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亨麗埃塔起得最早,兩人商定,趁早飯前到海邊走走。她們來到沙灘上,觀看潮水上漲,只海水在習習東南風的吹拂下直往平展展的海岸上陣陣湧來,顯得十分壯觀。她倆讚歎這早晨,誇耀這大海,稱賞這涼爽宜人的和風,接著便緘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亨麗埃塔突然嚷道:
“啊,是呀!我完全相信,除了極個別情況以外,海邊的空氣總是給人帶來益處。去年春天,謝利博士害了一場病,毫無疑問,這海邊的空氣幫了他的大忙。他曾親口說,到萊姆呆了一個月比他吃那麼多藥都更管用;還說來到海邊使他感覺又年輕了。使我不能不感到遺憾的是,他沒有乾脆住到海邊。我的確認為他不如干脆離開厄潑克勞斯,在萊姆定居下來。你看呢,安妮?你難道不同意我的意見,不認為這是他所能採取的最好辦法,不管對他自己還是對謝利夫人,都是最好的辦法?你知道,謝利夫人在這裡有幾位遠親,還有許多朋友,這會使她感到十分愉快。我想她一定很樂意來這裡,一旦她丈夫再發病,也可以就近求醫。像謝利博士夫婦這樣的大好人,行了一輩子好,如今卻在厄潑克勞斯這樣一個地方消磨晚年,除了我們家以外,他們就像完全與世隔絕似的,想起來真叫人寒心。我希望他的朋友們能向他提提這個建議。我的確認為他們應該提一提。至於說要得到外住的特許,憑著他那年紀,他那人格,這不會有什麼困難的。我唯一的疑慮是,能不能有什麼辦法勸說他離開自己的教區。他這個人的思想非常正統,非常謹慎,我應該說謹小慎微。安妮,難道你不認為這有些謹小慎微嗎?一個牧師本來是可以把自己的職務交給別人的,卻偏要豁著老命自己幹,難道你不認為這是個極其錯誤的念頭?他要是住在萊姆,離厄潑克勞斯近得很,只有十七英里,人們心裡有沒有什麼不滿的地方,他完全聽得到。”
安妮著這席話,不止一次地暗自笑了。她像理解小夥子的心情那樣理解一位小姐的心情,於是便想行行好,跟著介人了這個話題,不過這是一種低標準的行好,因為除了一般的默許之外,她還能做出什麼表示呢?她在這件事上儘量說了些恰當得體的話;覺得謝利博士應該休息,認為他確實需要找一個有活力、又體面的年輕人做留守牧師,她甚至體貼入微地暗示說,這樣的留守牧師最好是成了家的。
“我希望,”亨麗埃塔說,她對自己的夥伴大為滿意,“我希望拉塞爾夫人就住在厄潑克勞斯,而且與謝利博士很密切。我一向聽人說,拉塞爾夫人是個對誰都有極大影響的女人!我一向她能夠勸說一個人無所不為!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怕她,相當怕她!因為她太機靈了。不過我極為尊敬她,希望我們在厄潑克勞斯也能有這麼個鄰居。”
安妮看見亨麗埃塔那副感激的神態,覺得很有趣。而同樣使她感到有趣的是,由於事態的發展和亨麗埃塔頭腦中產生了新的興趣,她的朋友居然會受到默斯格羅夫府上某個成員的賞識。可是,她只不過籠統地回答了一聲,祝願厄潑克勞斯的確能有這麼個女人,不料這些話頭突然煞住了,只見路易莎和溫待沃思上校衝著她們走來,他們也想趁著早飯準備好之前,出來溜達溜達。誰想路易莎立即想起她要在一家店裡買點什麼東西,便邀請他們幾個同她一起回到城裡。他們也都欣然從命了。
