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我睡得十分香甜。平常,我總要想好久塔娜才能入睡,但這一天沒有想。這一段時間,早上醒來,我也總是一下就想到塔娜。這天早晨,一醒來,還來不及想,就聽到院子裡人喊馬嘶。
又有好多馬馱上了給茸貢家的麥子。不一會兒,這些馬隊,還有女土司的背影就從我們眼前消失了。父親顯得十分疲倦,回屋睡覺去了。
臨睡前,他說:"開始了就叫醒我。"
我沒有問他什麼要開始了。對我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靜等待。哥哥正在南方的邊界上擴大戰果。他的辦法是用糧食把對方的百姓吸引過來變成自己的百姓。等我們的父親一死,他就有更多的百姓和更寬廣的土地了。他在南方戰線上處處得手時,我們卻把許多麥子送給了茸貢土司。所以,他說:"那兩個人叫茸貢家的女人迷住了,總有一天,女土司會坐到麥其官寨裡來發號施令。"
他說這話的口氣,分明把父親和我一樣看成了傻子。
哥哥這些話是對他身邊最親近的人講的,但我們很快就知道了。父親聽了,沒有說什麼。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去,只有我們兩個在一起時,他問我:"你哥哥是個聰明人,還是個故作聰明的傢伙。"
我沒有回答。
說老實話,我找不到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區別。既然知道自己是個聰明人,肯定就想讓別人知道這份聰明。他問我這個問題就跟他總是問我,你到底是個傻子,還是個故意冒傻氣的傢伙是一樣的。父親對我說:"你哥哥肯定想不到,你幹得比他還漂亮。該怎麼幹就怎麼幹,這話說得對。我要去睡了,開始了就叫我。"
我不知道什麼就要開始了,只好把茫然的眼睛向著周圍空曠的原野。
地上的景色蒼翠而缺乏變化,就像從來就沒有四季變遷,夏天在這片曠野上已經兩三百年了。面對這樣的景色,我也打起了呵欠。我大張著的嘴還沒有閉攏,兩個小廝也跟著打起呵欠。我想踢他們兩腳,但又不想用勁。我只想到底是什麼就要開始了。越想越想不出來,只好學著父親的口吻對兩個小廝吼道:"不準打呵欠,開始了就叫我!"
他們說:"是!少爺!"
"什麼開始?"
"事情開始,少爺!"
我從他們嘴裡也問到答案。後來,我的腦子就有些糊塗了。好像是看到了一件什麼事情,但卻怎麼也看不清楚。睜開眼睛時,我知道自己剛才是睡著了。趴在樓層的迴廊欄杆上就睡著了。再睜開眼睛,我看到天空的深藍裡泛起了淺淺的灰色。雲彩絲絲縷縷被風吹動,比貼著牆根遊走的蛇還快。時間已經是下午了,我站著睡了很長時間。我問:"開始了嗎?"
兩個小廝溜走了。
沒有人回答問題,我有些慌了。這時,背後響起了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麥其土司,是我的父親。他走近了,說:"你真是好福氣。我在床上一刻也沒有睡著,可你站著就睡著了。"
既然如此,就該我問他了:"開始了嗎?"
父親搖搖頭,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情,說:"按說該開始了,那地方離這裡不遠。他們該走到了。"他還伸出手去指了指遠處有群峰聳起的地方,那裡也正是有好多饑民餓死的地方。
這下,我對將發生什麼事情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父親說:"你進屋去睡吧,開始了我叫你。"
我進屋,在床上躺下來。睡著以前,我用被子把頭全部蒙起來,睡著以後,是不是還蒙著,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沒法子去管。我剛剛進入一片黑暗,突然覺得好像什麼地方傳來了巨大的響動。這種響動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麼都照亮了。我掀開被子,衝出屋門,大聲喊:"開始了,開始了!"
