒是病了?周敏說:不要緊的,我讓她改日來看你們。莊之蝶說:病了讓她好好歇著。我聽你給師母說她的病,就尋思可能是消化不好,這裡有一瓶藥,你帶給她。就把一個封閉得很好的藥盒兒給了周敏。

    唐宛兒打開了藥盒兒,藥盒裡是一隻小小的藥瓶,擰開瓶蓋,瓶子裡沒有藥,有一塊揉皺了的紙,上邊寫著:保重。婦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滿臉羞愧地從文聯大院的那一個家門出來,婦人深深地感覺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隻氣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險,但氣球一旦吹起來卻無法遏止要往大著吹的慾望和興奮。她無法不愛著莊之蝶,或許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愛著莊之蝶的時候愈會感到一種內疚和不安,正是這種內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見到牛月清,也已經不大去那個家裡幽會。她也明白莊之蝶為什麼數次問她他自己是不是壞人,雖然她對莊之蝶說過:你覺得太難了,咱們就只做朋友,不再幹那事了吧。雖然她這樣說是一種試探,雖然莊之蝶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兩人每次見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覺裡又幹了那種事。但是,牛月清卻狠心地把鷂子殺了,殺了又燉成肉湯讓她和莊之蝶來吃,她對於那個家庭主婦的內疚之情一下子割斷了。如果我傷害過你,那麼你也傷害了我,一對一,我們誰也不欠著誰的了,我們如從未見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兒這麼一路想著,到家的時候,她便是一身輕鬆,甚至突然間變得勤快,打掃房子,洗滌衣物,在這個晚上她對著周敏說:你不快些來睡嗎?周敏是在吹壎回來寫那一本不署名的書。周敏說:來的,來的。就收拾稿紙,然後去溫了水洗了下身,高高興興上到床來,她卻呼兒呼兒已經瞌睡過去了。這一睡,她就連睡了三天沒能起來。她是做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夢,醒過來睡衣全然溼透,但她記不清夢裡的情節,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單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條在熱爐上烤著的魚。三天後,她搖搖晃晃起來,一個人從床邊坐著又去沙發上坐。沙發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聽到了鴿子的咕咕嚕嚕的叫聲,踮著腳跑出來,倚在院中的梨樹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雲,那是雲不是鴿子,淚水就潸然而下。在這麼個同住著她和莊之蝶的城裡,地上沒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斷了?!滿院是些落葉,枝頭上的還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襲來,蟬聲漸軟,昨日夜裡的一場風,使豐豐盈盈的梨樹就這般消瘦了!唐宛兒於是感覺自己的臀在減肥,腮在陷塌,這歲月這時光也一盡兒消瘦得只剩下這風的一聲嘆息,在拍打著那門上的竹簾兒了。當週敏下班回來,再要去城牆頭上吹壎,她不讓他去,她讓他就在梨樹下吹。她說她不反對吹壎了,她也喜歡了這壎的聲音。周敏奇怪地看著她。說:我說過的。這壎聲好聽的,你總說難聽,現在品出味兒來了?就幽幽地吹,一邊吹著一邊擠眉弄眼討她的好。她歪在門檻上聽,卻突然有一個感覺來到心上,這感覺引她到城南門外的橋頭,到橋頭不遠處的那一棵倒立著的人字形的樹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覺,孟雲房也曾經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紋說她是預感型的手。她現在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沒有去他那裡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樹下期待。於是她站起來去化妝,去換衣服,去穿那一雙高眼皮鞋。周敏問:你要出門,到哪兒去?唐宛兒說:我出去買衛生巾去,我來那個了。她說來那個了,她真的來那個了,她找了紙勢在褲衩裡,就匆匆走出門。周敏說:這麼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兒說:城裡有狼有豹子嗎,我要你陪?你好生寫那本書吧!唐宛兒穿過了馬路,穿過了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輛,來到了城南門外的石橋頭上。但莊之蝶沒有在那裡。她等到夜裡十二點了,莊之蝶也沒有在那裡出現。直到夜已深沉,橋頭上再沒有行人,她等來的只是下身流著月經的紅水,而已在換紙的時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發了奇想,竟把那血塗得滿掌,就按在了橋頭欄杆上,按在了那棵樹身上,按在了樹椏中的石頭上。石頭上的那個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紋路。孟雲房說過,每個人的手印就是每個人的生命圖的,莊之蝶,你如果來這裡了,你就能認得這是我的生命圖,我已經在這裡期待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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