當他們來到由海灘向上通往街裡的臺階跟前時,正趕上有位紳士準備往下走,只見他彬彬有禮地退了回去,停下來給他們讓路。他們登上去,從他旁邊了過去。就在他們走過的當兒,他瞧見了安妮的面孔,他非常仔細地打量著她,目光裡流露出愛慕的神色,安妮不可能不覺察。她看上去極其動人,她那端莊秀氣的面龐讓清風一吹拂,又煥發出青春的嬌潤與豔麗,一雙眼睛也變得炯炯有神。顯然,那位紳士(他在舉止上是個十足的紳士)對她極為傾慕。溫特沃思上校當即掉頭朝她望去,表明他注意到了這一情形。他瞥了她一眼,和顏悅色地瞥了她一眼,彷彿是說:“那人對你著迷了,眼下就連我也覺得你又有些像安妮·埃利奧特了。”
大夥陪著路易莎買好東西,在街上稍微逛了一會,便回到旅館。後來,安妮由自己房間朝餐室匆匆走去時,恰好剛才那位紳士從隔壁房間走出來,兩人險些撞了個滿懷。安妮起先猜測他同他們一樣是個生客,後來回旅館時見到一位漂亮的馬伕,在兩家旅館附近踱來踱去,便斷定那是他的僕人。主僕兩個都戴著孝,這就更使她覺得是這麼回事。現在證實,他同他們住在同一家旅館裡。他們這第二次相會,雖說非常短促,但是從那位紳士的神情裡同樣可以看出,他覺得她十分可愛,而從他那爽快得體的道歉中可以看出,他是個舉止極其文雅的男子。他約莫三十來歲,雖說長得不算漂亮,卻也挺討人喜歡。安妮心想,她倒要了解一下他是誰。
大夥快吃完早飯的時候,驀然聽到了馬車的聲音,這幾乎是他們進人萊姆以來頭一次聽到馬車聲,於是有半數人給吸引到窗口。這是一位紳士的馬車,一輛雙輪輕便馬車,不過只是從馬車場駛到了正門口,準是什麼人要走了。駕車的是個戴孝的僕人。
一聽說是輛雙輪輕便馬車,查爾斯·默斯格羅夫忽地跳了起來,想同他自己的馬車比比看。戴孝的僕人激起了安妮的好奇心,當馬車的主人就要走出正門,老闆一家畢恭畢敬以禮相送時,安妮一夥六個人全都聚到窗前,望著他坐上馬車離去了。
“哦!”溫特沃思上校立刻嚷了起來,一面掃視了一下安妮,“這就是我們打他旁邊走過的那個人!”
兩位默斯格羅夫小姐贊同他的看法。大家深情地目送著那人朝山上走去,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又回到餐桌旁邊。不一會,侍者進了餐室。
“請問,”溫特沃思上校馬上道,“你能告訴我們剛才離開的那位先生姓什麼嗎?”
“好的,先生。那是埃利奧特先生,一位十分有錢的紳士,昨晚從希德茅斯來到這裡。先生,我您用晚餐的時候一定聽到馬車的聲音,他現在正要去克魯克恩,然後再去巴思和倫敦。”
“埃利奧特!”不等那伶牙俐齒的侍者說完,眾人便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重複了一聲這個名字。
“我的天啊!”瑪麗嚷道,“這一定是我們的堂兄。一定是我們的埃利奧特先生,一定是,一定!查爾斯,安妮,難道不是嗎?你們瞧,還帶孝,就像我們的埃利奧特先生一定在戴孝那樣。多麼離奇啊!就和我們住在同一座旅館裡!安妮,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埃利奧特先生?不是我們父親的繼承人?請問,先生,”她掉臉對侍者說,“你有沒有聽說,他的僕人有沒有說過,他是凱林奇家族的人?”