這時,整個堡壘正籠罩在這一天裡最後,也最溫暖的陽光裡。人們本來無事可幹,這時,都在陽光下,懶洋洋地顯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樣子。兩個小廝正在下六子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無論我幹什麼,都不會有一點吃驚的表示。我大叫的時候,小爾依連頭都沒抬一下,索郎澤郎對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頭下棋了。
使我吃驚的是,土司和管家盤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陽光也一樣斜斜地灑在他們身上。
我的喊聲好像沒有驚動他們。我想他們只是假裝沒有聽到罷了。他們不想叫我感到尷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麼事要發生,他們一直在等著,這時,哪怕有一個人悄悄對自己說,那個什麼事情開始了,那麼多雙豎起的耳朵也會聽到的。何況我是那麼大聲地叫喚:"開始了!"
在父親眼裡,我的形象正在改變,正從一個傻子,變成一個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這一聲愚蠢的喊叫裡,煙消雲散了。下人們從樓下的院子裡望著我,為了準確地找到聲音所來的方向,他們把該死的手舉在額頭上遮住刺眼的陽光。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動不動。
我的喊聲消失了。下午的陽光傾瀉著,照亮了近處和遠處的一切。我不可救藥,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子。那就讓我是一個傻子吧!讓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臉上吧,說哈哈,傻子!說呸!傻子。去你媽的,傻子要唱歌了。於是,我按照"國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謠的調子唱起來:
開始了,開始了,
謀劃好的事情不開始,
沒謀劃的事情開始了,
開始了!
開始了!我一邊唱,一邊還示威一樣,在迴廊上走來走去,一腳腳踢著廊子上的欄杆,以此來掩飾對自己的失望與憤怒。再唱下去的話,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就要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讓我把眼淚收回去吧!
因為,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在我歌唱的時候開始了。這時,我的心裡充滿了絕望之情,所以,事情開始了我也沒有聽見。我唱著,唱著,看見下棋的人把棋子拋到了天上,看見下人們在樓下奔跑。我用嘴唱著,用眼睛看著混亂的景象,心想,這些人,他們以為我會因為悲傷而跳樓。父親衝過來,對我揮著手,然後,指指遠處山谷的方向。這時,我也聽見了,從父親指著的方向傳來了激烈的槍聲。
我不唱了。
父親對著管家大叫:"他預先就知道,他比我們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麥其家萬歲!他是末卜先知!"
他們喊著,跑過來想對我說點什麼。可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也許剛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氣力,我對他們說:"我累了,我想睡覺了。"
他們就一直跟著我走到了屋子裡。槍聲在遠處山谷裡激烈地響著。只有麥其家的武器才能發出這樣密集而歡快的聲音。我睡下了。管家說:"少爺,放心睡吧。麥其家的武器,沒什麼人對付不了。"
我說:"你們出去吧,你們對付得了。"
他們就出去了。
麥其土司派人在山裡設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來搶女土司的糧食。現在,謎底揭開了,我要睡覺了。明天醒來時,這世界將是什麼樣子,現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覺……。
為了糧食,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打起來了。在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願閒待著的土司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做點化解工作。
這次,北方兩個鄰居間為小麥而起的戰爭,被看成是麥其家挑動起來的。說客來到了我們這裡,父親很不客氣地說:"你們也想得到我家的麥子,我想你們最好不要說話。"
麥其的傻瓜兒子對他們說:"要是你們手裡不是大糞一樣的鴉片,而有很多麥子,就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管家則張羅了豐盛的酒席招待這些不速之客。
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他們確實感到自己沒有話說。
送走這些人,父親也要動身回官寨去了。臨走,他只對我囑咐了一句話:"讓他們打吧。"這句話意思很明確,沒有什麼會引起誤會的地方。
我說:"好的,讓他們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頭,帶著幾個衛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騎上馬走出去好長一段了,馬都放開步子小跑起來,他突然把馬頭勒得高高的,回過身來對我喊:"該怎麼於就怎麼幹!"
我說:"這句話怎麼有些耳熟?"
索郎澤郎說:"是你對他說過的。"
我問跛子管家:"我這樣說過嗎?"
"好像說過吧。"一旦接觸到父親和我的關係,管家總是有點閃爍其辭。我不怪他。他替我辦許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親和我一樣,認為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就叫管家用糧食把茸貢家的人馬喂得飽飽的,暗中對付餓著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馬。我給女土司派出幾個機槍手,一些手榴彈投擲手。這樣一來,一場土司間的戰爭剛剛開始,勝負就要由我來決定了。