“沒有,夫人,他沒有提起哪個家族。不過他倒說過,他的主人是個很有錢的紳士,將來有朝一日要作準男爵。”
“啊,你們瞧!”瑪麗大喜若狂地嚷道。“同我說的一點不差!沃爾特·埃利奧特爵士的繼承人!我早就知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話,那就一定會洩露出來的。你們相信我好啦,這個情況他的僕人走到哪裡都要費心加以宣揚的。安妮,你想想這事兒多麼離奇啊!真可惜,我沒好好看看他。我們要是及早知道他是誰就好啦,那樣我們就可以結識他了。多麼遺憾啊,我們竟然沒有互相介紹一下。你覺得他的模樣兒像埃利奧特家的人嗎?我簡直沒看他,光顧得看他的馬了。不過我覺得他的模樣兒有幾分像埃利奧特家的人。真奇怪,我沒注意到他的族徽!哦!他的大衣搭在馬車的鑲板上,這樣一來就把族徽給遮住了。不然的話,我肯定會看見他的族徽,還有那號衣。假如他的僕人不在戴孝,別人一看他的號衣就能認出他來。”
“將這些異乎尋常的情況匯到一起,”溫特沃思上校說,“我們必須把你沒有結識你的堂兄這件事,看作上帝的安排。”
安妮等到瑪麗能夠聽她說話的時候,便平心靜氣地奉告她說,她們的父親與埃利奧特先生多年關係一直不好,再去設法同他結識,那是很不恰當的。
不過,使她暗暗竊喜的是,她見到了自己的堂兄,知道凱林奇未來的主人無疑是個有教養的人,神態顯得十分聰慧。她無論如何也不想提起她第二次碰見他。幸運的是,瑪麗並不很注意他們早先散步時打他近前走過,但是她要是聽說安妮在走廊裡居然撞見了他,受到了他十分客氣的道歉,而她自己卻壓根兒沒有接近過他,她會覺得吃了大虧。不,他們堂兄妹之間的這次會見必須絕對保守秘密。
“當然,”瑪麗說,“你下次往巴思寫信的時候,是會提到我們看見了埃利奧特先生的。我想父親當然應該知道這件事。務必統統告訴他。”
安妮避而不作正面回答,不過她認為這個情況不僅沒有必要告訴他們,而且應當隱瞞。她瞭解她父親多年前所遇到的無禮行為。她懷疑伊麗莎白與此事有很大牽扯。他們兩個一想起埃利奧特先生總要感到十分懊惱,這是毋庸置疑的。瑪麗自己從來不往巴思寫信,同伊麗莎白枯燥乏味地通信的苦差事,完全落在安妮的肩上。
吃過早飯不久,哈維爾上校夫婦和本威克中校找他們來了。他們大家約定要最後遊逛一次萊姆。溫特沃思上校一夥一點鐘要動身返回厄潑克勞斯,這當兒還想聚到一起,盡情地。
他們一走上大街,本威克中校便湊到了安妮身邊。他們頭天晚上的談話並沒使他不願意再接近她。他們在一起走了一會,像以前那樣談論著司各特先生和拜倫勳爵,不過仍然一如既往地像任何兩位別的讀者一樣,對兩人作品的價值無法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見,直到最後不曉得為什麼,大家走路的位置幾乎都換了個個兒,現在走在安妮旁邊的不是本威克中校,而是哈維爾上校。
“埃利奧特小姐,”哈維爾上校低聲說道,“你做了件好事,讓那可憐人講了這麼多話。但願他能常有你這樣的夥伴就好了。我知道,他像現在這樣關在家裡對他沒有好處。不過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分不開啊。”
“是的,”安妮說,“我完全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不過也許總有一天……我們曉得時間對每個煩惱所起的作用,你必須記住,哈維爾上校,你朋友的痛苦還只能說是剛開始不久——我想只是今年夏天才開始的吧。”
“啊,一點不錯,”上校深深嘆了口氣。“只是從六月才開始的。”
“興許他知道得還沒有這麼早。”
“他直到八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才知道。當時,他剛剛奉命去指揮‘格鬥者號’,從好望角回到了英國。我在普利茅斯,生怕到他的消息。他寄來了幾封信,但是‘格鬥者號’奉命開往樸次茅斯。這消息一定傳到了他那裡,但是誰會告訴他?我才不呢。我寧願給吊死在帆桁上。誰也不肯告訴他,除了那位好心人。”他指了指溫特沃思上校。“就在那一週之前,‘拉科尼亞號,開進了普利茅斯,不可能再奉命出海了。於是他有機會幹別的事情——打了個請假報告,也不等待答覆,便日夜兼程地來到了樸次茅斯,接著便刻不容緩地划船來到‘格鬥者號’上,整整一個星期他再也沒有離開那個可憐的人兒。這就是他乾的事兒,別人誰也救不了可憐的詹姆斯。埃利奧特小姐,你可以想象他對我們是不是可親可愛!”
安妮毫不遲疑地想了想這個問題,而且在她的感情允許的情況下,或者說在能夠承受的情況下,儘量多回答些話,因為哈維爾上校實在太動感情了,無法重提這個話頭。等到上校再啟口的時候,說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
哈維爾夫人提了條意見,說她丈夫走到家也就走得夠遠的了。
這條意見決定了他們這最後一次散步的方向。大夥要陪著他倆走到他們門口,然後返回來出發。據大家滿打滿算,這時間還剛夠。可是,當他們快接近碼頭的時候,一個個都想再到上面走走。既然人們都有意要去,而路易莎又當即下定了決心,大夥也發現,早一刻鐘晚一刻鐘壓根兒沒有關係。於是,到了哈維爾上校家門口,人們可以想象,他們深情地互相道別,深情地提出邀請,做出應諾,然後便辭別哈維爾夫婦,但仍然由本威克中校陪同著,他是準備奉陪到底的。大家繼續向碼頭走去,向它正兒八經地告個別。
安妮發覺本威克中校又湊到了她跟前。目睹著眼前的景緻,他情不自禁地吟誦起拜倫勳爵“湛藍色的大海”的詩句,安妮十分高興地儘量集中精力同他交談。過不一會,她的注意力卻硬給吸引到別處去了。
因為風大,小姐們呆在新碼頭的上方覺得不舒服,都贊成順著臺階走到下碼頭上。她們一個個都滿足於一聲不響地、小心翼翼地走下陡斜的臺階,只有路易莎例外。她一定要溫特沃思上校扶著她往下跳。在過去的幾次散步中,他次次都得扶著她跳下樹籬踏級,她感覺這很愜意。眼下這次,由於人行道太硬,她的腳受不了,溫特沃思上校有些不願意。不過他還是扶她跳了。她安然無恙地跳了下,而且為了顯示她的興致,轉眼又跑了上去,要他扶著再跳一次。他勸說她別跳了,覺得震動太大。可是不成,他再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只見她笑吟吟地說道:“我非跳不可。”他伸出雙手,不料她操之過急,早跳了半秒鐘,咚的一聲摔在下碼頭的人行道上,抱起來時已經不省人事!她身上沒有傷痕,沒有血跡,也見不到青腫。但她雙眼緊閉,呼吸停止,面無人色。當時站在周圍的人,一個個莫不驚恐萬狀!
溫特沃思上校先她扶起來,用胳膊摟著,跪在地上望著她,痛苦不堪,默默無言,面色像她一樣煞白。“她死了!她死了!”瑪麗一把抓住她丈夫,尖聲叫了起來。她丈夫本來就驚恐不已,再聽到她的尖叫聲,越發嚇得呆若木雞。霎時間,亨麗埃塔真以為妹妹死了,悲痛欲絕,也跟著昏了過去,若不是本威克中校和安妮從兩邊扶住了她,非摔倒在臺階上不可。
“難道沒有人幫幫我的忙?”這是溫特沃思上校帶著絕望的口氣突然冒的第一句話,好像他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似的。
“你去幫幫他,你幫幫他,”安妮大聲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去幫幫他。我一個人能扶住她。你別管我,去幫幫他。揉揉她的手和太陽穴。這裡有嗅鹽,拿去,快拿去。”
本威克中校遵命去了,在這同時查爾斯也推開了妻子,於是他倆都趕過去幫忙。溫特沃思上校把路易莎抱起來,他倆從兩旁牢牢地扶住。安妮提出的辦法都試過了,但是毫無效果。溫特沃思上校趔趔趄趄地靠到牆上,悲痛欲絕地叫道:
“哦,上帝!快喊她父母親來!”
“快找醫生!”安妮說。
溫特沃思上校一聽這話,似乎被猛然驚醒過來。他只說了聲:“對,對,馬上請醫生。”說罷飛身便跑,不想安妮急忙建議說:
“本威克中校,讓本威克中校去叫是不是更好些?他知道在哪裡能找到醫生。”
但凡有點頭腦的人都覺得這個主意好,瞬息間(這一切都是在瞬息間進行的),本威克中校便把那可憐的死屍般的人兒交給她哥哥照料,自己飛速朝城裡跑去。
卻說留在原地的那夥可憐的人們。在那神志完全清醒的三個人裡,很難說誰最痛苦,是溫特沃思上校,安妮,還是查爾斯?查爾斯的確是個親如手足的哥哥,悲痛得泣不成聲,他的眼睛只能從一個妹妹身上轉到同樣不省人事的另一個妹妹身上,或者看看他妻子歇斯底里大發作的樣子,拼命地喊他幫忙,可他又實在無能為力。
安妮出於本能,正在全力以赴、全心全意地照料亨麗埃塔,有時還要設法安慰別人,勸說瑪麗要安靜,查爾斯要寬心,溫特沃思上校不要那麼難過。他們兩人似乎都期望她來指點。
“安妮,安妮,”查爾斯嚷道,“下一步怎麼辦?天哪,下一步可怎麼辦?”
溫特沃思上校也把目光投向她。
“是不是最好把她送到旅館?對,我想還是輕手輕腳地把她送到旅館。”
“對,對,送到旅館去,”溫特沃思上校重複說,他相對鎮定了一些,急切地想做點什麼。“我來抱她。默斯格羅夫,你來照顧其他人。”
此刻,出事的消息已在碼頭周圍的工人和船工中傳揚開了,許多人都聚攏過來,如果需要的話,好幫幫忙。至少可以看個熱鬧,瞧瞧一位昏死的年輕小姐,不,兩位昏死的年輕小姐,因為事實證明比最初的消息要強兩倍。亨麗埃塔被交給一些體面的好心人照看著,她雖說還省點人事,但是完全動彈不得。就這樣,安妮走在亨麗埃塔旁邊,查爾斯扶著他的妻子,帶著難言的心情,沿著剛才高高興興走來的路,緩緩地往回走去。
他們還沒走出碼頭,哈維爾夫婦便趕來了。原來,他們看見本威克中校從他們屋前飛奔而過,臉色像是出了什麼事,他們便立即往這裡走,一路上聽人連說帶比畫,趕到了出事地點。哈維爾上校雖說大為震驚,但他還保持著理智和鎮定,這立即就能發揮作用。他和妻子互相遞了個眼色,當即確定了應該怎麼辦。必須把路易莎送到他們家,大夥必須都去他們家,在那裡等候醫生。別人有些顧慮,他們根本不聽,大夥只好依了他,統統來到他的屋裡。在哈維爾夫人的指揮下,路易莎被送到了樓上,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她丈夫也在跟著幫忙,又是鎮靜劑,又是甦醒劑,誰需要就給誰。
路易莎睜了一下眼睛,但是很快又合上了,不像是甦醒的樣子。不過,這倒證明她還活著,因而使她姐姐感到寬慰。亨麗埃塔雖說還不能和路易莎呆在同一間屋子裡,但她有了希望,還有幾分害怕,激動之下沒有再昏厥過去。瑪麗也鎮靜了些。
醫生以似乎不可能那麼快的速度趕到了。他檢查的時候,眾人一個個嚇得提心吊膽。不過,他倒不感到絕望。病人的頭部受到了重創,但是比這更重的傷他都治好過。他絲毫也不絕望,說起話來樂呵呵的。
醫生並沒認為這是一起不治之症,並沒說再過幾個鐘頭便一切都完了,這在一開始超出了大多數人的期望。眾人如釋重負之後,先是謝天謝地地驚叫了幾聲,接著便深沉不語地慶幸起來,大喜過望的勁頭可想而知。
安妮心想,溫特沃思上校說“謝天謝地”時的那副口吻,那副神態,她永遠也不會忘卻。她也不會忘卻他後來的那副姿態:當時,他坐在桌子旁邊,雙臂交叉地伏在桌子上,捂著臉,彷彿心裡百感交集,實在支撐不住,正想通過祈禱和反省,讓心潮平靜下來。
路易莎沒有傷著四肢,只有頭部受了些傷。
現在,大家必須考慮如何處理這整個局面才好。他們現在能夠互相商談了。毫無疑問,路易莎必須呆在原地,儘管這要給哈維爾夫婦帶來不少煩惱,因而引起了她的朋友們的不安。要她離開是不可能的。哈維爾夫婦消除了眾人的重重顧慮,甚至儘可能地婉言拒絕了大夥的感激之情。他們沒等別人開始考慮,已經頗有預見地把一切都安排停當。本威克中校要屋子讓給他們,自己到別處住。這樣一來,整個事情就解決了。他們唯一擔心的是,他們屋裡住不下更多的人。不過,要是“把孩子們放到女僕的屋裡,或是在什麼地方掛個吊床”,他們就不必擔心騰不出住兩三個人的地方,假如他們願意留下的話。至於對默斯格羅夫小姐的照料,他們完全可以把她交給哈維爾夫人,一絲半點也不用擔心。哈維爾夫人是個很有經驗的看護,她的保姆長期同她生活在一起,跟著她四處奔走,也是個很有經驗的看護。有了她們兩個,病人日夜都不會缺人護理
102-103
大家擰到了一起,安妮對他也越來越友好,甚至欣喜地感到,這興許是他們繼續交往的時機。
溫特沃思上校正在等候他們。為了方便起見,一輛四馬拉的兩輪輕便馬車停候在街道的最低處。但是他一見到姐姐替換了妹妹,顯然感到又驚又惱,聽查爾斯作解釋的時候,不禁臉色都變了,驚訝之餘,有些神情剛露頭又被忍了回去,讓安妮見了真感到羞辱,至少使她覺得,她之所以受到器重,僅僅因為她可以幫幫路易莎的忙。
她盡力保持鎮靜,保持公正。看在他的面上,她也不用模仿愛瑪對待亨利的感情(這則典故自英格蘭詩人馬修·晉賴爾·:1664—1721)的敘事詩《淨利與愛瑪》),便能超過一般人的情意,熱情地照應路易莎。她希望他不要老是那麼不公正地認為,她會無緣無故地逃避做朋友的職責。
此時此刻,她已經坐進了馬車。溫特沃思上校把她倆扶了進來,他自己坐在她們當中。在這種情況下,安妮就以這種方式,滿懷著驚訝的感情,離別了萊姆。他們將如何度過這漫長的旅程,這會給他們的態度帶來什麼影響,他們將如何應酬,這些她都無法預見。不過,一切都很自然。他對亨麗埃塔非常熱心,總是把臉轉向她;他只要一說話,總是著眼於增強她的信心,激勵她的情緒。總的說來,他的言談舉止都力求泰然自若。不讓亨麗埃塔激動似乎是他的主導原則。只有一次,當她為最後那次失算的、倒黴的碼頭之行感到傷心,抱怨說怎麼能想起這麼個餿主意時,他突然發作起來,彷彿完全失去了自制。
“別說了,別說了,”他大聲嚷道。“哦,上帝!但願我在那關鍵時刻沒有屈從她就好了!我要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倒好了!可她是那樣的急切,那樣的堅決!啊,可愛的路易莎!”
安妮心想,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對他自己關於堅定的性格能帶來普遍的幸福和普遍的好處的見解提出疑問;不知道他有沒有認識到,像人的其他氣質一樣,堅定的性格也應該有個分寸和限度。她認為他不可能不感覺到,脾氣好,容易說服有時像性格堅決一樣,也有利於得到幸福。
馬車跑得很快。安妮感到驚奇,這麼快就見到了她所熟悉的山,熟悉的景物。車子的確跑得很快,加之有些害怕到達目的地,使人感到路程似乎只有頭天的一半遠。不過,還沒等他們進入厄潑克勞斯一帶,天色已經變得很昏暗了,他們三個人一聲不響地沉默了好一陣,只見亨麗埃塔仰靠在角落裡,用圍巾蒙著臉,讓人以為她哭著哭著睡著了。當馬車向最後一座山上爬去時,安妮突然發覺溫特沃思上校在對她說話。只聽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一直在考慮我們最好怎麼辦。亨麗埃塔不能先露面。那樣她受不了。我在思付,你是不是同她一起呆在馬車裡,我進去向默斯格羅夫夫婦透個信。你覺得這個辦法好嗎?”
安妮覺得可以,溫特沃思上校滿意了,沒再說什麼。但是,想起他徵求意見的情景,對她仍然是件賞心樂事,這是友誼的證據,是他尊重她的意的證據,是一件極大的賞心樂事。當它成為一種臨別的見證時,它的價值並沒減少。
到厄潑克勞斯傳達消息的苦差事完成了,溫特沃思上校見到那兩位做父母的正像人們能夠希望的那樣,表現得相當鎮靜,那做女兒的來到父母身邊也顯得好多了,於是他宣佈:他打算坐著同一輛馬車回到萊姆。等幾匹馬吃飽飲足之後,他便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